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躲不敢眨眼睛,她怕动一动睫毛自己就醒了,对于陈河的出现,她认为不过是自己在温暖又美丽的夕阳下做了一个短暂的梦而已。
就这样过了很久,他们谁都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直到陈河向她走过来,君躲却面颊绯红,低下头,只把那只钢笔拿在手中,翻过来,转过去,也不问一句你为什么会来,你怎么会来之类的话。
陈河蹲下身子,用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她那因受伤还裹着厚厚石膏的腿,没有问疼不疼,只听见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半天也不见抬头,他站起来时没有迎着君躲的目光看,却把轮椅靠背上的一件毛衫给她披在身上,这才用平静地语气问:“写到什么地方了?”
“我,”她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几天,我都写不下去了。”
“怎么了,碰到什么情况了?”
“到这个章节,就像卡在瓶颈处了,我目前的思想既是纷乱一片,又是空白一片。”
“说说看。”他拿过一叠稿纸,看了一会。一段文字的下面全都是她画的圈,一个套一个,一个接一个,他明白,她小说中的主人公被困在圈里了,她也被困在圈里了。
“我不会写某些东西。”她又转动着钢笔。
“比如说,情感;比如说,交际。”他这才走到她正面来,轻轻说了这样一句。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接着她愉快地笑了一下,像是从圈里解脱出来,显得很高兴。
“想想看,你那简单的学校生活,使你没有过往的经验,你思想里储备的一点情节都是从书本上得来的,在你看来,那都是别人的经验,而你又不想去模仿,你希望《无可奈何》是你自己的,与众不同的,现在你有些拿不准每个人物用什么方法去处理情感上的纠结才好。对不对呢?”
“是啊,你说的这些问题就是横在我面前的障碍,我跨不过去,好几天,我原地打转,写不出一句话来,脑子里时常空白一片,我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写完,我现在是江郎才尽,心中很困苦。”
“等等。”等君躲说完,陈河却没有接过话题,他这时才返回大门口,把自己的行李箱提过来,箱子里只不过几件衣服,两本书。他把书取出来递给君躲,一本是<
“你喜欢看书?”她无限爱惜地抚摸着书的封面。
这两本书都是君躲极喜欢的,只不过她是从学校图书馆借来阅读的,她自己并没有。多少个寒暑假的夜晚都是这些书,这些精神的盛餐陪她度过。现在看见这装订精致崭新的原装书,自然十分欢喜。
“以前不是特别喜欢,就是随便看看,现在,为了能和未来的作家保持思想上高度一致,能在同一个水平上对话,我才认真地看,结果就喜欢上了,一看便放不下了。”
这是一句实话,在认识君躲以前,陈河不过是城市中一个衣食无忧的干部子弟而已,用现在流行的话说,他就是个官二代,对生活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体验和认识。他对中国古诗词情有独钟外,对小说并没有太多的兴趣,至于自己的专业书籍,那是迫不得已的读物,说实话,这世上没有谁对医学书籍投入真情,整天和一堆疾病纠缠在一起并不是高雅的事情,但他有足够多的朋友,业余生活也绝不缺乏游戏的内容,君躲的出现使他成长并成熟起来,如今他显得更加沉稳,内敛,他的思想,认识,和对情感的体验完全发生了质的变化,他开始觉得自己以前生活的浅薄,原来在他的生活圈外,还有很多他不曾预见的各种各样的苦难和苦难上依然高贵的品质。现在他被君躲的生活圈吸引了,被君躲的喜好吸引了,他在努力向她学习,向她的兴趣靠拢。
“我都这样了,你还取笑我。”她一脸无助的表情让人怜爱。
他又蹲下,扶着轮椅,望着她非常诚恳的问:“我诚心学习的精神你真得看不见吗?”此时他多想握住她的双手捂在自己的心上,让她听听自己的心跳,他却克制着情感忍住了。
“一根白头发!”君躲正难为情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她却看见他鬓角有一根细细的白发,她感谢这个发现来得这样及时。
“快帮我拔下来。”
她认认真真给他拔了下来,等他看见了,她轻轻一吹,头发就飞的无影无踪了。后来,每次需要解救自己的时候,君躲就会发现他的“白头发”,只是不等他看见她便吹走了。
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却不说。他愿意长出白头发,愿意让她一根根的拔下来,有时他出神地想象,他们都年过花甲,她戴着老花镜还在给他找白头发。
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念叨出一句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哎,”他长气轻叹,也不等君躲什么反应,他便转身拿过《无可奈何》的内容简介来看:“她是一个苦命而倔强的孩子,她的母亲是个智力有障碍的人,在山坡的地里收荞麦,忽然间肚子痛起来,她那老实的父亲预感到她要出世了,无奈路途遥远,去医院,回家都已经不可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母亲在荞麦地里打滚,疼的半死,恰是天有不测风云的时候,头顶雷声滚滚,乌云翻腾,赶在大雨落下之前,她就真得给生出来了,又瘦又小,母亲吓得哭起来,她父亲用镰刀隔断脐带,用一件旧衣服包了起来,又激动又悲怆,一家人坐着小驴车在天黑前回到了家。这就是乔叶。”看到这里,陈河问:“现在还有这样贫苦不幸的家庭吗?”
“现在不好说,偏远的山沟也许还有,但是,一九七零至一九八零的前后十年间,整个农村都在挣扎,所有农民都在挣扎,联产承包实行之后,老百姓才刚刚能填饱肚子,却依旧贫穷,一条裤子是大人穿了,孩子穿,补丁摞补丁,一双袜子也是补了又补,只是你所处的环境优越不知道罢了。
在我们村里,真实的乔叶比小说中写的更悲惨,好端端一个女孩,还没出月就被她的傻妈妈捂死在被子下了。后来她又有个妹妹出生,她的妹妹便是我小说中的乔叶,我只是借用了她姐姐的名字,换药不换汤,姐妹两个命运如出一辙。”
虽然陈河前段时间已经把有些内容在电脑上打过一回了,但现在再看,仍然使他心情沉重。
他又看哑巴的一段:“哑巴原名叫刘建设,也有一个不幸的童年,有一年冬天,他半夜间发起高烧,他妈就用水缸里的冰块给他敷头,孩子从昏睡中醒来嚷嚷口渴要喝水,谁知,在缸里舀上一瓢冰水咕咕喝下去又睡,再醒来就不会说话了,从此大人小孩就不叫他本名,见面直接喊哑巴,慢慢地,村里人差不多就忘记他的姓名了。他守寡的母亲就这么一个独苗,眼见孩子成了这样,只能哭,眼睛都哭瞎了。别人都说,哑巴是给耽误了,如果及时看兴许会好。”
后面还有一段这样写:“哑巴没上过学,他却聪明伶俐,农活家务样样是好手,木雕,石刻从他手里出来惟妙惟肖。
十四岁那个秋天,他在地头上干完活,拉着黄牛回家,经过河边时碰巧遇见瘦小的乔叶在河边洗衣服不小心碰翻脸盆,衣服被水冲散,急得哭,却不敢往深处去捞。
哑巴丢下牛,急忙脱了鞋袜跳进河水深处帮她一件件捞衣服。那时候,头发稀疏,眼泪横流的乔叶连个谢谢都不会说,只是端着一盆衣服傻傻看哑巴走远的背影。
两年之后,乔叶上初二时,家里没钱,实在读不起就回来了。她还在河边洗衣服,他来回经过时,还隔着水看她洗衣服......”
看到这里,陈河停下了,他问:“你的困难就在这里对吗,有佳人在水一方,他不能总隔着水看,这样是不会有结果的,他们得相处,有交往才有可能产生故事。”
“是啊,可他们怎么相处呢?我要把他们写出来就有困难了。”
陈河没有急着发表意见,思考了一下问她:“你希望笔下的人物是什么样子的?比如正直的,邪恶的,奸猾的,善良的,一个作品中人物的性格及活动往往取决于作者的个人喜好及人生的态度和期望。”
“这个观点我同意。可是,他们怎么样交流呢?说什么话?我不是当事人,不知道青年男女在谈恋爱的时候会说什么话,我不会写了。”
“办法倒有,只是。”陈河看着她不说话了。
君躲想知道什么办法就央求他,“好好说嘛,意见中肯有价值的话,我就拜你为师。陈老师!”
“又来了,叫陈河更公平不是。”陈河却坏坏地笑了一下,“我说出来你会生气的。”
“不会。”
“你看,路遥,玛格丽特·米切尔,他们都是已婚作家,写起感情来游刃有余,你要想写好,除非,”
“除非什么吗,你就别卖关子了。”
“除非也轰轰烈烈恋爱一场,然后结婚,再,”
“无稽之谈。”陈河没有说完,君躲红了脸,一副生气的样子打断了他的话。在别人面前她还不好意思谈论恋爱的话题,就说他是‘无稽之谈’但内心还是有几分同意他的观点的,她确实缺乏情感上的体验。
“这也叫虚心请教?说好了不生气的。你看,玛格丽特写思嘉和巴特勒……”他不再开玩笑,而是认真的给她讲书中的一些精彩,细腻,生动的描摹。
君躲也被他的独特看法吸引住了,她便和他讨论起来,有时还会为某个观点达不到统一而争论,就这样,他们进行了一场自认识以来最长的一次谈话。直到君建业夫妇用一辆破旧的拖拉机拉回一车谷草,他们的交谈才停止,这才发现院子里已经暮色四起,只有远远的天边还残留着一抹红霞,但是,转眼就黯淡下去了,渐渐散开,变成铅灰的流云,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