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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俺回来了。”院里扯着嗓子喊人，李根带着媳妇亚红回家过冬来了，他没有手艺，念书到最后也就勉强认识几个字，务农是不愿意的，做生意更是没那个头脑，以前靠着家里也就算了，年岁渐渐大了以后，李根也知道自己要挣钱了。
况且亚红是个爱吃嘴的女人，顿顿要吃好的，虽说没要天天吃肉，也要有点油水，李根已经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样的农家子弟了。
他已经是被生活磨砺过的中年男人，双手不是当初细皮嫩肉白生生的，粗糙的手掌布满了老茧，手指头上海贴着胶布，那是最近一次搬石头磨破的。
“亚红呀，想吃啥？”胡二女不会说别的，只求亚红好好和李根过日子，既然媳妇最喜欢吃，那就尽了她的能耐。
“妈，俺想吃莜面饺子，猪油渣的。”亚红也不客气，说着馋了几天的食物。
猪油渣馅的莜面饺子是本地特有的一种美食，喜欢的人会吃到停不下来，不喜欢的人闻都闻不得。
当下，李根上炕挨着张桂兰问长问短，李有才下地抓了柴火，端了面盆，胡二女挽起袖子切了葱，抓了上次炼油剩下的油渣，切的碎碎的混和了足足的葱花，抓起麻油瓶又倒了不少进去，端起盐罐子，撒了干花椒粉，干姜粉，县里酿造厂打回来的本地黄豆酿的酱油，用筷子一拌顿时香味就弥漫开了。
“呀，真香，俺家从没吃过这么香的饺子。”亚红抓着一把瓜子凑到盆子跟前闻。
“咋？你家饺子馅放的啥？”胡二女随口说着，又换了个盆挖了莜面，加点今年新磨的山药蛋粉，热水很快搅拌成一个面团。
亚红歪着头想了想，“俺妈做的莜面饺子不能吃，白面饺子也就过年吃几顿，放不了多少肉。”
胡二女有些惊讶，那会有女人不会做莜面饺子的，这在农村不是那个女人都会的吗，“你妈不会做莜面饺子？”
“嗯。”亚红点点头。
“俺妈包饺子也不咋好吃，不是盐多了就是少了，放的油多都没味。”
“你家养那些羊，羊肉饺子更好吃，多放麻油也是对的。”胡二女手臂用力，面团光滑顺溜。
“总共就那几只，卖了钱吃饭都吃不饱，哪有闲的自家吃呀，麻油多也是从俺舅舅家拿的，吃完就没了，俺家地里没种过胡麻。”
山里人家谁家都是成群的山羊绵羊，胡二女去过改兰家里，靠近她常常看的青山，在北边的杨树沟里，亲家养的羊群就连胡二女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都惊到合不拢嘴，她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的羊，几乎占据了一片山头的羊群在蓝天下，像是朵朵白云落在的山间。
“你们山里人家地少，牲口多。”胡二女知道亚红爹妈不勤快，没想到这么不勤快。
也许是胡二女伺候的好，也许是李根回来高兴，反正经过一个腊月的休养，张桂兰虽然还是瘫痪，好歹能抖着手自己拿碗筷了，嗓子也支支吾吾能说一字半句了，不会全部都是“嗯嗯…嗯嗯嗯…”了。
胡二女已经四十八岁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从眉眼到发梢，常年劳作的皮肤黑红黑红，双手粗大，关节因为坐月子时候泡了冰水早就肿胀起来了，腿脚也开始越来越不利索，到了阴天下雨，骨头缝里都在疼，即将步入五十岁的大关，做为女人的依据也开始慢慢远离，她从冬天就开始绝了经，春年花开的时候却又突然见红。
起初她不在意，想着大概是还没干净，依旧下地干活，李有才六十多岁了，本就懒散，现在更加不愿意动了，其实他也是被掏空了身子，常年抽烟几乎熏黑了手指的两节关节，牙齿更是黄黄的不成样子，今年有颗门牙也开始松动了。
“俺怕是要啃不动骨头了。”李有才摸摸自己晃动的牙齿自嘲。
“还…还有…”张桂兰想说还有其他好好的牙齿。
工地上开工了，李根和亚红带着米面粮油进城了，家里依旧还剩下他们三人，李有才每天把张桂兰背到门口晒晒太阳，胡二女忙着地里活，她想今年能多收些粮食，卖了钱好准备着给李根买摩托车，她也看着人家杨家小子骑摩托车快的很。
早起胡二女觉着小肚子有些疼，喝了一碗红糖水吃了个馒头也就不管它了，那么多地等着她一行一行的种呢。
扛着铁锹到了地头，耕松的土地表皮被晒得发干，下头却还是湿的，平整的土地一眼望不到头，胡二女看看东边的大山，青蓝青蓝的，上头还有没化的点点白雪，也撑不了几天了，很快就都融化了。
日头升到当空，胡二女用头巾擦擦汗，嘴里有些干，走到地头拿起水瓶喝几口水，突然觉着身下一热，顺着裤管好像有啥东西流出来了。
胡二女低头一看，黄土地印着鲜红立刻就变成了黑褐色，她惊吓的表情还没做出来，肚子就一阵抽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一样，疼得她瞬间弯下了腰。
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留下，胡二女疼得蜷缩在黄土地上，身下的黄土混着她不断流出的血水搅和在一起，嗓子眼儿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李有才在家里做好了饭，伺候张桂兰吃完又装了饭盒给胡二女送到地头，远远的只看见铁锹立在地里，却看不见胡二女的影子，等到走近了才看见地上缩成一团的那个人影。
“二女？二女？”这辈子他没有这么急，没有这么害怕过，这个和他几乎生活了一辈子的女人，这个他年轻时候动不动就拳脚相加的女人，这个很少露出笑脸的沉默女人，这个他以为会永远在他身边的女人，这个从不曾喊疼的女人，这个似乎被他理所应当忽视的女人，像是一团没有生气的布团一样躺在哪里一动不动。
“你咋了？你咋了？”李有才吓到了，已经发黑的泥土他认识，他知道黄土地是怎么变成这个颜色的。
颤抖着双手在胡二女鼻子底下试了试，还有气，李有才松一口气，他好怕，好怕这个女人就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县城医院，胡二女从昏迷中醒来，周围站着李有才，李根还有亚红。
“二女，你咋样？”李有才率先看到她睁开眼。
“俺…俺这是咋了？”她只是在地头肚子疼，这怎么到医院来了。
李根皱皱眉，这个妈一直是他不喜欢的，长的不好看木讷嘴笨不会说话，成天不是挎着筐子就是扛着耙子，一点也不讨喜。
他多少次怨恨她，为什么要把他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为什么要做他的妈？
但是现在，他第一次重新审视这个妈，虽然还是不太喜欢，但他也年过三十，懂得一些人生的无奈，知道她也不容易。
“妈。”李根艰难的开口，这个称呼他很少用，一般都是，“哎。”
胡二女瞪大了双眼，这个儿子叫她妈了。
李根不自在的咳嗽几声，“不舒服咋不早说？”似乎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妈有过哪怕一丁点不舒服，永远都是那样忙忙碌碌，不言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