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君躲依旧忐忑不安,不知今天金华会以怎样的方式来批判她,为了稳住心神,她随手拿起一本书看,可是耳朵总是自动拉长了打探着外面的动静,似乎金华会随时踏进121的大门。
她既希望金华能坦诚告知她的小说有无可取之处,又怕他讲:一堆鸡毛蒜皮,满纸荒唐,毫无价值的话。
上午九点整,金华打来电话说,单位临时有任务,马上要走一趟外地,三天后才能回来,等他回来再和君躲讨论《无可奈何》的事。还一再像她致歉、请她原谅,说自己没有守时是工作的特殊性导致的,一定请她谅解。
挂了电话,君躲急忙向医院赶。
一大早,云朵已经陪着焦星去了医院,经过几天的治疗,原以为感染可以控制住,事实却不尽人意。
昨天夜里,焦星胳膊的引流孔里流出了大量的脓液,他的体温也渐渐升高,已经有了发热的症状,他眉头紧蹙,很少说话,紧闭的嘴唇时不时抽搐,表明他忍受着疼痛。云朵寻常问短,想了解更多情况,他避重就轻,躲闪的眼光流露出绝望的神情,眼底隐藏着愁苦焦虑,只说不妨事,明天去医院检查,他催促大家休息,自己面向墙壁假装酣眠。
早晨六点时候,窗外才露出鱼肚一样的亮光,秋实就紧急敲门,说:“朵朵姐,快起来看看,焦星哥哥发高烧,胳膊的引流孔还在向外流脓液。”
云朵瞌睡正香,以为窗外的说话声和她无关,正要翻过身子来焐热她的美梦时,耳朵里突然钻进——向外流脓液的尾音,她一骨碌翻身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穿上拖鞋急忙就向焦星那屋跑过去了。
焦星一夜没睡,脸色十分憔悴,他闭着眼睛不说话,但是额头上的汗珠表明他正在经受疼痛的折磨。
云朵当机立断,让秋实为焦星擦脸,准备更换衣服,并告诉他去门外找出租车。她自己又跑回房间匆忙洗漱一番,拿上父亲留下的银行卡急忙回到焦星房间,刚好碰见秋实已经完成任务回到了院子,他们一起搀扶焦星出了121的院门,坐车直奔医院。
事情很凑巧,焦星的主治医生刚好值班,等焦星的放射片出来后配合急查血象的结果,医生很严肃的告诉焦星和云朵——情况很糟糕,焦星对胳膊内植入的髓内钉产生了持续的排异反应,从放射结果来看,有两颗髓内钉已经发生了断裂现象,很可能是排异反应造成的感染,也有可能是断裂的髓内钉摩擦造成了组织感染,不管是哪一方面的原因,焦星面临的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再次手术,取出断裂的髓内钉,清创,抗感染。
医生强调,这只是情况好的一种治疗措施,假如打开后发现有大量坏死组织,那么,最严酷的现实就是截肢。请他们务必考虑清楚,这样才好制定治疗计划。
医生的这一席话,无疑是晴天霹雳打在焦星头上,云朵的心上,他俩听完这样的话,霎时间,只感到头晕眼花,脸色一个比一个苍白,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多么残酷的消息。
经过前期两个月的康复治疗,焦星刚刚能勇敢面对伤残的胳膊,可以按照指示进行功能锻炼了,而且他也很积极,很努力,为了能够恢复到最好的状态,他常常忍着疼痛一次又一次的做牵拉,训练伸展的功能,就在手指已经有了一点知觉的时候,臂膀能够抬起几公分的时候,他却发觉,引流孔的周围出现了红肿,青紫的迹象,但是,他没有放松锻炼,几天后,情况却越来越严重。如今,焦星一时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他木纳、如同僵尸一般,从椅子上站立起来,旁若无人,出了医生的办公室,穿过长长的门诊走廊,径直向前走,但是去哪里?干什么?他不知道。
云朵也变得失魂落魄,她和焦星一前一后,出了医院大门,绕着医院的围栏,走在绿化带边的青砖小路上。
她一言不发,跟在焦星身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痛不欲生的心境里挣扎却毫无办法,她心里充满了难言的忧伤以及对自己深深的责难。
如果,她没有招惹云耀祖那帮恶棍,焦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会凭借自己的能力生活的很好,很平静,可是现在呢?瞧瞧吧,自己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她把他的人生毁灭了,现在,他的人生已经跌进了万丈深渊,她却无能为力,也没有办法减轻他的痛苦,她感觉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她该怎么办呢?假如有可能,她愿意把他身上的伤换到自己身上来,她在世上既没有什么理想也毫无牵挂,让她来承受身体上的痛苦会好的多,怎么能让他受到这样的伤害呢,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可是自己却把他给毁了,把他给毁了!
她低垂下罪孽深重的头,默默前行,看他在前面的绿漆铁皮椅子上坐了下来,她一步一步挪过去,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站在他面前时,只是微微抬头、挑起眼睑,匆忙间、扫了一下他的脸,她根本没有看清他是什么表情,然后在他身旁坐下来,她想说点什么,但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心里只感觉憋屈,好像是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而不是他受了伤,她咬紧嘴唇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暴露出软弱的一面,但是事与愿违,她越是用心控制越是激发了情感宣泄的速度,瞬间,眼泪就像山洪一样夺眶而出,她后伸脖颈,从喉间抽出一口遭受压抑,团揉在一起的潮湿气息后,伴随着满面眼泪、嘤嘤地哭出声来。
她的哭声惊醒了思虑恍惚的焦星,他转过脸、吃惊地望着她耸动的肩膀,急忙伸出健康的手臂拍拍她的肩头,说,“不哭了,不哭了,没什么事,再做一次手术,把里面的螺丝取出来就好了,真的,我有感觉,这只胳膊还会再举起来的。”
她把头一歪,靠在他的肩膀上,痛快地哭了一回。渐渐平复心情之后,两个人又顺着来时的路返回医院去了,在焦星的要求下,医生给他做了清创包扎,继续进行抗炎治疗,他要在下午赶回汽修行,这一次不再犹豫,亏就亏吧,按照他们上次给的价钱把汽修行卖掉,然后再返回医院做手术。
他这样的想法遭到云朵的反对,云朵的理由是——做手术的钱够用,留着汽修行待价而沽,说不定还能卖个合理的价格。可是焦星坚决不同意再用云朵的钱做手术,他说了一句让云朵似懂非懂的话,“那点钱是你最后的依靠,你要好好珍惜着用,不能随便挥霍了。”云朵见他主意已定,没有更改的意思也就不再阻扰,只是很勉强点了点头表示默认了。
君躲在医院的输液室见到了焦星和云朵,问清了复查的结果又陪他们坐了片刻,告辞出来,在医院门口的饭店里给他们买了两份的快餐又送进去,自己才回到宿舍去。一个下午,她写了两篇散文,修改一番后寄给了当时很畅销的报纸——都市时报。
三天后,焦星签署了‘焦记汽修行’的买卖合同。一张白纸黑字的协议结束了他和这个店面的所有关系。
十六岁上,他孑然一身,亲手开创了自己的小事业,苦心经营,十年之后,他又孑然一身,断送了自己的事业,而且难免亏损的厄运,最终能拿到手的钱比之前的预计又少了三分之一的比例。可是没有办法,只能卖了。
由于手术迫在眉睫,他必须想办法尽快脱手好筹措手术的费用,于是主动找到以前有心收购的买主协商,对方本来出价就低,现在又见他一改往日待价而沽的作风,觉得有机可趁,便串通几个意欲收购的买主一再压价,焦星迫于无奈,终以泣血的价格卖掉了‘焦记’。
留在焦记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打发了工人,把自己反锁在里面,闷闷的着喝酒,禁不住泪流满面的忧伤,幽暗的灯光下,紧锁的眉头,惨淡的目光,显得那样憔悴不堪,一副垂头丧气的落魄样。酒下愁肠便忍不住回味起这些年的生活,往日的所见所闻使他心头悲痛,他在这里遇见姜晓明,共同的生活使他们产生了超越血缘的情谊,原以为可以相伴一生共同扶助建立美好的新生活,可是,一切突然间就变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晓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人生一趟,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尘埃落定,除了他卑微的怀念之外,晓明没有为这个世界增减什么,现在,他永久地消失了,总算是满足了那些个亲人最初的愿望,倘若有感应,他的亲人大抵是要长出一口气,放松了。
酒精的作用一旦发生效力,他就控制不住胡思乱想,只觉得往事如烟,转眼消散的凄凉。最后把一杯酒洒在地上,敬了坟墓中的兄弟。
这次,他是一个人去的,他不能让云朵知道他的亏损,也不想让云朵再为他花钱,他是个男人,不能把一个老人留给女儿的钱花掉,他良心不安,那就把汽修行卖掉,这是最正确的选择。回到银凤市时,云朵已经办好了住院的手续,焦星终究没有躲过厄运的纠缠,又一次被推进了手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