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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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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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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连载

第四十章 辩论

西北的三月恰恰是个乍暖还寒的季节,凛冽的北风从浩瀚无垠的沙漠启程,翻越连绵起伏的山岭,在跨过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时又夹裹上犄角旮旯里没有消融的残雪,接着一路扫荡推进。虽然时令已经到了早春,实际上,春天还十分遥远,严寒的气息依然笼盖着每一寸土地。

在这料峭寒冷的时节,焦星依然住在脑外的病房里没有痊愈。

他遭遇致命一击后,姜晓明寻求紧急救护,把他送进脑外科做了手术。只是,焦星一直昏迷不醒,病情时好时坏。

姜晓明衣不解带用心伺候,多少次,他一个人默默流泪,不知焦星能不能好起来,以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谁知,昏睡了三个月之后的一个清晨,焦星竟然奇迹般的苏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睛,想见云朵的心情十分迫切,这种愿望从未如此强烈过,就像一个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渴望空气,阳光和水一样。

姜晓明借用医生的叮嘱阻挠了几次,但是,越阻挠,焦星的渴望就越难以忍受。

他又坚持了几天,刚能下地走路的时候,便不顾姜晓明反对,拖着病体去找云朵,科里的人告诉他,云朵早上刚刚转到脑外科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焦星满怀兴奋又急忙返回脑外科。

现在,他临时改变了注意,不想出院了。今早,他还央求姜晓明去找大夫,他要求出院,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可是,现在他发觉自己还没有康复,还不想这么快就出院。

焦星返回病区时目的极为明确,信念非常坚定,一路扑向脑外科位于楼道中间的护办台,可是,在剩下最后几米时,他的瞳孔突然捕捉到云朵的影子。

云朵正端着治疗盘站在住院一览表前凝神观望,她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次换了新科室,都会仔细了解一栏表上病人的情况。

视网膜传递的信息电光火石一般在焦星刚刚复原的颅脑间穿梭碰撞,脑神经紧张运作后给出一个终止行动的命令。

焦星屈服于这个命令,急忙侧过身,把自己贴在旁边的一面墙上隐藏起来:“她一定在研究我,一定在研究我。”

想到这里,焦星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如今他瘦削单薄,苍白羸弱,原本良好的身形已经发生了变化,他有气无力地伸出手臂抚摸了一下后脑勺,虽然头发已经长出一寸长,但是依旧不能掩盖住手术留下的疤痕,他的手臂无力垂落,悬在身体两侧。心里默默叹息:“完了,这下全完了。”

他用两条细长的腿把一副精瘦骨架运回了病房,悄无声息地卧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身体。

姜晓明看着焦星失魂落魄地回来,也不敢问缘由,怕刺激到他,只好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陪。

这时,一个疑问在焦星脑子里不停回旋,“那么重的伤,怎么没有失忆?电影那些失忆的情节为什么不出现在自己身上呢?”

鬼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暗红色的血水源源不断地从那面目狰狞的伤口引流出来之后,他一觉睡了三个月,醒来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姜晓明。

要是失忆了,也许会好受些。他无聊苦闷,只好用这个假设的问题来打发漫长的时光。

他又想,如果当初不是进了修车行,而是去图书馆或编辑部打扫卫生的话,现在,会不会带些墨香味,会不会写故事或剧本之类的东西,那样的话,说不定云朵会对他产生几分好感。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焦星,现在要给你打针。”

“哥,云朵来打针。”姜晓明看见云朵推门而入,神情惊慌,忙推推焦星。

焦星立刻安静下来,不再思考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现在怎么办?云朵来打针!”他屏声静气,不发出一点声音,但是,心里却十分焦虑。

早上,他火急火燎地去找云朵,现在,他多想有个隐身的法术能躲开云朵,这个紧张的青年在病床上紧咬牙关,不敢做声,手心渗满汗水。

好在有被子遮挡着,这床被子像他的遮羞布一样,遮住了他所有的胆怯。

云朵站在床边,冷静地等着,心里却已经筑起篱笆在防备他们。

有过一次被戏弄的经历,她自然增长了见识,现在有意不动声色,她想知道‘他们’究竟又在搞什么鬼把戏,想用什么坏点子来对付她。

今天早晨,她刚刚轮转到这个科室,看见焦星的名字在病患一览表上,她还在思索:“是一个人吗?是她认识的那个焦星吗?那个焦星确实几个月都没有音信了,就连云耀祖也很久没来找麻烦了,他们突然都没了踪影,是怎么回事呢?”

云朵不知道,焦星去阴曹地府的门口晃了一圈;云耀祖也是相似的情况,在毒品和金钱的双重压力下,他不择手段,偷得次数越来越多,结果,焦星被送进医院的第二天,这个纨绔子弟就被人抓住了。

他们没有送他去公安局,公安局对他这号惯犯已经没有太大教育意义,倒不如给他单独开灶,收拾收拾。于是,三个年轻人把他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僻静的墙角狠狠一顿教训。

结果,云耀祖被打折了两根肋骨,一条腿。

云耀祖以为自己死定了。

数九寒天的深夜,他呼天不应,叫地不灵,连条狗都不如,寒冷,饥饿,疼痛和毒瘾发作。

他昏过去的时候,做了一个虚无的梦,阎王殿的站岗小卒不要他,骂他命溅,活罪尚未受够,怎么能提前去受死罪!

“哪来的,快滚回哪里去!”小鬼话毕,一个飞毛腿就把他踢出阎罗殿外。

云耀祖又醒过来,在寒风刺骨的夜半,他疼痛得嗷嗷嚎叫,只是,他已经没有眼泪了。

这个时候,他感觉又有人在踢他。

他也分不清是人是鬼,是梦境还是现实,迷迷糊糊等待了几分钟,那只脚又试探性的动他。云耀祖睁开眼睛,发现是一个和他模样差不多的流浪汉,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比他自己好多少,他又失望地闭上眼睛,不想再多废一句话,“等死,安心的等死好了。”他只盼着这一刻来的快一点,让他少受些寒冷和疼痛。

几个月后,他才想起那个救了他一命已经离他而去的乞丐,数月里是那个乞丐时不时像喂狗一样丢给他一点活命的食物。

他无限感叹的自言自语道:“真是活罪没受够命不该绝吗!要不是被他拉进草堆,不疼死也一定会冻死。”

像严冬里枯死过一回的败草,在阳春三月的东风吹来时,他又透出些生命的气息,已经能歪着身子,拖上一条严重伤残的腿在城市最偏僻最肮脏的地方寻找活命的食物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用在云耀祖身上再经典不过了。

焦星和云耀祖都销声匿迹的几个月里,云朵生活的平静安闲,像其他学生一样,每天做着同样的事。过完年,柳芽尚未吐绿的季节,她时不时会想起儿时那唯一的小伙伴,记忆里他仍然是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拿着一些小瓢虫,另一只空闲同样胖乎乎的小手伸过来替她擦脸上滑落的泪珠。

她常常怀着失落的心绪结束这样的记忆,然后忍不住的想,他如今是什么样子,在哪里生活又在做什么呢。谁知事与愿违,不期而遇的总是一些既不喜欢也无需惦念的人。

站在焦星的床前,她有五分钟的时间是在想一些和治疗工作无关的事,回过神时,她用了极好的耐心再一次说:“焦星,请配合一下治疗。”

他还是不动不说。

急得姜晓明在床旁拉着被角又不敢掀开,只能好声好气的劝:“哥,有什么事也不能耽误打针。”

云朵整理好治疗盘准备离开,在她看来,焦星打这一针不打这一针都不关她的事情,她只是在工作,患者拒绝治疗,她回去如实交代就完事了。云朵准备出门时,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窝在被子下面的焦星,心里忍不住重复那句不变的经典:“一路货色!”

躲在被子下面的焦星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所左右,他深感无力,似乎再也没有勇气掀开身上的被子,这块遮羞布一样的被子盖上去比掀开要容易的多。

他纠结着,懊恼着,这时他感觉胸口有一种轻微的震动,同时隐隐约约听见从那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叫声,接着他又听见更咆哮的吼声,这震颤的感觉竟然顺着食管攀爬上来直冲脑顶,他被这股力量牵引着,猛然坐起来,并且冲口而出:“请你等一等,我要打针。”

姜晓明有些震惊,已经走到门口的云朵又停下脚步,回转而来,但她什么也没有表示,在一个大口罩的遮盖下,她还是那副僵尸般的表情。

云朵给他打了一针,嘱咐两句就出去了。

焦星安静的坐着不说一句话,现在他发觉胸口没有一点异常了,他不知道住在他心里的狮子又平静地伏在心底不动了。

此后的一个星期里,他再没有被那种恶劣情绪折磨,他也不再因为自己形象有所改变而颓废,在那之后他很快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他想尝试一番,要改变云朵偏执,偏颇的认识。

每当下午空闲的时候,他总能想办法把云朵叫到病房来和她理论上几句,探讨上几句,有时侯也谦虚的请教几句。

刚开始云朵很抵触,两三次以后她就觉得和他争论上几回合也颇有意思,就像是在战场上找到了一个旗鼓相当可以拼杀的对手。

这时候正好可以发泄一下她十几年积攒下来的愤懑。

这么多年,她心里的积怨持久发酵。她被这些腐烂的气味熏蒸的面色灰暗失去了少女的光彩。

“没事的时候,不要总是打铃行吗?”

“当然,可是,每次打铃总有一些不能解决的事情要麻烦你。如果我有其他的责任护士,你也许会轻松一点。”

“什么事?哪里不舒服我帮你叫医生。”云朵很无奈。

“心里,医生只负责处理我头上的问题,不能处理我心里的问题,据我所知,心理护理是你们护士的负责范围。”

如果不是在班上,她会置之不理,带着冷若冰霜的面孔离开。然而在工作纪律的约束下,她是不能甩下病人离开的,她默不作声盯着他看。

焦星忽然故作严肃的问:“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人性’这样一个问题的?”

“对不起,无可奉告!”她在心里恨得牙根痒痒。

“真是令人遗憾,我将把这样的话原封不动的写进你们每期的满意度调查报告。你知道我对待调查报告的态度是很认真的。”

云朵换了一种吃惊的眼神看他,她甚至想骂他是卑鄙的小人。

她安静地等着他偃旗息鼓。

以她的认识,焦星这样的社会青年对‘人性’能有什么深知灼见,不过信口开河,胡诌八扯,最后,辞不达意自取其辱。

她不说话,冷漠中等待他没谱的下文,同时心里暗暗嘲笑:“你以为你是唐宋八大家还是国学大师?俗话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看你大言不惭的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她就这样想着,准备看一出好戏。

她哪里知道,焦星既然要对她宣战,就必定有所准备,虽不是缜密到了知己知彼的程度但也是有备无患。随后她就听他自信满满的说:“这样吧,如果觉得这样的问题使你不知道从那里下手分析,我姑且班门弄斧一回,把一些关于‘人性’的定义阐释给你听吧。”

不等她有所表示,他就朗朗上口,一一摆开阵势:“在一些书本上,抱歉的是我忘记具体的出处,这样解释,‘人性’就是人类的自然欲求性,是人类行为的根本出发点,是推动个人发展和人类共同发展的基石,人的自然欲求性主宰着人们的一切社会活动,支配着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是衡量是与非,美与丑,善与恶的评判准则。”

云朵本来是站在床的对面,只是为了应付这个难缠烦人的病号,才装出一副认真听得样子,其实她心不在焉又焦躁不安的玩弄着随身带的一支圆珠笔,把它的弹簧按得嘣嘣作响。但是,没等焦星把话说完,她就忍不住抬起头用一种即惊奇又怀疑的眼神看了看盘腿坐在床头的焦星,他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她才体会到他语速平缓而连贯,音调和谐而清晰,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显示他有点知识积淀的厚度,而不是一个临时抱佛脚用几句好无厘头的话和她搭讪的主顾。惊讶归惊讶,她还是不说话,继续听他在那张狂。

焦星不会给对方留下空隙,也不会给对方轻蔑他的机会,他几乎不停顿:“换而言之,人的欲求性是人最基本的需求,本能的需求,目前,人的属性大致有三种说法,其一,精神性,其二社会性,其三,生物性。哪么,经过我这么半天啰哩啰唆引经据典的解释,云朵护士有什么见解呢?也就是说,‘人性’在你心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什么样的人性让你产生了‘男人都是一路货色’这种偏颇的认识呢!”说完这么一堆纯理论的话,表面上他像一个冲锋的战士打了一阵机关枪,但事实上,他虚弱的身体感觉十分劳累,有几分钟他甚至感觉到虚无从心底升起,面对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像个十足的江湖郎中,并不知道云朵的症结在哪里,他盲目的选择了一个突破口,试探性的下了一剂药,现在他在焦灼的沉默中等待着她的反应。

云朵已经站了很长时间,她多想尽快逃离,但是以她倔强的个性,战争一旦拉开序幕,她就绝不会做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人,以她的阅读量,这点问题还难不倒她,虽不是深知长篇大论,但也略懂皮毛,她既不想在敌人面前示弱,又不想过分恋战,就言简意赅的回敬他一句:“我没有你那么啰嗦,归根结底就四个字‘人性本恶’。”

“哦,”他叹了一下气,果然和自己估计的答案差不多,却又故意问“既精辟又深奥,我有些不能理解,能具体指点一下吗?”

云朵不知道这是焦星准备对付她时要用到的三十六计之一——欲擒故纵大法却以为自己领先就有意再僵他一棋,偏咬文嚼字的说:“我记忆之中,儒家的代表人物荀子曾经有一句很好的概括,‘人之性恶,其善伪也’。”然后反问道:“这样说你能听懂吗?”

“他的论断代表你的认识吗?”他不理会她的挑衅以及对他自己的轻蔑,继续诱敌深入。

“完全吻合,我很高兴历史上就有人如此论断。”

“可是,我却认为‘人性本善,当然有些特定情境下也会善恶难辨’。简言之,人性即善又恶;三字经里不也是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嘛’据我所知,西汉大家杨雄也曾有文章曰‘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请教一下,你修的哪一类?你觉得我又修的哪一类呢?我们在世的每个人能独立的为其善或为其恶吗?再用辩证的观点看事情,世上皆凡人,谁能做到全善或全恶?例子已经多到没法举也就不举了吧,延伸到人性的优点和人性的弱点上,你评判他人的事实根据到底是什么呢?我真是不甘心无缘无故的就被你扣上‘一路货色’这样一顶不雅的大帽子,感觉怪沉重的,我相信其他被你扣了类似帽子的人也一定觉得冤屈。

云朵一下子楞在那里答不出一句话,她很意外能从他嘴里说出这许多话来,即便是一个文科出身的人也未必会如此精炼的演说,她一直以为焦星只是一个被各种机动车排出的汽油味熏得满身铜臭的小商贩,她绝没有想到他还有如此厉害的杀手锏,他能言善辩的程度在不说破身份的前提下,谁听了这些话不觉得他是一名优秀的辩论家呢,此时她感觉血压正一点点升上来,心里十分毛乱,一下子理不出一点头绪应对,无心恋战的她隐藏了自己的震惊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就保持冷漠抛下她那句不变的真理‘都是一路货色’又再次强调了一下她坚定的信念‘人性本恶,善良的那一部分都是伪装出来的这绝对没有错’。然后急匆匆离开了。

这样一场对白被强迫画上了句号,焦星也已经感觉疲惫不堪,他知道要化解这样一个认识顽固的人,他要继续准备,看形势一场持久战在所难免,他必须分点击破,逐步瓦解。

在他困乏的即将睡着的时候,他忽然问自己“其善伪也”难道没有道理吗?他不是圣人又怎么解释的清楚呢,最后他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无奈的开始背诵一堆成语:有教无类,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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