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淑娴坐在吴芳华的身边,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准婆婆。
她回头瞧了一眼君躲,嘴角露出轻蔑的笑意,心里又得意又忌恨地想:“就这样一个土老帽也敢和我争陈河!只要我一张嘴,你就得滚蛋。要不是他折磨我的感情,让本小姐不痛快,我还真懒得和你这种货色较劲呢。”
电梯门打开后,护士长和科室主任就首先冲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进病房,她们进门立刻自我检讨,自我批评,现在两位小领导急得头上冒汗,恭恭敬敬的向领导咨询事情的具体经过。君躲站在门口无人理睬。
“没什么,这个小护士是新来的吧,有上岗证和执业证吗?”吴芳华和蔼平静地问了一句。
“吴局长,我们没有做好工作,虽然她有上岗证,但是,刚毕业不久,还没有培训好,我们一定再教育,再培训。”
科室主任一张口,君躲惊呆了,原来她是?!现在,她知道吴芳华为什么那样愤怒了,“一个母亲因为儿子的叛逆,她心里难过才三番五次的发病被迫住进医院,一个母亲,因为自己……”君躲心里不安起来,自责起来,羞愧起来。现在,她能理解她的愤怒了,她知道她这一生为陈河付出的感情,付出的代价,她满面惭愧地张望着吴芳华,说:“阿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您放心,我和陈河是普通朋友。”
君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吴芳华打断了,她可不想君躲把她儿子牵扯出来,她才不会把毁坏儿子声誉,毁坏自己声誉的丑事放在这里展览,供人取笑呢,她根本不需要那么费事,现在她只要一个暗示,暗示君躲不合适这里的工作,那么,她就会悄无声息地从这里消失,“是的,让她从我眼前消失,从这个城市里消失,最好滚回农村去,滚的越远越好。”打定注意的吴芳华一脸无辜,微笑的样子可亲可敬。“你们看,这小护士现在态度多好,要是刚才也这样就好了。没事了,你还小,再去学习几年,肯定能把工作干好。”
科主任和护士长什么都明白了,也不多说,急忙叫来其他护士换床单被套,擦拭血迹,护士长亲自给领导扎针输液,一再强调是自己疏忽,要不是今天开会,她一定亲自来,也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了,又一再保证,从今往后,她亲力亲为,觉不再出现这样的纰漏。
吴芳华一再客气,说一定要给年轻人锻炼的机会。
护士长暗自给君躲使眼色,让她出去,君躲便一声不响地出来。
看似一场轩然大波就这样简单的结束了。吴芳华的刁钻,吴芳华的宽容,那种变来变去的表情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没有一个人过来安慰她,也没有一个人过来打听事情的经过,上班的护士都忙着各自的事。刘菲菲和卢欢都在忙自己的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君躲站在治疗室的窗户前感觉那么孤独,原来,她依旧没有融入这个集体,自己依旧是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局外人。
她抬头看,窗外晴空万里,一丝云彩都没有,她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家乡的天空上,这时候很多云朵都在变魔术,都在跳舞。”
过了很长时间,护士长终于派人叫她去办公室了,她没有解释,也不为自己辩解,默默等着护士长问,偏偏护士长也不问,她们就这样,在静悄悄的办公室里等着,后来,护士长开口说:“君躲,这半个月的工资我会给你报上去,下月十号左右你来科里找我要。”
“我明白了,衣服帽子一会叠整齐后还给你。”她出门前低头对护士长轻轻鞠一躬,她感谢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从医院里出来,时间还早的很,她不想这么快,这么早就回去。现在她感觉很累,一点精神都没有,她提不动自己的脚,那双脚变得好沉重,她没有力气拖着一双脚走到公交站去。
太阳那么大,天地那么大,就这样随意的走走吧,随便走到什么地方去。
她顺着医院前面的路一直走,走到尽头了再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就这样一个尽头又一个尽头的出现,一次转身再一次的转身,从上午走到下午,走到她双腿打颤,再也走不动了为止。
饥饿,干渴,疲乏,炎热,这些她尚且能忍受,让她忍受不了的是自己这样狼狈,这样无所事事的在各条路上游荡,就像身上背着一个龌龊有罪的灵魂在接受烈日炙烤和责罚,因为她发现那些好奇的看她的目光好像什么都知道,似乎能看见她的后背上背着一个丑恶的罪犯在游行。
太阳落山的时候,她才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从公交车上挤下来的时候,她险些摔倒,但是她挺住了,靠在身后的栏杆上缓过神来,才慢慢向自己住的地方走去,到大门口时,她看见一个身穿蓝色工服的工人正举着一只手挥舞着手里的刷子在院墙上画了一个硕大的圆圈,红色的油漆像血迹一样令人作呕,君躲站定了看着不知这人要干什么,然后他举起刷子一挥而就的写了一个鲜艳醒目的大字——拆。
君躲几乎打了一个寒战,她慌忙跑上去问:“师傅,这里要拆了吗?什么时候拆啊?”
“快了,既然让我们出标示,那就用不了多长的时间了。你看这周围的高楼一栋接一栋的拔地而起,就这么一个小院子了还能坚持多久。”
“要拆了,这小院也要拆了。”她不再打听什么,也不管工人再说了什么,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只是反复的念叨着:“要拆了,这个小院也要拆了。”
君躲跌跌撞撞,进了大门,她张开干裂的嘴唇喊:“秋果,秋果。”然后晕倒在门廊下。
她醒来的时候,睡在自己的床上,清凉的月光钻进窗户来看望她,一抹冰凉的光晕伏枕头边上,像是谁给她擦过汗液,擦过泪液后留下的手帕。
秋果进来,她刚送走秋实和金华。见她已经睡醒了,就高兴地说:“君躲姐,你不要太累了自己了,今天回来时你晕倒了。金华说你中暑了,让我给你喝了绿豆汤。”
君躲想坐起来,可是她没有力气。一点力气也没有。挣扎一番又躺下了。“金华怎么来的,你叫他来的?以后不要给他添麻烦了,我不想和男生有什么瓜葛。一点也不要。”
秋果给她盛来一碗小米粥扶她起来吃:“君躲姐,他自己来的,你回来时,他已经在这里等你了。”
“我今天看见有工人在院子外面画了一个圈,墙上写着‘拆’,看来这里住不长了,估计一两天房东就会来告知,让我们搬家。”
“可是,往哪里搬呀,到处都在拆迁,在规划,在建设城市。我们该搬到哪里去呢?楼房租金那么贵怎么住得起。”
“你担心的这些事也是我担心的,你惆怅的正是我惆怅的,好在不久你们就要上大学去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君躲姐,你不能想想办法,住到单位的宿舍去吗?”
秋果不知道君躲今天上午刚刚丢了工作,这样提议还自认为是个好主意呢。
君躲喝了一口稀饭,猛然一阵咳嗽,她平静下来才告诉秋果:“我没有工作了,今天我被解聘了。”
秋果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她不明白,君躲姐怎么说的这样轻松,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就这样又没了。
“为什么呀?你那么努力,那么认真。他们怎么这样啊!”秋果一点也不知道君躲的事情,除了焦急,胡乱嚷嚷之外真是没有一点办法可想,她天真稚气的脸上布满了疑惑和委屈的表情,好像丢了工作的不是君躲,倒是她自己。现在,她多想朵朵啊,要是朵朵姐在就好了,朵朵姐知道该怎样安慰君躲,她这些天发现,朵朵姐那个炮楼子似的嘴巴很厉害,分析某些事情常常语出惊人,非常犀利,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实质。
“快睡觉吧,让我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我再去找工作,这么大的城市,医院多的数不清,总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君躲说这些话的时候,月亮的光影已经从床上移到门边的墙角去了,她身体的周围重新回到暗淡的阴影里。
秋果坐在床边,感觉忧愁填满了心肠,睡意全无的她只觉的夏天好闷热,直到看不见月光的时候才躺下,在君躲的旁边翻来翻去。
她和君躲住在一起也有些日子了,君躲找工作的不易,生活上的困难,身体上的疼痛她也都看在眼里,渐渐的,她感觉到君躲的惆怅都快成自己的惆怅了,可是她也暗自奇怪,怎么不好的事情越来越多,君躲姐反而越来越不当回事了,说话说的那么轻松,好像糟糕的事情会自己消失掉一样。在她单纯的思想里,君躲遇上不顺心的事,应当回来立即趴在枕头上嚎啕大哭一场才对,忧愁叹息一番才正常,气愤时应该说出来,宣泄出来才对,她这样不声不响的反而让人担心。
果然不出君躲预料,墙上标语刷好的第二天早上,房东老爷子就从小院的大门里进来了,一进门就大声的喊:“君躲在不在啊?”
君躲正在洗手,听见房东的声音,心里猛然一沉,像是谁在她的心腔里丢了一个大石头,沉的喘不上气起来。她忙答应着开门出来:“李叔,您来了?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李叔是君躲对房东的称呼,他很少来这里,就是收房租,维修东西时偶尔过来一下,这人已经五十多岁,中等身高,宽肩膀,面庞黝黑,大眼睛总透着一股刚毅的力量,话不多,对这些租住的学生很和气,收房租也从来不紧逼,没有的时候缓几天也是常有的事,本来说好半年交一次,但是三个月交一次他也是默许的。
“君躲,就你一个在家吗?”他站在院子中间不肯再往里面走了。
“没有,伙伴也在,只是住青苗那屋的同学不在,估计晚上才能回来。”
当他看见秋果也从门里出来时,才又往前走了几步应声道:“哦,都不在啊,那你晚上告诉他们一声。是这样的,你们看见院墙外面写的字了吗?我这里也要拆了,要规划建成新的小区,我就是来告诉你们一声,好让你们找新的住处。”
秋果急忙问:“什么时候拆啊,我们还能住多久?”
君躲也想问这样的问题,但是秋果问了,她就没做声。
“具体时间我也说不上,估计一两个月吧。我怕给你们说的迟了到时候又不好找房子,所以闲了,你们就抓紧时间到处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绕着房子,菜园子,墙角转了一圈,这看看那看看,眼睛里充满了不舍之情,但是又有某种喜悦就跟在脚边,使他看上去步履轻快。
君躲能感觉到房东是喜悦的,只是不想在她们面前流露出来,因为对于这些房东来说,拆迁是好事情,旧的院落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已经不适合存在了,代替它们的将是规划合理,整齐漂亮的新住宅楼,房东可以得到一笔合理的补偿,还能分到相应面积的楼房,待价而沽再卖出去或依旧租出去,收益只会比现在多的多,所以他心里是满怀喜悦接受拆迁的。只是她们?她们在发愁,她们没有钱租更好的房子。银凤市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大街小巷都在拆迁搞建设,商业大楼,住宅小区,能对外出租的小平房已经要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出租的小公寓,是出租的楼房。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在可怎么办。你既要到处找工作,又要找房子,依你现在的身体,这些事没处理完就得累倒了。等云朵姐姐回来,我们就赶快找房子,在我和秋实走之前,一定要把你安顿好了,不然,即便是上学了也不放心你们。”秋果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像是对君躲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完了也不等君躲回答什么就钻进房间,没过两分钟,她便抱着被子,褥子一件一件拿出来搭在晾衣服的铁丝架上晒,一边干着活一边自言自语,说搬了也好,你瞧瞧这房子又小又潮,君躲姐住在这里面会加重腿上的病。
秋果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君躲站在一边想着心事,她满腹忧愁的想,这下去哪里找工作呢?到哪里去找合适的房子呢?工作没了,工资没了,还指望什么呢?真是寸步难行!
正胡思乱想呢,听见秋果说的半句话,她忙答应:“嗯?什么事?”
“没什么,我说搬了也好,君躲姐住在这潮湿的房间里,会加重腿上的病。”秋果见君躲心神不宁的样子,心里直叹息。
君躲苦涩地笑笑,心里升起一些温暖的情愫,她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可是却遇到这么好的朋友,不管她是否顺心如意,不管她是对是错,这些人总替她着想,开导她,照顾她,让她感受到亲人一般的怜惜和疼爱。
这些细微的,困境中的温暖让她有勇气微笑着面对挫折和失败。
她在心里想:“我要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亲妹妹多好啊,朵朵说的没错,这两个孩子太善解人意了,让人由衷的喜爱。”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她很随意的对秋果笑了笑,说:“秋果,我出去找工作去,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一定把门卡好,安全明白吗?”
秋果点头答应,她心里不解,“君躲姐怎么还笑得出来啊!都要愁死了!”
天将黑的时候,君躲带着沮丧的心情,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体回到了房子里。
今天她一无所获。而且,而且奇怪的很,她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是哪里的问题。总之今天跑了几家医院让她失望至极。她左摇右晃的进了院子,见焦星房间的灯亮着,就猜测是云朵回来了。一想到身边有云朵在,她似乎多了一点力气,到门口时把身子挺立起来,轻轻敲门说:“云朵,秋果我回来了。”
门马上开了,云朵赶忙把她拉到桌前让她下,焦急地问:“怎么回事?秋果说你工作丢了。怎么也不给我打电话。”
君躲强装笑意,准备回答时,秋果把饭菜摆在面前,催促着让她快吃,吃完再慢慢说。
当三个人收拾完毕睡下时,君躲才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朵朵,黑暗中,云朵越听越气,她咬着嘴唇,感觉七窍中有七窍半都在冒烟。
君躲讲完就感觉舒服多了,事情讲给云朵听的时候就好像她肩头的重担,心头的苦难都转移到云朵那里去了,她不知道这种微妙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但是,只要把心里的话说给云朵听,不管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她都会感觉轻松不少,踏实不少。
今天也是一样,等说完话,她就感觉困倦缠绵只想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的睡过去,本来她还要对云朵说今天找工作时的奇怪感觉,但是她太疲乏,眼皮需要用手拉着才能勉强睁开,于是她放弃了说话的欲望立马就睡着了,原本想问焦星回去的情况也顾不上了。倒是秋果和云朵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小时才迷迷糊糊睡着。
这天晚上,君躲又梦见了以前的梦,她被风吹着,飘来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