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忽然站住,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如霜如剑。
焦星也停下,面目平静地迎接她充满怀疑和敌意的眼神。
夜里十点左右,小县城的街上已经人迹寥落,只有孤寂难言、打着瞌睡的路灯陪着他们,他感觉云朵想要说什么,等了半天,她却什么也没说,又向前走。
他依旧跟着。她停下、他也停下,反反复复。
“你现在可以不跟着我吗?”她似乎忍无可忍。
“不可以。”他回答的干脆利落。
“你……”
“你向四周看看,除你之外有没有第二个女生这么晚还逗留在街上,你在挑战你的运气还是故意引诱坏蛋出来犯罪呢?你这样孑然一身,晃到现在,是一个正常女孩子该有的行为吗?”
云朵回答不上来,也不想回答,就用沉默对抗,这是她惯用的手法。
焦星心里着急,怎么办呢?她刀枪不入怎么办呢?如果她争辩也许能找到空隙和破绽,可是她像一座无缝的碉堡,任你出招,什么伎俩都毫无结果。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焦星突然开口说:“过去的事有什么放不下的?一直装在心里有什么意义?”他根本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只是情急之下冒然的猜测,权当投石问路吧,撞对撞不对都只能试一试了。
“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你别多管闲事。”她不回头,但是语气强硬地回应了一句话。
焦星暗自高兴,他继续揣测着她的心理,会不会像精神病人那样,越是有病、越是强调自己没病呢?于是他鼓起勇气继续说:“你把仇恨放不下吧?”然后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何处来的仇恨,你自作聪明!”她加快了脚步,语气颤抖,底气不足地嚷嚷了一句。
“深仇大恨全藏在你心里,可是你没藏好,多多少少都写在你脸上了。”焦星这会像是发现了一点线索,不由暗自得意起来,他有意激惹她。
她又沉默下来。
眼看又走投无路,焦星只能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他思量着,不管成败都在此一举了,就单刀直入地说:“你心怀仇恨,你的思想,你的身体背负着一个巨大的沉重的包袱,你每天还用拾荒者的态度,把历史的垃圾一捧一捧地拾起来、倒进你的包袱,你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垃圾桶了,你却不知道!”
他压根不知她的症结在哪里,但是见她没有反驳,就多了几分信心,他想,如果撞对,也许这一刀下去就能把她的怪病治好了。
焦星不是学医学的人,可是现在,他必须以医者的身份,用近似残忍的方式,把锋利的刀刃正面对准那个禁锢她,假意保护她的外壳,这种外壳像是某种面具,又像是长在她心上的毒瘤,已经把她全部的视线挡住,已经把她的全部神经麻痹,如果不找到它,切掉它,那么迟早有一天她会被消磨殆尽。
“被包袱的沉重感压迫着,控制着,你才觉得心里踏实对不对?你把自己放在温水里,像煮蛤蟆那样煮着,慢慢的,自己痛到深处都感觉不到痛了,好像只有这样你才觉得自己在‘生活’,其实你已经把自己封闭在死胡同里了,你却还不明白,你如果不用沉重的思想包袱来增加你生活的重量,你就会感到虚无缥缈以至于无法生活……”此时,他想到那句就拽出那句来,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瞎说些什么,要是其他人听了这些话估计已经找不着北,完全没有方向感了,可是,他不也相信命运嘛,命运有时侯就是千奇百怪,当他一口气唠叨了一堆废话的时候,她突然间停住脚步,蹲在地上、用一双已经冰冷的手捂住脸面,抽噎着哭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焦星慌张地,不知如何是好,猜不透,是歪打正着点在死穴上了,还是,她又另外想起什么事了。他只好扔下红薯,急忙上前去搀扶她,女人本来就难猜,更何况是她!
“你干嘛要纠缠不休的,你干嘛非要管我的事呢?”她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焦星更着急了,她的哭声一阵高一阵低,附近楼上亮起的灯越来越多,他生怕有人会打开窗户骂他们,也怕周围居民把他当成了坏人。
他蹲下去,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说:“不哭了,不哭了,我知道你有难解的心事。”
她抽噎着,哭声慢慢停下来,像是被深夜的冷风吹清醒了,用手背擦着面颊上的泪水,面目又变成冷冰冰的雕塑了,而且用陌生的带着敌意的目光看着他。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管你吗,听着,”他松开手,重新把地上的红薯捡起来。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你这冷漠的眼神一开始就刺痛了我,我的好奇心促使我想要了解你,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这样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孩子满目寒光,咄咄逼人,心如死水的生活着,你不快乐我一直都能感觉到,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总之我对你念念不忘。所以我一直试图走进你的生活,我对你胡诌八扯的讲什么人性的善恶,讲佛学的真善德行,讲自然界的平衡,我这样费尽心机,是我希望能找到你的症结所在,能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你知道了答案又能怎么样呢?来取笑我吗?”她疑惑地看着他,突然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样子,语气里充满了讥讽的味道。
他挡在她面前,情绪有些激动:“不,不是这样的,”他显然不能再接受这样的猜忌和否定,“我想安慰你,保护你,让你快乐地生活。”
“你有什么能力让一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孤儿快乐的生活?你能让我的母亲活过来吗?你能让我的生活恢复到二十年前吗?”她打断了他的话,抛出一串串言辞激烈的反问。
焦星震惊了,这时,他呆如木鸡,站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弯弯绕尽,才发现,她原来是被卡在这儿了!”他心里想着这些话,却一时间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扑腾扑腾地眨着两只眼睛看着她,但是,他内心却像是刚刚经过了剧烈的地震一般。
几分钟之后,他心绪平静些,由无比的震惊慢慢变得欣喜,他暗暗想,“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又怎么解释我们的相遇呢,按理说,她倔驴一样的性格并不是什么优秀的品质,可是我却偏偏对她放不下,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命运有意安排,让两个孤儿相遇啊!”他心里填满了这种迷信的概念,“多好呀,她终于说出了原因,我终究知道了那个把她的快乐夺走、把她的活力完全禁锢着的原因,原来她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孤儿!所以她吸引着我。这是同病相怜的结果!”这时,他越想就越觉得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交际都是命运安排好的,欣喜退去、伤感随即而来,他把两个红薯捂在心口上说不出话来,只用无比哀伤的眼神看着她。
云朵看见焦星这样一副表情,认为他是听了自己身世之后,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开始却步了,现在正想着什么虚伪的词语来怜悯她,安慰她呢,不然还会有什么呢,再接下来就该暗暗嘲笑她了。世人的嘴脸不都是如此吗。想到这,她抖抖肩膀,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冷笑声,转身向前走了,她觉得,这是她意料中的情景和结果。
附近楼上,原本亮起来的灯又一盏接一盏的灭了。她一直假装坚强的那副面具在这样的黑夜是再也没有人能看见的,所以她把它撕下来装进了衣袋里,这样一来,很多伤心,很多无助,很多孤独就一起向她扑过来,瞬间便把她淹没了,她走在静悄悄的路上泪流满面。
多么孤单的夜晚,多么荒凉的春天!
他明明看见云朵已经从自己眼前走开了,可是他不知道大脑的那根线路发生了故障,整个脑子像是短暂的死机了一样,两只眼睛像屏幕亮着却不能运转,更不能挪动脚步向前走过去。
焦星费了很大的劲才缓过神来,眼看云朵已经走出一两百米的距离,他便三步并做两步,追过去挡在她面前,她要绕开过去,他偏不让,试过两次,她已经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却伸手想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这是第一次有这样冲动的做法,云朵哪里肯听他摆布,两人就地撕扯着,她反抗的激烈,乱舞着一双拳头打在他的胸口和肩膀上,他向后退了几步,只是用手招架着怕她打了自己的脸,至于疼不疼怕是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
她疯狂无度,泼辣彪悍,一直持续到她累了,无力攻击、无力反抗的时候,他把她一把拉过来抱在怀里,态度和手段出乎意料的强硬,双臂像铁箍一样环抱着她的腰和肩膀,直到她再也无力挣扎时,他才挪出一个手来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她伏在那里静静地休息,他抚着她的头发低沉沙哑地说:“傻丫头,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孤儿。”
她立刻安静下来,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但是她仍旧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疑问着,“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样凑巧呢,他也是孤儿?骗人的鬼把戏!”想到这里她立刻鼓起一点力量,忽然推开他,又像一只准备战斗的公鸡似的扬起头、鼻音深沉地哼了一句:“你撒谎的水平不过如此啊,没有高明多少,你除了可以编一个和我一样可怜的身世来,你还有什么是和我一样的?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眼看她又抖起一身带刺的羽毛,准备拉开下一个战斗,他眼疾手快,又一把拉过来,依旧原样把她揽进怀里不容她挣脱,不容她反抗同时,掷地有声的告诉她:“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和你一样,但是这一点是相同的,我和你都是从小失去父母的孤儿。”
顷刻间,她平静地没了一点声息,身上,心上的铠甲不翼而飞,随即、她头上的重量也全都压在了他的肩膀上,这时,疲乏的感觉又来了,而且像是十几年间积攒下来的疲乏,突然爆发一起涌来了,像某种瘟疫一样猛烈,一直被仇恨支撑着的精神和思想,那种冷漠的刚强瞬间瓦解坍塌了,从头到脚的空乏,从脚到头都是无比沉重,每一根神经像是灌满了水的海绵网络,因为没有力量再支撑这一堆骨肉而软弱的发抖。
她软弱的一面终于在他这里暴露出来了,她又开始默默地流泪,接着嘤嘤地哭出声来,而且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她的伤心,她的孤苦无依,她的寂寞连同所有的心酸过往在这一刻间都毫不掩饰的涌上心头,像洪水决堤一般倾泻到焦星面前了。
焦星不知道她受过多少委屈,心底埋着多少辛酸事,只凭着她随哭声抖动的肩膀和发自内心的悲恸的抽噎,他断定她一定有万丈深渊般的委屈和苦楚无处倾诉、无人倾听。
这骄傲的、可怜的、冷漠的女孩子把十几年的眼泪汇聚在一起,都一股脑的倾倒在焦星的肩膀上了,她有多久没有这样一个肩膀用来依靠了,有多久没有这样恣意发泄过情绪了。今夜仅凭着他们都是孤儿这样一个特殊的身份,她一下子感觉有了亲人和依靠。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只手安抚着她的头,让她只管尽情地哭,现在,他们站在一片空旷的道路上,绝不用担心有人家窗户的灯会亮,有人来指责。他镇定地看着前方无限延伸的路灯,晕黄的光芒。
后来,她哭不动了,声音慢慢地小了,像发动机原地待命时的嗡嗡声,最后熄灭了。疲惫已经到了极点,她昏昏沉沉地,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虽然在某种意念里想推开他,想赶快回自己的宿舍里去,可是她真的好累,一点也提不起精神离开他的肩膀,一点力气没有,无法挣脱他的怀抱。
凌晨过后,春夜里的雾气垂落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湿了他们的头发,连厚厚的外衣也冰凉潮湿,他无法估计自己已经站了多长时间,腿和脚已经麻木,没有丁点的知觉了,这时,云朵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刚苏醒过来似的,她马上挣脱他的怀抱,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而他一时失衡、差点摔倒。
她又矜持起来,为自己的失态愧疚不已。但是,现在的她明摆着已经正常了。在焦星的坚持下,他一直把云朵安全送到宿舍门口。
等她进去之后,他的疲乏也来了,来势同样十分凶猛,就像自己一夜间已经跋涉了万水千山一般。
他坐在马路的道牙砖上歇缓,让自己恢复了一点精神和力量才站起来,他一边往回走一边默想:这么多年,除了天地自然,没人知道他们经历了多少个孤单不眠的夜晚,没人能够体会从小游离在温暖的家庭之外是什么感受!经历了那么多煎熬,经历了那么多考验之后,冥冥中,像是有谁在指引,让姜晓明,云朵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从今往后,三个孤儿可以相互温暖,相互依靠,呵,命运多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