李家终于在胡二女五十五岁这年翻盖了新房,正面一溜的五间大瓦房,亮堂堂的玻璃窗,白色的墙壁,成套的棕色木纹家具,有沙发有茶几,柜子上还有能照见全身的大镜子。
东边有鸡窝,羊圈,也是红砖的,西边有库房然后连着牛圈,最南边是猪圈,挨着羊圈下边圈起来一片园子,里头有两棵果树,夏天还能种些瓜果蔬菜。
原先的木板栅栏大门也换成了两扇焊接铁栅栏大门。
李根从五谷不勤,十指不沾阳春水蜕变了搬砖,拉煤,扛石头的卖苦力男人,挣些血汗钱,虽然不多但胜在老实,没啥乱花钱的爱好,这些年靠着他和家里爹妈种地,总算换了李家上百年的老房子。
住进新房的第一天,胡二女做梦都是甜的。
李有才在新房里住了两年就去了,没跨过农村俗语七十二岁这道大关。
埋葬了李有才以后,家里就只剩下胡二女一个人了。
“妈,住到城里去吧。”改兰劝胡二女进城去住,农村人口一年比一年少,几乎年轻人都进城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年初的时候蛾子也被胡强接到省城了,走的时候拉着胡二女好一通流泪,两人换亲四十三年,身不由己嫁人生娃过了一辈子,到年老时候回看过去,就像一场梦。
胡家兄妹四人,如今只剩胡二女一人,去年冬天胡大壮一觉不醒去了另一个世界,胡二女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她的子宫早已切除,当初胡强就说她身上到处都是病症,这些年虽然李有才分担的多,她却是个闲不住的人,总还是要干活的,又不肯吃药,身子自然是一天不如一天。
“妈不想去,你们好好的就成。”两个孙子上学了都在城里,也就放假才能回来看看,平日家里只有胡二女一人。
“俺姐啥时候来?”改兰问起改睇来。
胡二女摇摇头,三个在身边的孩子,改睇是最疏远的那个,李根对她虽然没有其他儿子对妈那么孝顺,好歹也会问问她要啥,缺啥,改睇…
“她忙。”胡二女只能这样说给改兰,也是说给自己。
改睇重新和刘应贵生活以后,日子过得不错,亲家都还健在,儿子也不知道有个死了的妈,媳妇也娶了,是个不错的,胡二女也见过,住在城里,李根说起过。
“有啥忙的?地都种完了,她就是不愿意回来。”改兰嘟起嘴端面盆和面。
胡二女也不做声,这么些年了改睇总是对她有些疏离,这也怪不了孩子,毕竟当初是她没护着,就像自己嫁人不由自主一样,何况改睇…
“你也忙,早些回吧。”她知道,孩子们家里也是有老有小的,一大家子都走不开,偶尔回来看看她已经很高兴了。
说起来她今年也不过才五十八岁,在别人都还是壮年,她却已经像是七八十岁一样了,腰已经彻底直不起来,最近些日子总觉着胸口疼,吃了几天去痛片也没管用,她想着应该没什么也就不跟孩子们说。
她还是种地,退耕还林的时候李家有不少地都退回去种了树,能够让她耕种的也就几亩田地了,也刚好她身子不如从前,只够收拾这几亩的,种些山药蛋自家吃,剩下的年年换着不是胡麻就是小米,亚红总说买的不如自己种的好吃,亚红没有听亲家的话,也没有羡慕妹妹的生活,虽然偶尔也有吵架拌嘴,好在没有闹到离婚的程度,很多时候只要胡二女做一顿好吃的也就消气了。
秋天收了山药蛋,李根回来帮着拉了胡麻去榨油,胡二女用新油做了油炸糕,亚红最爱吃了,看着媳妇,孙子吃,胡二女觉着胸口都不疼了。
也奇怪,冬天冷的时候反而不疼了,她心里说果然是歇歇就好了的,新年照例是儿子回家来过,初二改睇匆匆回了趟娘家,吃了饭不到后半晌就走了,胡二女也不阻拦,改睇和李根姐弟总共没说三句话。
胡二女六十岁了,人生一甲子,她也是个标准的农村老太太了,过了年,孩子们都走了,家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养了两只鸡,一只猫就算是所有的活物了。
开春种地,她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为了早些种进去吃了止痛片又扛着耙子下地了,不意外的摔倒在地头,被人抬回家的时候胸口疼得像是要裂开,后脊梁骨更是刀割一样。
“俺给你儿子打了电话,他后半晌就回来了。”村里人帮着给李根打过电话了,李根还在工地给人家搬石头,上午没有车,要等到下午才能回来。
“俺没事,咋还告诉他了。”她忍忍就好了,不要麻烦李根了,本来两人就不够亲近,她总怕李根讨厌她,所以有什么病痛总是不说。
虽然李根小时候很讨厌自己这个妈,但现在他都当了爹,也懂了当初奶奶的手段,妈又有什么过错了,错就错在嫁了李家罢了。
下午的时候,一身白灰的李根顾不得换衣裳就从工地回了家,爹没了,妈还在,他还年轻,还想着多孝顺几年呢。
“俺没事,你忙,快回去吧。”胡二女忍着疼还说自己没事。
李根也不跟她多说,“走,去医院查查。”母子情淡说不出太多关心的话。
拗不过,胡二女还是去了医院。
做了检查以后,不用医生说,李根也懂了。
改兰是先到的,改睇是一个星期以后才来的,胡二女已经不能动了,手术都不能做,她居然有糖尿病,怪不得身子瘦的那么快。
“咋才来?”改兰在门外迎着改睇问。
“忙。”改睇对李家所有人都淡淡的,四周看看,李根不在,她更不想看到李根。
屋里胡二女瘦的厉害,改睇也吓了一跳,她觉着不过就是头疼脑热,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这…咋?”
“癌,好不了。”改兰的眼泪悄悄落下,她们忙着自己的家庭,忽略了这个亲妈,以为还是当初那个永不知疲倦的妈呢。
改睇有些恍惚,她正月回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几个月怎么就到这么严重了,癌症是治不好的呀,可是…可是…
“不是没难受过…”说道最后改睇说不出来了,没难受过只是没告诉她们罢了,怎么可能不难受。
医院已经治不好了,胡二女回了七号,改睇和改兰留在家里照顾她,偶尔她能出门的时候还会在门外晒晒太阳,看看东边那座大山,冬天的白雪已经融化,蓝天白云下,依旧是几十年不曾改变的青蓝色,她的眼睛有些模糊,已经看不清上头的道道沟壑了,只能大概知道个轮廓,改兰告诉她上头是啥颜色,她估摸着和脑海里的还是一样。
子女家里还有活,只能轮流来伺候她,亚红帮着做了几天的饭回去照顾两个孙子,她自己摸索着热一热,几天以后改兰就又来了,改兰是待的最久的。
改睇往往是最后那个,胡二女想见见改春,给蛾子打了电话,胡强说改春不愿意见她,是啊,当初送人了现在又要见,谁会愿意。
半年的时间,胡二女的身体已经动不了了,她脑子时常迷糊,眼前总是浮现年轻时候,她还未出嫁的时候,拖着长辫子,扛着铁锹或者挎着筐子,走路带风,嗓门洪亮。
还能看见她们四个小姐妹手挽着手一起去赶大集,笑声总是穿过树叶惊起一群家雀儿,还有青草地上那个少年,嘴里说着,“俺稀罕你。”的话,胡二女笑笑,一辈子啊,就这样过去了。
“咋样?”耳边李根在说话,她唯一的儿子,她爱了一辈子却又小心了一辈子的儿子。
“怕是不成了。”这是改兰,她最小的女儿,最乖的孩子,总是挨着她的膝盖睡着的小娃娃。
“准备吧。”这是改睇,她满含歉意的孩子,她是个没用的母亲,让她嫁了不愿意嫁的人,过来那么多年非人的生活,她不求原谅。
眼前还有个哭声,她到现在没有听过一声“妈。”的孩子,她的改春,那么小那么小,还不会叫妈,她亏欠了一辈子的孩子,只能脑海里想象了。
她这一生的画面从眼前一一闪过,有怒骂有责打,有爱护有包容,最后定格在不动的青山上,那是她看了一辈子,望了一辈子的地方,曾经想着总要上去看看,看看站在上面看这里是什么样子,总也没有上去过,以后也没机会了。
耳边有孩子的哭声,胡二女知道自己怕是真的要走了,一阵眩晕,她缓缓闭上了早已看不清的双眼。
这个辛苦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