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鹿从石头边爬起来,它看见自己死后的姿势实在有伤它活时的尊严,它就带着厌恶感离开了自己,但是它不知道该去哪里,它游离在阴阳的边缘,看见自己曾经的妻儿都已成其它雄鹿的眷属,它伤感万分。但是它过不去,它们之间隔着一座无形的墙,这使它懊恼无奈,只好远远看着对面发生的一切。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途中,它迷路了,不知那条通向天堂,那条通向地狱,它有一种预感,哪条路的出口都不会是天堂,它就无望地想,如果再给它一次生命,它情愿只选择最初的雌鹿,并和它生一只只小鹿,然后去牧场放牧……
森林的边缘,风轻抚着一望无垠的草场,没有任何生物听见它来自心灵深处的忏悔。”
这大概是木鱼一辈子里读到的最好,最有意义的寓言故事了。
高枝的血还在流。身边的孩子吓得大哭起来。
木鱼无暇顾及君躲,他慌张地喊了一声:“高枝。”就三步并作两步向她奔去。他扑过去单腿跪地,从地上揽起高枝的头,他似乎听见高枝身体里的血液正汩汩而出。他从来没有认真倾听过来自她的声音,这回让他慌神。他不知所措地摇晃着高枝的胳膊连声叫着她的名字。
君躲急忙赶过来查看究竟,看见地上的血液,急忙说:“出血,快,快送医院。”
木鱼恍然,抱着高枝向医院跑去。身后留给君躲一句话:“帮我们看看孩子吧。”
高枝顺腿流下得血液滴答滴答洒在路上。
木鱼已是万分焦灼与惶恐,又一时拦不到出租车,他只好抱着妻子向医院走,高枝身体很胖,木鱼行动艰难,他心里一个劲的念叨:“没事,一定没事的。”
好一会才碰到出租车,司机看见血便不想拉这样的乘客,推辞说自己要去交车,木鱼答应加倍付钱,司机才勉为其难答应送他们去医院。
医院的急诊室内,妇科主任急匆匆赶来,B超初步诊断的结论是:异位妊娠,也就是说因情绪激动导致宫外孕破裂大出血并发了失血性休克。
血液化验还没有出来,病人已经紧急送往手术室,一刻不能再耽误。
妇产科主任在木鱼签手术同意书时问:“你爱人多长时间没来例假了?”
木鱼摇摇头说不知道。
主任又问:“这几天她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木鱼还是摇头说不知道。
主任停下手中正写字的笔,抬头看看木鱼没再问话,只是说:“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就要看她的造化了,你要有心理准备.”说完拿着病历夹走了,留下面无表情目光空洞的木鱼。
当手术室外的红灯亮起时,木鱼眼里泪花闪烁。
一位产科老医生走过来,她曾给高枝接生过,叹着气拍拍木鱼肩膀:“小木啊,不是我说你呀,她产后感染,输卵管狭窄,不能再怀孕,否则随时会有危险,出院的时候不是给你交代过了嘛?!”
木鱼结巴的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我,我……”
老医生摇摇头又拍拍他的肩膀就走了。都在一个单位上班,老医生还能说什么呢,要是陌生人,她的言辞或许会激烈一些,挖苦不至于,但是训斥几句还是有可能的,最坏的情况就是沉默不语。
木鱼蔫头耷脑的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感觉自己的头足足有背篓那么大,好不沉重。大夫是告诫过他们的,生完儿子出院时特意交代过他要注意,可是他早已经忘记了这档子事了。
君躲赶到医院找到木鱼,把睡着的孩子连同婴儿车一起还给他,木鱼自感焦头烂额无意多说,只是木然看着君躲离开。
其实君躲心里矛盾,她不知道自己该留下等手术结束还是离开,处境尴尬,心境也尴尬,矛盾中她在长长的过道里低头走着,她感到路过的人都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君躲面红耳赤,羞臊难当,逃亡似的跑出医院。
在君躲送孩子去医院的时候,已回到家的陈河还是放心不下,又跑到君躲住处,见房门紧锁,就坐在檐下等候。楚欣和青苗都招呼他过去坐坐,他却拒绝了,谢过她们仍然坐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君躲一口气跑回住处,就像没看见檐下坐着陈河。开门进屋就一把关上。屋外陈河一愣,意欲起身,但半天没听见任何动静,他想敲门时。里面传来呜呜哭泣声,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嚎啕大哭,楚欣和青苗也被惊动闻声赶来。他们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医院里高枝手术持续了很长时间,天空不知从何时起已变成繁星点点的夜晚,木鱼陪着孩子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一直等着高枝被推出来,医生给他交代,病人尚未脱离危险,还在昏迷中,必须送重症监护室。木鱼看医生安排好高枝就带着哭闹的孩子回家去了。
家里安安静静冷冷清清,没有往日回来时的温度,没有锅碗叮咚乒乓,没有饭菜的香味。木鱼一时不能适应这种缺如,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还是孩子的哭提醒了他,手忙脚乱准备好饭时,孩子又不适应饭的味道拒吃,又哭又闹。木鱼就想去冲奶粉,他啦啦洒洒不知该先倒水还是先倒奶粉,好一副狼狈样。晚上孩子找妈妈,没有妈妈拍,他哭着不睡。孩子尿湿衣裤,他不知该给他换什么样的衣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衣服,袜子放在什么地方。
云朵下班路过门房时被老大爷叫住又递过来一束鲜花,她看看卡片,上面写的还是“诚心向你道歉的人。”她又把花留给了门房,身后还是老大爷充满疑问的目光。
木鱼又看孩子又上医院,经过一天一夜折腾,家里也已脏乱不堪,他的生活陷入一片狼藉之中,这时他才发觉高枝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人。
无奈他自顾不暇,又不敢把事情告诉高枝的娘家,也没脸把孩子送去。只好把孩子暂时寄养到就近的亲戚家。
在没有妻儿时,木鱼感觉家就像四壁冰冷的牢笼,他在牢笼里沉默,挣扎,一度心灰意冷,可是日子还要过啊,孩子还要接回来啊,愚昧,迷乱,就像一场睡眠中的梦魇,在长久的混乱,长久的自私之后,他的心有些悸动,有些复苏,就像度过了漫长的冬季之后,冰块一样的心也开始有了融化迹象。
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可笑;他才明白人一生最重要的事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是的,不管当初的心态是什么样的,如今,他要明白的是自己是个男人,是个父亲,他要担负责任,他给不了高枝如痴如醉的爱情,但是他要担负起对妻儿的责任和义务,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明白这些事情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孩子不在身边,他就守在病房用心照顾高枝,他用热毛巾轻轻擦她的额头,她的手臂,他坐在床边长久凝视着她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凝视着血袋里的血液一滴一滴流进高枝的身体,在这之前他也从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脸和身体。
高枝在阴霾里挣扎,蒙昧混沌的路途上她问自己出路在哪里,茫茫回音无人作答。她意念深处唯一念念不忘的是自己年幼的宝贝儿子,她开始和死亡斗争。
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她隐约听见有人喃喃呓语呼唤她的名字,她想她一定是听错了。
“高枝,你别吓我了,你快醒来吧,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你从来不会睡这么长的时间,宝宝要妈妈不肯睡觉,宝宝不吃饭……”就这样絮絮叨叨说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木鱼趴在床边睡着了,他感觉自己很累,很累。
当她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感觉病房里的光线有些刺眼,想用胳膊遮挡眼睛,但是拉不动,这才发现木鱼拉着她的手睡着了,眼里流出的泪水湿了她的手臂。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敢动动手,好像只要移动一下胳膊她就会从幻觉中醒来,眼前的情景就会消失。
木鱼猛然惊醒,他看见妻子正看着自己,他以为在做梦,赶快揉揉眼睛,这次他看见高枝眼角流出了晶莹的泪水。他急忙握紧高枝的手说:“老婆,对不起,对不起,以后,以后我好好补偿你。”他想了很多很多用来赎罪和忏悔的话,到头来只有这么结结巴巴的一句。
不知是感动,还是心痛,高枝愣了一下,抽回手,用胳膊蒙住眼睛开始呜呜哭泣。
木鱼俯身把脸轻轻靠在她手上,他感觉可爱的儿子,还有他和她已经成了血脉相连的一体。
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浴火凤凰重生后,天地间玫瑰色的云霞奇艳无比,世间万物一时间一片祥和宁静。这是他们唯一在一起看过的一部神话电影里的镜头,现在想来真是温馨浪漫,真是命中注定!
当流言以事实面目出现在医院的时候,君躲成了众矢之的,每当她路过时,那些同行的女人的目光就像聚光灯一样,罩在君躲身上并追随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只恨自己目光没有拐弯功能。
君躲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还在上班,有几次她逃离聚光灯躲在卫生间偷偷哭红了眼睛,她想放弃实习,这本身也算不上什么班,只不过是免费还倒搭钱的劳力罢了。可是她又下不了狠心,她一想起父母为她实习多凑的一千元钱,她就犹豫了,不实习她怎么向父母交代?
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她劝自己要勇敢一些,自己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坏,事情也不是她们想的那样下流无耻。
“心本无尘,何惧风吹!”这样的话只适合在电影里出现,只适合描写游侠剑客的坦荡和潇洒,对她基本没有作用,对她的处境也没有任何作用。
自我安慰只是为了勇敢的走下去,她相信流言终有停止的一天,当它不再新鲜不能引起聚光灯们注意时,她就会淡出别人的议论,一切又会归于平静。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事情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先是护士长找她谈话,老护士长语重心长地说:“君躲,这个世界厚重复杂,不要轻视它也不要惧怕它,坦坦荡荡的活着面对它,可是,人多嘴杂的地方,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人,你还小,要学会保护自己呀!”君躲差点当着老护士长的面哭了,忍一忍又憋回肚子去了。
第二天又是科室吴主任找她了解情况,她在无可奈何之下,一次又一次陈述事情原委……
也许是他没有听见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吴主任阴郁的目光不断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看的君躲浑身不自在。
君躲问:“主任,我可以走了吗?”
这位主任才如梦初醒似得,他清清喉咙接着站在长辈和老师兼领导的角度上说了一堆仁德礼仪之类的话,然后示意君躲可以走了。
当君躲走到门口时,吴主任又说:“这事如果传到你学校,不知道学校会怎么处理?恐怕会影响你的前途。”他把语速放得很慢。
听见这话,君躲顿时心里一沉,她转过身正好看见吴主任似笑非笑的脸,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狡黠。
他微微仰头看她,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摸着下巴上硬刺一样的胡茬,咬咬嘴唇煞有介事地在牙缝里倒吸口气说:“你小小年纪就搅和别人家庭,还差点整出人命来,这也算是个人作风问题吧,要是医院通报你的学校,不要说毕业后没人敢接受你就业,只怕想顺利拿到毕业证都很困难吧!”说完低下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在等待君躲有所反应。
君躲感觉浑身发冷,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在记忆里努力搜寻这位主任的日常言行,她从没发觉他还有这样一副表情,他讲解治疗方案时娓娓道来,分析之精辟无不切中要害;他做手术也很棒,赢得锦旗赞扬无数。可是,今天,她怎么看见这样一副阴森恐怖的脸?
“他怎么了?”君躲在心里问自己时都没顾上琢磨吴主任说那些话得严重性。
他看君躲没有出门,没有做声,就以为刚才的话发生效力了,便从椅子上起来绕到君躲面前,把一张圆滑世故的脸靠君躲很近,故弄玄虚地说:“不过你也不用怕,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只要你表现好,我自然会让这些流言销声匿迹,而且等你毕业我就可以安排你在本院工作。”
他故意把“只要你表现好”这半句话的语气压得很重。
君躲本能地斜斜身子躲开他的面孔。
他退到桌边在桌面上拿起一只笔上下翻动着却不看君躲。
“只要你表现好?”君躲在心里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她不明白这个“表现好”是什么意思。
这时有人敲门,主任随即整理面容,站好姿势说:“嗯,进来吧。”然后对君躲说:“你先去吧以后再找你谈。”
君躲出门时,迎面进来的是陈河,他拿着一份病例找主任签字。虽然君躲没说话,但是他看得出,君躲情绪低落,脚步非常沉重。
陈河签完字出来看见君躲低着头快出科室的楼道了。他急忙追上去轻声问:“君躲,吴主任责怪你了吗?你别难过,他也就是口头批评一下,不会怎么样,等换了科室就过去了。”
君躲摇摇头沉默不语。出了楼道向左拐走进了病房后的草坪,蹲下身子坐在石阶上把头低垂下伏在膝盖上,她闭着眼睛,别提心中有多少惆怅烦闷。
陈河蹲下身轻声说道:“君躲,事情都过去了,这不是你的错,你别难过了。”
君躲依旧摇摇头。
陈河着急:“主任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沉默没有反应。
陈河心里有些焦躁不安,他站起来又蹲下:“告诉我好不好,也许我能替你分担一些。”
他话还没说完。君躲忽然抬起头来,用疑惑惊愕的目光看着他,看的他不知所措。
如今君躲该相信谁呢?木鱼?吴主任?陈河?他们都在想什么呢?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君躲的眼睛分明是在判断,在衡量,可是她又有许多迷茫,她刚刚从学校出来,她刚刚接触世界上的人,只是,她已经十分害怕,十分迷茫,她不知道她碰到的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她已经没有自信,没有判断的眼光了。
经历了那样的事,她有些怕了,她不想告诉别人她心里的想法---如今她只想离开这个医院。她没有想到,自己在学校积累了专业的知识,想一心一意的照护病患,减轻他们的痛苦,可是,她懵懂的闯进这个复杂的世界之后还没有调整好,还没有来得及适应它,自己已经心力憔悴,有些惧怕了,退却了。
陈河试图走近她,安慰她,帮助她,却发现他也被拒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