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长贵身上一件破皮袄,这时节了那还有人穿这么多,胡二女悄悄多看了两眼,瘦削的面颊,眼窝深陷,鼻梁倒是挺高,脸上油渍摸搽也看不清本来面皮,从鬓边已从胡子乱糟糟的拉了老长,头上倒是没有前些日子的破毡帽,蓬乱的头发还沾着草根,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腿上一条蓝布裤子,右腿大腿的位置包了白布条,说是白是因为有白线露出来,不然胡二女也认不出那是白布。
“死娘们,俺差点被她打死。”说着话,长贵挎上炕,抬腿的时候龇牙咧嘴。
“咋了?”有福问。
张桂兰伸长了脖子看,李有才靠在一堆被窝上眯缝着双眼,嘴角微翘。
“你看,臭婆娘,敢跟老子动手。”说这掀开破了的裤腿,白布条绑着的大腿还有血迹渗出。
“啊呀,疼着呢。”有福用手指点了点,惹得长贵大叫。
有福收回手指,“活该,咋没打死你?”虽然是幸灾乐祸,但还是丢个眼色给张桂兰,后者立刻下地端水找药去了。
“你可别气俺了,要不是俺如今身子不如以前了,打不死她,臭婆娘,还有那两个小兔崽子。”嘴里抽气,虽然疼但是挡不住骂人。
“跟俺说说,咋回事?”有福递上一根烟卷。
长贵招呼改睇拿一根柴火杆点烟,胡二女拉了改睇一把赶紧从灶堂抽了一根烧的旺盛的柴火。
“谢谢大嫂,俺家那个臭婆娘要是有大嫂这懂事…”说了一半被有福打断。
“少扯犊子,快说。”
李有才眼睛盯着胡二女,他可是听到了,啥叫懂事?勾搭男人就是懂事?咋?看到男人就要勾搭一下才成?
李有才心里又开始不舒服了,他怎么看胡二女都是在哪个长贵面前故意露脸的,干啥从不主动给他点烟,看见人家手那么快就过去了,是不是心思也跟着人家走了,看见个年轻男人就挪不开眼了,还是嫌弃他年纪大没人家俊俏了?也不知道李有才是哪只眼睛看到长贵俊俏的,虽然说人家是比他年轻了许多。
胡二女没注意李有才的心思,她听着长贵说的呢,她现在相信有福不会对改睇改兰咋样但是她不相信这个胡子拉碴的陌生人。
“臭娘们,不愿意倒酒就算了,还不让老子吃饭,也不知道谁教她的想要跟老子离婚,老子又不是死了,还能让她离了我王家。”
“那当初,她姓周的不过都是老子家的奴才,现在当了少奶奶了还不满意,也不打听打听,不把她掏了瓤子做棺材老子就不是王老大。”
胡二女瞪大了双眼,这难道就是周六姑嫁的王家少爷?
“哼,她爹拿了老子两块银元把她卖给老子的,这辈子都别想跑。”
有福挥挥手,“你家还有银元?好小子,怎么藏的?”
长贵猛然觉得说漏嘴了,忙打哈哈,“嗨,没,那还有,都没了,当初皮箱里可都是银元,老子小时候都抱着金条耍…咳…”说起王家有钱时候,长贵唉声叹气。
前些天王长贵从李家出去就夹紧棉袄回了自己八号村的家,当年的高墙大院现在已经只剩下几间土房,黄土墙上长满了野草,只剩一扇大门还只有个框,其他木板早已不知所踪,他在牢里过了五年,家里都靠着周六姑一个人。
是的,王长贵就是周六姑嫁的男人,不事生产好吃懒做的老王家小少爷,搁过去他也许一辈子啥也不用做,家底也用不完,可现在不是过去,哪有人不劳而获,人人都要劳动。
有大队的时候他还稍微动换动换,毕竟有人管着,不干活就没吃的,大队解散以后,别人家忙乎自己的地侍弄自己的牲口,他恰恰相反,分的田地才不去种,说啥他可不是那泥腿子。
也没人管了,反正他大爷往炕上一趟就要喝酒就要吃肉,周六姑一个女人去哪给他弄酒弄肉,免不了他少爷脾气上来打一顿。
打过了他没事人一样出门寻些狐朋狗友去花天酒地,东家逛西家晃,周围谁家他都去蹭过饭,村里人看着他进门都头疼,可是咋说也都乡里乡亲没个往出撵人的。
周六姑带着孩子种地,收了那么一丁点粮食还不够他喝两顿酒的,家里渐渐没了啥指望就开始伙着人往外走。
他走了周六姑反而高兴,尤其是他犯了事被抓进去那几年,简直可以说是六姑人生中比较舒坦的几年了,带着长大的男孩种地,家里女娃能做饭还能喂鸡。娘儿四个过的虽说紧巴巴,但是舒坦呀。
别人家一个女人带孩子跟个寡妇似的,总会有闲汉上门,可周六姑却不需要担心,一方面村长叮嘱过,另一方面谁都知道她受了啥罪,那些闲汉都觉着她是翻身农奴得解放了,就是有人说句嘴也立刻被别人给压回去了。
好日子过了五年,王长贵回来了,比当初壮实了不少,许是在里头吃喝有饱生活规律的缘故,但是周六姑却一瞬间觉得头顶乌云罩满了。
“咋?老子回家还不欢迎?”王长贵一巴掌拍在门口愣神的儿子头上,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比王长贵还要高。
“你…你…”周六姑在炕上做针线,看到王长贵结结巴巴开口。
王长贵眼睛一斜,“咋?老子不在,你当山大王了?”几步走过去,上炕歪在炕桌边。
屋里娘儿两个对视一眼,“没。”周六姑悄悄摆手示意王顺快出去。
“干啥去?老子又不是跑出来的,还想叫人抓老子不成?”
“你个不孝的东西,看见老子就走,唉…那俩没用的丫头片子呢?”王顺刚走到门边就被叫住了。
周六姑收拾好针线,下地站在靠近门边,多年的经验告诉她还是远离王长贵身边好。“大凤和二凤去姥姥家了。”她很庆幸昨天让俩闺女去了七号村她的娘家。
“哼,穷亲戚。”鼻孔里哼气,还是当年少爷的做派。
周六姑也不敢搭话,若不是穷亲戚娘家奶奶看不过去,这些年悄悄背着爹偷偷给她帮衬,她都不知道是不是早就饿死了。
“老子饿了,有啥吃的?”
“哦,有小米捞饭,俺给你热。”周六姑忙接话。
听了这话,王长贵猛的坐起身子,“过来。”招招手。
“俺…俺给你热饭…”周六姑手臂指着锅台。
王长贵不说话,再次招招手,周六姑不情愿也慢慢走到跟前,靠近炕沿的时候,王长贵手臂张开,一巴掌重重打在六姑脸上。
“臭婆娘,老子刚出来还没吃够牢饭?还盼着老子吃牢饭?”耳朵里除了嗡嗡声就是王长贵的怒骂。
王顺急忙跑过来扶着周六姑,半边脸已经肿了老高,嘴角裂开渗出血丝。
“你干啥?”王顺站起身怒瞪着王长贵。
“咋?个小兔崽子敢跟你老子瞪眼了,看老子不打死你。”王长贵抓起鞋底作势要打。
周六姑捂着脸颊拉了王顺退后几步,王顺双手握拳,脸颊青筋一条一条,他小时候就看着这个爹动不动就打人,那时候小,他就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护着妈。
“妈…”他不理解,为啥妈还拦着他,他现在长大了,对付这个男人不成问题。
周六姑摇摇头,自古只有老子打儿子的,哪有儿子打老子的。
“妈没事,你出去看看妹妹回来没?让她俩先去二妮家坐坐。”周六姑推着王顺出门,她知道自己儿子心疼她,可她不能让他背个打亲爹的名声。
王顺死命的瞪了王长贵一眼,才转身出门,王长贵站在炕上还一个劲儿的叫骂。
“你想吃啥?俺给你做。”周六姑擦擦嘴角问。
“饺子。”王长贵靠在炕桌上说。
周六姑微抬下头,“素的行不?”
见王长贵点点头,周六姑洗了手,拿了面盆挖了一碗白面,总共今年吃了两顿白面饺子,蒸过三四次白面馒头,还剩下这点她预备着八月十五吃顿饺子用,下半年还能蒸个几次馒头,既然现在王长贵说了她估摸着大不了不吃面条了都留着蒸馒头,八月十五吃个莜面饺子也就行了。
曾经刚嫁过来的时候,王长贵顿顿要吃饺子,那时候大锅饭哪有饺子吃,队里没有他就回家拿周六姑撒气,现在额头上一块大豆样的疤痕就是被他用破碗打的。
洗了一把野韭菜,锅里放了麻油摊了三个鸡蛋,都切碎了放在盆里加点盐拌好,闻闻味道,又撒了一点儿花椒面,倒了酱油,这次味道可以了。
饺子馅先放在一边,拿过醒发好的面团肉光滑了,搓成长条再揪成一个一个小剂子。一条老长的擀面杖握在手里,拿过一个压扁,用擀面杖一下一下擀成薄薄面皮。
一共只做了三十个饺子,还没下锅的时候王顺又进来了。
他看了看炕上睡觉的王长贵,再看看地上忙乎的周六姑,啥话也没说默默坐在灶台前拉风箱。
“没事,俺知道。大凤二凤去二妮家了。”王顺刚才送了两个妹妹去二妮家,二妮妈说他确实不能和自己亲爹动手,躲开些好。
本来让他也就在二妮家的,但是他担心周六姑还是回来了,估摸着两个妹妹也要回来,这个亲爹不是东西他们从小就知道。
“去给老子倒酒。”王长贵翻个身说。
王顺抓着火铲起身,被周六姑拉住手臂,抓过一个瓶子塞到王顺手里,推着他出门。
“去打二两白酒,别理他。”
饺子在水里翻滚,王长贵满意的喝着酒。
“你吃。”周六姑将一盘白胖白胖的饺子端上炕桌。
王长贵总算点了点头,一口酒一口饺子吃的舒坦。
看看他心情不错,周六姑擦擦手,走到炕沿边,“那啥,俺…俺说个事…”
“说。”王长贵心情好,说话也平和了。
周六姑仔细看王长贵面色,确定他没有生气,缓缓开口,“俺听说这个时间长了可以离婚…俺…俺想着俺…带着孩子走…俺…俺啥也不要…都给你…地里庄稼俺也给你种好,你秋天收就成…”随着王长贵放下酒杯,抬起眼皮,周六姑的声音越来越小。
“长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