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再等等吧,等他的情况好一些,病情稳定一点,大家再商议怎么帮他。”金华低声说,接着,话风转向,对君躲说:“好了,我们先不聊这样沉重的事情了,现在,我要和你讨论一下你的小说,给我看的这些章节,我已经快速阅览一遍,如果我说得不好听,你一定不要怪我,因为,我不是来恭维你的,恰恰相反,我的感受也许很不中听。”他满怀忧虑,语气缓慢地进行着开场前的铺垫。
君躲闻声心悸,忐忑不安地说:“你讲吧,我尊重你的感受,你的检验我若不能接纳,就证明我的小说更无价值,不值一提。”
“不,我只是担忧,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怎么和你说这件事情。君躲,我不想打击你写作的信心,我知道你对‘无可奈何’给予很多的期望,可是,我,”他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说才能显得委婉些而不至于让她有太大的挫败感。
“我想问问你,你在写作之前,有没有考察过当前广大读者,尤其是年轻的读者群体,他们都在想什么,对哪种题材的书籍有浓厚的兴趣?”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写作一开始就是有目的性的吗?我的理解是这样的:文字虽然是从笔尖流淌出来的,却是作者内心情感的涌现,是作者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和反应,为什么要研究读者的需要?文学是文化的传递方式,它不因该是商品,如果作者的作品和读者是对应供需关系,如果你的观点成立,那么,今天我们的文化宝库中还会有《山海经》《道德经》吗?还会有《庄子》《淮南子》吗?还会有《理想国》《雾都孤儿》吗?还会有数不清的,五彩斑斓的文化典籍和著作吗?我写作的动力,最初是源于对文字的热爱,所以初起是随心走笔,是本心的倾诉和记录。只是,由于现实生活上的困难,才把期望转嫁到了自己的文章上,希望有人对它感兴趣,可以变成书本传递价值。”
“我记得,上次和你聊过理想,单纯精神上的自我实现也要在丰衣足食之后才会有美好的体验,一个饿着肚子的人说理想,多少会有些奢侈,谈起理想总会有些生不逢时的痛苦感。而且,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假如不依靠别人的帮助,单凭自己,要达到目标并非易事,一路上总免不了要踩些水坑、泥坑,估计有漫长的等待过程,关键是能不能等得起,等到有人认可你要多长的时间?也许一辈子,还有可能是一个世纪,或者干脆无人问津,那么,你的书稿就成了废纸。
你生活的圈子很小,所见所闻有一定的局限,你都不知道现代社会的人,想成功都想的发疯了,所以才会催生出很多捷径文字,励志文字,鸡汤文字,我不能把这样的书称之为文学,只能说那是很畅销的文字,可是有人愿意看,愿意买,那是作家拿捏准了读者的心理,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来激励自己,安慰自己。对症卖药自然就卖得快,两厢都得益。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的年轻读者都十分追捧‘穿越,鬼怪,’之类的小说,我分析,大多数人在职场上奋斗艰难,生活上不易,大家多想通过捷径来实现自我的价值,谁不想一梦醒来,发现自己不再是打工者的身份而是成了人人钦羡的宠妃,帝王将相,呼风唤雨的魔界统领,这样的阅读不仅带着刺激的感受,让读者暂时放松自我,带来心灵上的愉悦……”
“是的,这种作用和冰毒,海洛因,吗啡的作用相似,有读者甚至在书本里学习犯罪的手段。可是短暂的享受之后呢?合上书本之后要不要面对真实的现实世界?真假之间的落差会不会产生新的人生痛苦?所以大多数人就在踌躇满志和蹉跎岁月间叹息,煎熬,然后依然在社会底层步履蹒跚、讨要生活。”
“你瞧,我浅薄,表达出来有些绝对,或许是词不达意,但是,我想说的是,人们读书是要从书里获取自己需要的能量,痛苦的感受,愉悦的感受,虚拟的感受,总之是要和作者产生了共鸣,作品才是成功的是不是?毕竟畅销的作品才能带给作者丰厚的物质回报,才能改善作者的生活品质,才能有更多的良好机遇去写自己独特的、擅长的和自己钟情的文字对不对呢?”
今天,金华和她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带着谨小慎微的态度,和他往日的果断洒脱大有不同。
她认真听着,不想随意打断他的话,直到他停下来看她的反应时,她才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是的,这些年,这样的书很受欢迎,但是看这些书的读者毕竟只是一部分人,中国人的审美观不是一刀切出来的,生活不同,体验不同,需求不同,这能理解。你的意思是让我有意迎合广大读者的口味,走功利的道路?这和投机取巧有什么不同?”
“可是,你的文风停留在朴实无华的境地,不管是故事内容还是描述的方式都有些过时,你写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农村生活,那种苦日子曾使多少人刻骨铭心、一生难忘,你让他们再重温一次苦难的记忆,有人愿意看吗?尘封的历史苍白,贫瘠,没有养分,现代感十足的年轻人对过往的痛苦认同吗?作品没有立足之地,你的理想会变成缠绕纠结的痛苦,真正追求文学价值的写作注定是苦行僧似的修行过程,一旦失败将是严重的内伤。”
“是的,你说的没错,但是我不能违心,我写的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在我认知的世界里,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普通人,依然要靠劳动换取生活必需品,踏实劳动是普通人获得幸福生活的基本保证。我不能让小姑娘读到我的文字就产生吸食大麻的效应,产生一种小麻雀将要变成凤凰的、飘飘欲仙的美妙感觉,我的文字只能从真实的角度告诉她们,不管天晴天阴,如果我们是小鸟、是麻雀,每天要早起捉虫才能有温饱的生活,神仙不会把虫子绑好送到窝边来;虫子也不会主动穿越掉进自己的草窝,想要温饱就必须认清自我,早早下地找虫子。我也不能造一些华丽奇幻的文字,让小姑娘看完精神恍惚,遐想连篇,成天渴望梦中穿越千古,当上公主娘娘,既是真正穿越了千古,那也是成千成百的,普通人的世界,公主和娘娘们属于稀有人种,通常,一个国家才有几个而已,普通人群,穿越前不是王公贵胄,穿越后的可能性更小,我认为,作为普通人,如果没有脚踏实地、认真努力的工作态度,只有欲望,那么,注定会有超强的痛苦感!在我们医学知识体系里面,有一种病叫做‘精神妄想症,病例中的主人公日日夜夜都幻想自己是另一个具有超能力的人,被谁爱着或是爱着某人,病人那种生死缠绵的表演境界,用情至深的专一程度到了死去活来的地步;有被害妄想症的病人,往往感觉世间无处躲藏,生不如死;还有神灵鬼怪附体的,想象中,自己有无穷无尽的超能量,妄图拯救世界……”我不能把自己的文章变成一剂毒药,哎,你瞧我说的,好像自己有多高尚似得,其实我是无能。我认为,文学力量是自我警醒,而不是自我迷惑,如果,质量好一些,应该是警醒读者,而不是迷惑读者,不知道我这样说对不对,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只是,想着你能在写作的道路上顺利一些。那些在贫困中挣扎的普通人的生活是缺乏吸引力的,平凡人的生活是缺乏影响力的,社会底层群众的故事对社会毫无冲击力,人,是趋利的动物,更喜欢看上层人的生活,更喜欢接近上层的人,因为大家都渴望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主人公,能呼风唤雨,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是人之常情,这就是人往高处走的合理解释,打个粗俗的比方,就像饭店做菜一样,顾客至上才能昌盛发展,如果顾客的口味偏酸,饭店却有意推出偏咸的菜肴,顾客还能捧你、让你发展吗?我觉得任何一项事业都是如此的道理,顺应当下大多数人的喜好才是上策,可你却偏偏要逆风而行,你看看当下的世风是什么样的?并不是我们理想中的文化故园,现代人,为了钱,是一片声色犬马,灯红酒绿,尔虞我诈,巧取豪夺,你看身边的人,焦星的遭遇,贾友慈的卑劣,哎呀,我怎么跟你说呢,你的世界太单纯,你不了解这个世界,它不是你期望中的模样,至少不全是,不是你,我,”金华小小的激动,他没有发表完自己的见解就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语法混乱,层次不清,没有办法说服君躲,他也明显感觉到,他们的谈话正在幽暗狭窄的隧道里穿行,缺乏指引的声波四处碰壁,令人担忧。
“你的意见很中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渴望成功,比任何人都渴望成功,但是我做不到,你说的那种世界,即便是真的存在,我的眼睛也会选择光明、温暖、有希望、有爱的镜头,我认为,文化的魅力是给读者力量,不是给读者幻想。文学要以现实生活为依据,脱离了生活的文字会像午夜里的梦,虚妄无度。就像……我们不希望贫困存在,全世界的人都不希望贫困存在,可是它千真万确存在,贫困是世界一贯存在的现状,是世界有史以来不变的常态,你不能说贫困的阶层不能有故事,不该有故事,中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边远山区还有超过九千万的贫困人口,甚至更多。他们在世间虽然过着蝼蚁般无足轻重的生活,堪称卑微,但是他们是人,这些人,大多数都在努力,甚至比富有的人更努力的生活,他们想改变贫困的现状,他们没有扭转命运,不是他们单方面的原因,客观条件让他们无力改变……”她无限忧郁的叹息了一声后沉默下来。
他们之间的谈话没有顺利穿越思想的隧道,半途中被迫停止。却有一股凉丝丝的秋风从幽暗如隧道一般的空间里吹来,掠过他们的耳廓,几片尚未枯黄的树叶飘飘悠悠落在花墙脚下。
这天夜里,君躲枯坐在桌前,很长时间都不能进入写作的状态,金华的声音还留在她脑海间,像是批判的符号,不停晃动,晃动。她闭上眼睛,摇摇头想摆脱他的言论干扰,但是她却做不到,她暗暗问自己,“为什么,他每次发言都会提出一些令人郁闷的话题呢?他的见解让我在写作的路途上陡然忧心忡忡,却步不前,我所坚持的路线到底对还是不对呢?我能不能坚持到底呢?我没有能力面面俱到,一连串的负面影响让她忧愁烦恼,同时她又一阵心颤,十分感激他没有当面提出她文章里的那些描写乔叶的章节,那是她最不敢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文字,如果他提出来一串疑问,那会让她多么的尴尬难堪,感谢他只字未提。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质疑,等到心绪平静下来时已经夜深人静,她继续写字,内容大致如下:
哑巴收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管谁来敲门,他都无动于衷,他梦想中‘家’的雏形在他的刀具下已经完成,给孩子做的木头玩偶一件一件的挂在床头,他在等工钱结算的那一天,等拿到自己应得的那点钱,他就用旧床单把自己的那些作品包裹起来,去找他的乔叶,他每天都翻看日历,每天都心急如焚,可是他要不来工钱,没钱就寸步难行,在这样穷乡僻壤间,一分钱都能逼死一条汉子,他一个哑巴也不能例外。
老板娘总有很多理由,让他等一等,再等一等,他不能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发火,可是他没有钱,他去哪里找乔叶呢,忍耐,唯有忍耐。哑巴一天比一天消瘦,他在黑暗的房间里抽旱烟叶,烟雾弥漫像是里面着了火。他的苦难在死对头大个子董成才的眼里焦灼演绎,董成才也使劲的挖自己的旱烟袋。一天收工后,董成才故意凑到他身边,他一边在烟袋里掏着烟叶,一边用胳膊肘碰碰哑巴:“兄弟,我之前错怪了你,你不要往心里去,现在我想帮你,你能接受吗?”哑巴吓了一跳,他神色惶惶地看着大个子董成才,一时不知所措。楞了片刻后,他急忙逃跑了。
半个月后,大个子董成才瞅准了哑巴刚进门,来不及关门的空当又找他借烟叶,他靠在门框上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铁石般黝黑的面容意外友善,甚至在不经意间就有几许故意讨好的笑容划过那对原本跌宕起伏的眉梢。
哑巴还想逃,但是大个子堵在门口,他没有出路,无奈下,他坐在木墩上加工自己的作品,铁锉在石头上霍霍地响,灰尘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呛得大个子喷嚏连天,咳嗽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