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燥热的气息在九点前后才渐渐退去,树影间的微风也变得凉爽如丝,惹人喜爱。
本来,这个时候是乘凉的最好时光,若是在农村的宽敞院落间,大人摇着蒲扇乘凉,小孩追逐嬉戏,大概正玩得不亦乐乎,可是,在城市,这片新旧交替的特殊地带,远近的建筑工地上,各种机器喧嚣,谁也不知道房前屋后都住着什么人,巷道里,墙角处,常有不明身份的人探头探脑,坐在这样的夜景里,放松心情显然是不明智,不安全的选择。
在这一片棚户区,稍有家教的人家,孩子早早被大人呼唤着,带回自己的小屋,宁愿去吹一吹花钱的电扇,也绝不在外面逗留太久。
君躲和云朵也必须要回到闷热的小房间里去了。
这段时间,有秋实和焦星在身旁,多少能给女孩们增加些勇气和胆量,这才可以享受片刻清凉,不然,就是在大白天,君躲也要紧闭房门,门栓上岗。
要是在家里该多好,清凉舒爽的风,宁静安详的夜,满园飘散的花香,轻松自在的心灵,甜美温馨的梦……想起这些美好的记忆,君躲叹口气,提起小方凳,一步三摇,很不情愿地进了房间。
秋果已经入梦,她们进门时,她全然不知。云朵早已疲惫至极,她急忙躺在秋果的旁边,也顾不上再管君躲是否已经从刚才的怏怏不快中解脱出来,转眼间她鼾声微微。君躲换完睡衣,在云朵旁边侧身而卧。
原以为自己也可以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去躲避一下现实中的烦恼,谁知烦恼却猖獗起来,胸腔里的苦水汇成一股热气腾腾的浪涛,哗啦哗啦,翻腾着、拍打在她心房上;名目繁多的惆怅战斗一般在她的身体里互相厮杀,你争我夺,占据了她的凡胎肉体,还想分割她的灵魂。她年轻的心灵里,苦闷堆积如山,一点也不比白天少多少。君躲翻来覆去,终不能成眠,只听见拼凑的床铺咯咯吱吱、不断呻吟。君躲翻身起来,蹑手蹑脚、打开台灯,她又坐在书桌前,绞尽脑汁,搜罗一些能用在小说里的词句,偏偏不巧,所谓的灵感、这种让人捉摸不透,拿捏不准的写作动力迟迟不肯光顾她的头脑,她铺在纸面上的故事到了无词可用,无路可走的尴尬境地,这种局面无疑给她波折不断,前途无望的生活又增添一些失望的消极情绪。
工作,一份可以解决衣食住行费用的工作,一个清静的安身之所,是她目前多么迫切的人生之需,在大多数人可以轻松拥有的时候,她怎么就这样的劳心费神呢?难道真是母亲说过的命运在作怪?那荒诞不经的梦曾经困扰着母亲,如今让她体验现实,尝尽苦头是要她知难而退,被迫承认了吗?不,绝不要!一个心里有梦想的人怎么能被蛊惑人心的怪梦所左右?她的梦想,让一家人美好生活的梦想才刚刚吐露新芽,要伸展枝桠,要繁花绽放,怎么能轻信一个梦就自暴自弃呢,不能,绝不能。不就是要考验人的意志吗?那就来吧,苦我心志,劳我筋骨,饿我体肤,空乏我身,我皆要忍受,我皆能忍受!
为了安抚受挫的心灵,她又一次打开笔记本,扉页上几行钢笔行书字迹再次映入眼帘——不在更深露重的黑夜彷徨失措,明日的晨曦里微风依旧轻抚着花序,温柔的光芒还要洒满面庞,新的力量进驻心房,目光遥望的方向,希望的海洋……
她闭上眼睛,希望能达到气定神闲的境地,希望写作的灵感突然喷薄而出。
可是,涌进脑子里的,依然是现实体验带给她的无穷无尽的折磨。她使劲的摇摇头,想把那些抢占大脑空间的垃圾信息一一甩出去,想让它们离开她,滚得越远越好,就在她和自己较量的时候,突然,附近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隆巨响,使她们居住的小屋也在震动的余波间摇晃。她心头发紧,四肢冰凉,感觉大祸临头的恐惧立即把心中涌堵的烦恼赶了出去。
起初,她以为是地震了,神情惊恐万状,汗毛直竖,两条腿瞬间颤抖不止,她害怕那种使房屋坍塌,地动山摇,毁灭世界的灾难,她急忙张口却哑然失声的喊,“快起来!”然而睡在梦境深处的那两人只是烦躁地翻过身体,横七竖八的摆开胳膊和长腿,把君躲的一席位置也铺满了之后又抿着嘴唇,鼓动喉咙将一些口水吞咽下去,便纹丝不动、又响起了细微的鼾声。于此同时,那巨大的响声之后,四周立即变得平静如初,搅拌机和夯土机,起重机的沉重之音又隐约入耳,她屏声静气,辨别后,才从当初的惊愕慌乱中回过神来,从心里轻轻吐出一句,“哦,大概是又一栋陈旧的楼房在爆破中倒塌了,幸好没有大惊小怪,把她俩喊叫起来。”这时,她脑海里又自动浮现出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像春笋一般在不久的将来代替这一片挤挤挨挨小瓦房的情景。她忍不住心中泛滥的感慨,竟然悄悄开了门走出去。
院落的四周,那些去年秋天才开始打地基的地方,如今像栽葱似的立满了还没有贴瓷砖的,灰色水泥面的楼房框架,黑夜里如同面目可憎的巨兽,已经把这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小院包围起来了。
眼看这里也要住不成了,眼看这里也要拆了,新的楼房,新的小区,新的规划对于正在建设发展中的城市是多么可喜可贺的事情。可是,在新旧更替之际,我们可怎么办呢?她那双刚刚受惊还没有恢复过来的腿又开始新一轮的颤抖,比刚才过去的还要强烈。她提起颤颤巍巍的双腿走下房檐下的低矮台阶,走到菜园间,顺着院子的墙壁慢慢挪步,她想绕着低矮的院墙走一圈,留下一些艰难生活时期的记忆等以后光景好的时候再拿出来回味,做忆苦思甜的养料。可是,每走一步,心里都在呼叫,这里也要拆了,这里也要拆了,一想到连这最后寄住的地方也要失去不复存在时,她就两腿无力,快要站不住了,君躲急忙向前一步,伸手扶住墙体,以免自己撑不住而栽倒,她轻轻触摸着棱角分明的砖块,手指滑过砖缝间残留在外已经干涸几十年的水泥渣滓,她知道,在墙的背面,每隔十米的距离就赫然醒目的刷写着一个硕大鲜红的‘拆’字,令人心悸。
她站在院子的矮墙边上,环顾四周,由远及近审视着,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拔地而起的十几层甚至几十层的高楼,而脚下的这一片土地上仅有的几个塌七落八的小院落也像是大地的肌肤上害了毒疮的疤痕,看上去真是丑陋难看。
破陈出新的时代,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全国在变化,银凤这个小城市也在紧追大好形势,似乎一夜间就从荒凉蒙昧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了,现在,在这片土地上,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的制度,新的理念,新的住所,新的工作模式,一切都在变化,这么短暂的两年时间里,她住的这一片地方已经完全改头换面,旧的街道,低矮的房屋,都渐次化为灰尘,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面貌,宽敞的街道,高大的楼房,规划合理的高端小区,看起来一切正在像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
可是她,她却毫无变化,依旧蛰居在此,而且眼看要无处可居了。她拍拍身边的那面墙,像是无言的告别。
这面陈旧,低矮,白灰剥落的墙,在不久也要倒下去了。以前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残垣断壁有什么价值,可是它一旦要被摧毁,要被更漂亮的花园亭台,楼宇过道所替代的时候,心里却充满了依依不舍的情怀,恋旧的情怀。一粒沙,一片瓦,一块砖,只要和自己的生存,生活息息相关,便牵扯着人的心弦。
如果,自己没有碰上教育改革,那么她现在已经在某个医院,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住在单位分的宿舍里,风不吹,雨不淋,安闲自在。
每天上下班,休息时间,回妈妈身边,其乐融融的生活。业余时间,有闲情逸致了涂涂写写,没有,也毫无影响,也许亲朋好友会介绍一个职业不错,长相也不错的人,相处一年半载之后,感觉适合婚姻要求,然后结婚生子,从此衣食无忧,只等评职称,等年老退休,结束一生。
看似这样简单平凡的人生,却在突然降临的变革中化为乌有,她,还有像她一样的农村孩子,本来指望着通过学习来改变身份和命运,如今却行不通了,她们要在新环境中探寻新的途径,新的工作。
宋朝皇帝赵恒的名句——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随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些朗朗上口的诗词还在她胸中发酵,可是,十年寒窗换到手的只是一张有名有姓的纸,别无他物。
哦,大势所趋的变革是时代进步的必然产物,它以摧枯拉朽之势毫不留情地埋葬了旧的事物。
但是,她这样的小生命要在变革的缝隙谋求生活,真是好不容易!
君躲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秋果和云朵睡得十分香甜,令她羡慕不已。她在床边闷闷地坐了片刻,依然毫无睡意,又蹲下身子悄悄的在书箱里翻找一会,掏出了封存已久的陶笛,拂去薄薄灰尘,把它放在眼前久久注视端详。她叹息了一声,然后又悄悄的放回箱子里。
秋果翻身起来,揉着迷迷糊糊的眼睛说:“姐,你还没睡呀?”她大概是看见了台灯下铺开的纸,追了一句,“快睡吧,一个晚上也写不完,别熬了。”
君躲随口嗯了一声,却立即感到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她一个字也没写,白白耗费了半夜大好的时光,一股恼恨涌上心头,她双手掩面,在静默中忏悔——对于一个只会优柔顾盼而没有付出行动的自己,她好不气恼。当即转身坐在灯下。
《无可奈何》在她心肠里一点一点的挤出来:
胖婶在这里也是外乡人,只有一个小小的早点铺子,开了很多年。她发出唉的一声叹息,接着说,我就是靠买早点把孩子养大的。女儿嫁到乡下,儿子考了一个普通的大学,假期要打工,赚学费就没有回来,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住,你要是不嫌弃胖婶,就和我住两天,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就回家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乔叶鼻腔酸楚。
她在胖婶身后一言不发,一面听她絮絮叨叨讲,一面留心着脚下的路,转眼到了一个街角的早点小铺门前。昏暗的光影里,只感觉到那是一条偏僻窄小的巷道,一间大的小房子,门框上面一块枯朽发黑的木板上黯然模糊的两个字——早点。
胖婶开了门,一股潮湿发酸的气味迎面而来。胖婶说,好久没住人,木头都快要腐烂了。乔叶不明白胖婶的意思,依然跟在身后,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穿过桌椅间的过道,上了墙壁间窄窄的楼梯,楼上的味道并不比楼下的好闻。
孩子,我就住这里。你叫啥名字?胖婶不能总是娃,娃的叫你。
我,我叫巧玲。她犹豫间顺口就改了名字。
哦,你上床睡一会,胖婶下楼给你煮碗稀饭去。我一个人生活了好几年,总觉的孤单,倒是巧了,今天碰上你,说来奇怪,和你不沾亲不带故,却打心里喜欢你,你来了,我也有个伴,不寂寞了。哦,对了,巧玲,以后谁要问起来,你就说是胖婶的远房侄女,这样就没人多管闲事,多说闲话了。
乔叶嗯嗯答应着,只感觉头昏脑胀,她急忙爬在床上。
不一会,胖婶用盘子端着小半锅稀饭,一碗泡白菜,她给乔叶盛了满满一碗。
乔叶说着谢谢的话,端起白瓷蓝边的大碗一阵狼吞虎咽,此时,她非常饥饿,胃里像猫爪在掏。
慢点,慢点,有的是,吃多少都有。唉,你就是受了委屈也不能随便跑出来,如果遇上坏人可怎么办?如果没有遇上我,这黑灯瞎火,人生地不熟的,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她抬头看着胖婶的满是皱纹却慈祥的脸,心头难过,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满面颊。
胖婶问句实话,你是为自己着想呢,还是为孩子着想,若是为自己,就把这没出世的孩子流了,若是为孩子,你还得回家去。
家?家还能回吗?她的心,已经被泪水淹没了,但是她清醒的意识到,不管有没有家,她都不能放弃孩子,绝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