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瘦了好多,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像是一条条深沟,沟里还有黑色的一道一道,皮帽子下头露出的头发都已经变白,脊背比先时更加佝偻了下去,双手拢在袖筒里站在门边,半年多不见的李有才看着面色红润的胡二女发愣。
“进屋,上炕。”胡二壮招呼李有才上炕,后者收回目光讪讪的答应着,在胡二壮身后走到炕沿边挨着搭了半个身子在炕上。
“二女,拿两个酒盅,俺们喝一杯。”胡二壮拉过炕桌,提起茶壶先倒了水。
胡二女呆呆应了一声,擦擦手从柜子里拿出两个酒盅,一瓶二锅头白酒,放在桌子上又转回身捞了一碟咸菜,小碟子夹了半块豆腐乳。
“来,咱第一次见,喝一盅。”胡二壮倒满了酒,端起杯。
李有才诺诺应声,摘下皮帽子更看出那头上白发众多,黑色已经成为稀疏的几根,棉袄的领子也黑的发亮。
胡二女背过身去,她看见李有才粗糙的双手,结痂的伤口布满双手,指甲缝里都是黑色,左手背上一道快要贯穿手背的伤痕,虽然两人相处多是动手时候,到底也是十几年夫妻了,除去偶尔李有才听着张桂兰的话会动手打她之外对她也还算不错,胡二女也不是傻子,李有才对她是有感情的。
看到他半年多不见就苍老了许多,胡二女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出门在外必然也是受了不少苦的。
“俺这个妹子不懂事,这些年给你们添麻烦了。”胡二壮又倒一杯。
李有才脸色讪讪的,经过了在外做工的半年,见了更多的人之后,他才发现他们一家之前做错的事情太多。
“二哥,是俺不对,俺不好,俺做了不少错事。”李有才先自己端起酒杯。
“俺这给你赔罪了,二女嫁给俺受了不少苦。”
胡二壮夹起一块咸菜,抬眼看了看胡二女,放下筷子。
“是吗?你知道她受苦了?”
这话说完,李有才更愧疚了。
“俺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二哥,都是俺不对。”
胡二壮不说话,只是拿起酒瓶,李有才见状主动拿过来倒满酒盅。
“家里穷,娶个媳妇本来应该好好待人家,俺妈怕人跑了用错了法子,俺也是昏头管不住自己,人家又有啥不是的?都是俺不好。”
听他一个劲儿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胡二壮阴沉的面色才稍微有一丝缓和,他到李家的时候先怪爹当初就把妹子嫁了这样人家,然后怪胡大壮为了自己的日子不管妹子死活。
再就是李家了,张桂兰对待媳妇就像是犯人,过去地主也没这样折磨长工的,最怪的人就是李有才了,张桂兰行为还可以理解多年媳妇熬成婆,可他,一个大了胡二女十几岁的人,不止不护着还听了张桂兰的话常常动手打人,什么怀疑偷人,这也是一个男人能说出来的话?
“俺们妈死的早,没人教养,不懂规矩。”胡二壮抬眼看李有才。
这些话十几年了,就是这些没人教养不懂规矩的话成了张桂兰日常挂在嘴边的,只要不顺心就这样骂胡二女。
胡二女坐在后炕沿陪着改兰抓石子,耳朵偷偷听着那头两人说话。
“二哥,都是俺不好,俺以后改。”李有才点头保证自己以后决不犯浑。
“二女,俺说到做到,真的。”
胡二壮看看胡二女,妹子既然还要在那个家,他也不能做的太过,适当的提点几句让李有才明白胡二女再不是受了委屈没人管,挨了打没地方可去的可怜人了。
他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养活妹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行,俺暂时相信你,你记着你说过的话,俺就这一个妹子,可不想看她受啥委屈。”
李有才再三做了保证,话题才转到别处。
本来李有才下煤窑是要到过年或许才能回来的,胡二女也纳闷他咋现在回来了。
“嘿,那钱不好挣呀,俺命大活着回来了,杨家兄弟三人只回来老大一个。”李有才也是见识了所谓的挖煤挣大钱,钱是给的多,可那是拿命换来的,几十米甚至几百米深的矿井,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只有头上一盏昏黄的矿灯照亮周围那么几米的距离,井下温度又高,还没干活已经湿透了衣裳,钻头震的耳鼓膜嗡嗡响,最怕的是炸药,一不小心牵动其他矿井坍塌就埋在里头了,杨家两个儿子就是井塌了埋在里头。
“年纪轻轻的可惜了。”裁缝铺回来的桂姐刚好听到这个,摇摇头叹息道。
最近几年挖煤热,心思活动的人都想着跑山西挖煤挣大钱,可利润总是伴着风险一同,能挣大钱自然付出也要比旁人多,李有才这回来是不打算再去了,他四十多岁了已经不是年轻小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他不能再冒险做那营生,还不如回家老老实实种地来的踏实。
“嗯,也好,总不至于饿死。”胡二壮点点头,当初那么艰苦的时候都过来了,这日子眼看是越过越好的,只要愿意咋也能挣钱,没必要去做那危险的营生。
胡二壮本来是打算让妹子再住些日子,等他伤好差不多赶车送回去的,但是现在李有才来接了,只好打发了徒弟赶车送了一家子回去。
“等你哥伤好了我去给你送衣裳。”桂姐站在车边嘱咐胡二女。
“哎,拿这些,快回去吧,冷。”胡二女身边放着衣裳,蛇皮袋里是煤炭,胡二壮怕她回去冷,特意说给她带的,等过些日子再给她送去。
“嗯,别委屈了自己,有啥事来家。”桂姐不放心,故意说给李有才听。
胡二女点点头,二哥二嫂待她实在太好了。
马车走远,桂姐直到看不见了才进去。
出了城,冻的硬邦邦的坚实路面,马车开始跑起来,背后青山渐渐远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远远的已经朦胧能够看到村子了。
进了村子,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天气冷没太阳,谁也不愿意出门。
路过杨家门前的时候,屋子里隐隐还有哭声传来。
回到家里,打发赶车的二壮徒弟回去后,胡二女进了西屋,屋里炕居然是暖的,不等她开口,李有才先说话了,“俺走的时候烧炕了,锅里有热水你要洗洗不?”
胡二女点点头,舀了水洗了手,给改兰擦了擦脸,让她上炕玩去,改娣一进门已经直奔有宝去了,不知道跑那玩去了。
“给。”李有才手掌里有个淡黄色的小夹子。
胡二女疑惑的拿过来,是个塑料的发夹,抬起头。
李有才许是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撇开眼睛说,“俺去那边街上看到挺好看就…就买了…你头发不是老乱跑,给…你…夹头发。”说完更是干脆走出去了。
胡二女呆愣愣看着手里还温热的发夹,显然这东西一直都在他怀里放着的,淡黄色的小夹子上有细碎的红色圆点,倒是挺亮,胡二女在城里见过,这种底下是铁的上头沾着塑料的发夹买的人很多,各种颜色的都有,不管长头发还是短头发都能夹一个,她也只是悄悄看了看,一毛钱一个她还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