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气温突然就下降了,阴冷的天气让人也跟着心情沉重。
灰蒙蒙的天空偶尔飞过一只鸟雀,墙头的杂草都倒在了一边。
李家破旧的屋子漏雨了,雨水顺着墙流下道道黑线。
“咱啥时候也盖个新房?”这话说了十几年,他们也还是住着老房子。
连着几天阴,终于早上太阳出来了,李有才站在院子里伸个懒腰,后腰有些弯,医生说是腰间盘突出,推开东屋,张桂兰今天没起。
大约是夜里着凉了,张桂兰发高烧了。
这一次不比上次,昏昏沉沉的开始说胡话了,啥“你个短命的。”“天老爷快来呀。”还有啥“俺做的不对啦。”等等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是说给谁的。
请了上次医生来看过,扎了一针下去一点效果没有,李有才问严重不?医生也说不准了,只觉着年纪也大了,保不齐时候到了。
“要不进城看看?”胡二女拧了快手巾。
医生摇摇头,“这么大年纪了,估摸着去了也白去,俺怕折腾起来半道上就没了。”
没了其他法子,只好输液看看了,连着几天,丝毫不见好转,烧倒是退了。
蛾子和李根都被叫回来了,这个岁数说不准的事,一屋子人都围在炕上。
“妈,还有啥吃的?”亚红的胃口好的很,总是在吃东西,手里明明拿着一袋方便面却还在问吃的。
“还有几个包子,素的,你要吃不?”亚红嘴馋,没孩子前就爱吃,这有了孩子更是嘴就不停。
“给俺拿两个。”听说没肉,亚红迟疑一下,但还是要了两个。
全家最自在的就是她了,拿了包子满意的出门溜达,屋里躺个病人她可不想待。
“嗯…嗯嗯嗯…”张桂兰嗓子里哼哼出声。
众人也听不懂,就是喂点水,喂点米汤,几天都没听到她出声了,“妈,你要说啥?”李有才凑到跟前问。
“嗯…哼…哼哼…肉…”
李有才一头雾水,“啥肉?”
蛾子翻个白眼,“让你买点肉给那个吃。”眉毛冲着外头一挑。
要说最懂的还是蛾子,张桂兰果然,“嗯…嗯…娃…”
“啥时候了还惦记重孙,俺看你没啥事,俺回家去了。”蛾子重重的说完,下炕穿鞋穿衣裳,她这个妈一辈子都光想着李家,想着传宗接代,李家香火。
自个儿都半个身子跨进鬼门关了,还惦记孙媳妇怀孕要吃肉,这是改不了的偏心,当初大强媳妇害喜吃不下东西,她准备了老母鸡的时候这个妈不是说有啥好娇贵的,谁没生过娃,那就吃不下了。
现在到她自己头上就另一副嘴脸了,蛾子是不想看了。
“没啥事,死不了,俺回去了。”
“让军军送送你?”虽然这话是真的客套话。
蛾子摆摆手,她可不敢劳烦李家宝贝孙子,三十多岁的人是比小时候懂事了,她知道本性能改多少?
“没啥,俺走走就回去了,放心吧,她是要等着看重孙的人,你好好顾你。”
知母莫若女,果真如此,张桂兰好一天坏一天,有时候还能说几句完整的话,有时候昏迷不醒光哼哼,有时候又好好的让李有才背着到院里晒太阳,有时候又连着几天一动不动。
就是这样时好时坏也还是撑过了大半年,新年还坐起身看了外头旺火烧的热闹闹的,只是看着胡二女眼神淡淡的,她依旧不喜欢胡二女,依旧觉着胡二女心肠歹毒。
看向亚红就又是另外一副面孔,满脸的褶子都皱在一起了,那是她盼了几十年的重孙呀,她用对付牲口的手段整治调教胡二女,将摇摇欲坠的李家从差点绝后的境地拉了出来,总算对得起死去的有才爹了。
正月初二,改睇第一年回娘家,刘应贵骑着摩托车,驮着改睇和女娃,后头还用尼龙绳子绑着一大块羊肉,一条羊腿。
“快进屋,让俺看看,长高了,吃糖。”胡二女满眼堆笑,第一次在正月里见到改睇,外孙女更是第一次来姥姥家,拉着手往屋里推。
“姥姥过年好。”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扎着一条辫子,水汪汪的眼睛遗传了改睇同样像极了胡二女。
“好,好,艳艳好,姥姥就好。”
李家依旧习惯性的将张桂兰的东屋作为一家子吃饭团聚的地方,连着李根夫妻俩屋子里就有八个人了。
张桂兰虽然不待见改睇一家,但看到那条羊腿也扯了个笑脸,改睇淡淡的问完话就挨着柜子站着,这屋里一直没有她的位置,从小到大的记忆没有美好。
“俺正想吃炖羊肉呢,这可好了,妈,咱晚上吃羊肉成不?”亚红看见羊肉就流口水了。
别人没说话,张桂兰已经哼哼着点头了。
李根别扭的叫了声“姐…”。
亲姐弟,关系陌生的很,互相都别扭。
“坐,上炕,姥姥给你拿瓜子,住几天再回去,好容易回来。”胡二女是所有人里面最开心的,她盼了多少年改睇回娘家了,因为她的一场病终于让改睇少了些怨恨,能在初二回娘家可见还是惦记她的。
“不了,俺们还要进城,坐坐就走了。”怨恨少了,却还在,改睇知道这个家里早就没有她的位置,炕上的奶奶也就是为了羊腿才勉强笑了笑。
“咋能这急?妈给你留了红果,今年果子好吃,冻了不少,你爹用水冰着了。”胡二女拉着改睇手坐在炕上,她还记得改睇小时候最喜欢吃冻了的红果,用井水一激,外头就是一个冰壳子,等到冰化了,果子也软了,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都啥时候的事了,还记着。”改睇的面容有一丝松动,她小时候爱吃冰果子,可好东西都是李根的,胡二女每次悄悄给她留那么一两个,她能欢喜的一个果子吃一天,舍不得呀,毕竟少。
“哪能忘,俺身上掉下来的肉。”抬起手臂掠过改睇耳畔发丝,她的娃长大了,可多大也还是她的娃。
改睇吃了一个解冻的果子,还是三口人骑车走了,她只是来看看亲妈,看过了就没留下的必要了。
“你还怪妈把你嫁给俺家吗?”风大,刘应贵的话从前头传过来。
改睇眯眯眼,她手臂抓着眼前男人的腰,不算清瘦,腰间都是健壮的肌肉,“有啥好怪的。嫁也嫁了。”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刘应贵还是说给自己。
转过头看看东方,灰蒙蒙的青山,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妈那么爱看那座山,不过都是石头有啥好看的,现在她懂了。
她比妈好多了。
“俺妈这辈子从没有自在过,小时候奶奶天天骂人,俺爹更是动不动就打人,俺跟改兰每次都抱在一起,哭都不敢,被打怕了呀。”
“她至少生了俺。”
“俺不怪她了。”扭过头,看着身后路,她知道妈肯定一直看不到她们才会进去。
岁月总是最好的药方,母女之间能有什么怨恨,她们不过都是些普通的农村妇女罢了,在这片黄土地上努力生活的人,总会用都是命来安慰自己,安慰他人,所有一切都是命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