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绵延,一时半会没有要停的意思。出租车在连续拐过两道弯后,不知被地上的什么东西刮了一下,颠簸几回差点熄火,司机骂了几句粗话,脚底下使劲踩油门,车子呜咽喘气,又摇晃着向前去了,谁知,没有走多远,出租车突然像散架的一台废铜烂铁一样,上下颠簸,只听见车身下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司机又开始故伎重演,嘴里不停的冒出些泄气的脏话,好像一路骂下去,这辆车就被骂好了。
当雨刷把玻璃上的雨水打下去的时候,司机的小眼睛忽然发现了好地方,他高兴得叫了一声:“焦记汽修行”,接着说:“你坐在车里等着,我到这里修一下车再送你走。”
云朵一听见“焦记汽修行”几个字,心里顿时敞亮了,踏实了,就像是已经到了自己家门口一样,她没有来及仔细琢磨这种微妙的感觉,也没有为这种感觉惊讶,似乎平常不过。
她坦荡轻快地对司机说:“您慢慢修,钱给您,我到家了。”
司机瞪大眼睛张着嘴,惊讶不已,懊恼不已,急忙问:“你不是要去医院?”他还想说什么,只是两张嘴皮动了动,还没有说出来,云朵就抢先回答:“呵,我忘了告诉您了,这里也是我的家。”她推开车门,冒雨跑进店里去了。
云朵进去时,店里的职员都在忙着修车,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这种恶劣的天气,已经让很多车在行驶途中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坏,“焦记汽修行”要比平时忙碌得多,要是在往常,这个时间他们也该关门休息了。
云朵走到一辆正在修理的出租车旁,不声不响地看着,她环视一周,没有看见焦星的影子,但是姜晓明正在车肚子下面做检查,拉扳手,云朵一听见他和车主说话就辨别出他的声音来,她又朝外望了一眼,雨还在下,雷鸣闪电仍然零星出现在一片漆黑的夜晚。
她知道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那就只能等着,于是在墙角的一个四脚矮凳上坐下来,这时白天那些想法又浮现在脑海里,她弯腰低头伏在自己膝盖上,想好好整理一下思路,剩下的一点钱该怎么安排,这个月她没有收到汇款,剩下的钱已经不多,而且医院要不要去办手续?她还没有拿定注意,还需要认真思考一下,尽管实习已经快要结束,如果不声不响的走了,医院找不到人会不会报案?弄的满城风雨实在不好。
姜晓明从车下爬出来时,云朵已经静静坐了半个小时,他抬头发现她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赶忙摇摇头,再定睛看时,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云朵面前,说:“你怎么在这?”
沉思中的云朵给吓了一跳,急忙伸直了要,眼里掠过一丝惊异,但是瞬间又平息了,只是平静地说:“我刚回到车站就下起了暴雨,坐的出租车坏了,我要等他修好车才能送我回去。”说着话,她用手指了指外面雨中的那辆出租车。这时,她从姜晓明的语气里已经清楚得感觉到,自己突然出现并不受他欢迎,一种失落感还是浮上心头,她知道,姜晓明是在生她的气,大概是因为她伤害了焦星的缘故,这个时候她自己悲哀,却又羡慕焦星有这样一个重情义的好兄弟。
“哦,那我们先到楼上去,这里有些冷。”姜晓明此时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从内心的愿望来讲他一点也不期待她的造访,但是总有某种熟悉的、相怜的情感左右着他,让他脱去手套,把她请上楼去。
楼上的情景像一切没有女人的家庭那样,凌乱,清冷。她用眼睛环视一番,也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单人的沙发上。
“我哥不在,你坐一会,雨小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姜晓明把一杯水推到她面前又说:“下面忙,我先下去。”晓明对她十分客气,礼数周到的同时也十分冷淡,几个月之前的熟识情谊如今却踪影全无。
云朵本来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问题想问,可是动了动嘴唇只挤出两个字:“谢谢”没下文了。
姜晓明走到楼梯口又忍不住停下脚步对她说:“我哥今天回不来。”
云朵已经无心纠结他说这话的意思,只淡淡的回答道:“谢谢。”
姜晓明似乎带着无奈,轻轻叹息了一声,就蹬蹬下楼去了,这分明是一个谎言,焦星会在十一点左右回到家里,这是焦星临走时亲口对他说过的,现在他却故意对云朵撒谎。
不管云朵是真的被困在这里,还是有意找借口来看焦星,他都不希望他们相见,不希望刚刚回归正常的焦星和她再有什么联系。
她在一片淡漠的心境下坐了一个小时,一口水也没喝,就在另一个员工的护送下回到宿舍。
焦星从外面回来,显得很疲惫。
姜晓明问:“哥,今天怎么样?”
焦星一口气喝完桌子上的那杯水,眯着眼睛躺倒在沙发里,他不知道刚才喝的那杯水是姜晓明倒给云朵的,只是轻轻说:“没盯住,光线太暗,一转眼就不见了。”
姜晓明若有所思,迟疑一下,安慰道:“哥,别心急,慢慢来,只要他活着,我们总会有办法从他哪里了解到情况。等找到凶手,我亲自宰了他给你报仇,你上床去睡吧。”
焦星没回答,只是轻轻摆摆手,把头靠在沙发的扶手上,几分钟之后就睡着了。
姜晓明收拾了桌面给他盖上一条薄毯子下楼梯去了,他没有透露一星半点有关云朵来过这里的消息,为了保护焦星,他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告诉焦星这件事情。
云朵回到宿舍,一刻也不想耽误,她开始收拾行囊,计划出行的路线,因为心意决然只给自己计算单程到峨眉山的路费和一个月的伙食费,总计一千,剩下的一千她在第二天去邮局时寄给了秋实和秋果。
她知道再过几天就要高考,秋实和秋果要去县城参加考试,吃住三四天需要花费一笔钱,所以她把仅有的一点积蓄都寄给了这兄妹两个。除此之外,她知道自己对这两孩子再也无能为力了,高考的成败要靠他们自己,即便是考上了,往后的学费生活费又是一笔庞大的开支。但是,她也帮不上了,好在这个时候,农村困难大学生已经可以得到政府救助,上学是不成问题,所借款项只等他们毕业后在慢慢系数归还给国家。
“那就让他们靠政府,靠祖国吧,我只能做这么多了。”她在汇款单上签完字时默默地想。
从邮局出来,似乎她人生的使命已经全部完成,只等明天一早去车站买一张长途车票。她心事沉重,慢慢悠悠地走回宿舍,却看见床上放着一封信,不曾想竟然是秋实秋果写来的,她猜测,信一定是寄到医院去了,实习同学给她带回来的。
秋实秋果在信里说,等高考一结束,他们就坐长途车来看望云朵姐姐。
云朵看完信,久久不动,陷入回忆中,多少年了,她只见过这两孩子的照片,甚至连声音都没听见过,她也想见见他们,现在看见信上这样说,她心里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觉,从母亲手里接过这爱心的接力棒时,农村的信息十分闭塞,经济落后,有固定电话的人家都很少,除非家里有孩子在外工作或者做官,才会装上电话,除此之外就是街上的邮局有一部非常古老的电话,所以直到现在,她们还一直保留着写信的习惯,这种习惯在几年后被世人完全废除而遗忘了。其实当时,手机已经应用普遍,只是价格昂贵,云朵这一班的同学买不起,用不起,但是经济条件好的人基本是人手一个,最不行也有个小灵通作为通讯的工具。
云朵自己也动过买手机的念头,因为要负担秋实秋果的费用就一直拖着没舍得花钱,如今她再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了,唯一的念头就是把一切放不下都放下,到峨眉山去清清静静的度过余生。这种想法在一个年轻人的心里产生出来是十分可怕的事情,也是十分可悲的事情,她却吃过秤砣铁了心一般要去实施了。如今见信中说秋果秋实要来,她只好缓一缓,迟几天再行动。就这样,她又去医院混了两天,其实,每年到这时候,实习已经进入尾声,医院对实习生的管理就松懈了,来不来,跟不跟班已经不会被追究,而且实习鉴定半个月前已经签完,只等日期到了一一发给这些学生,送她们回学校,然后再接下一批实习的学生来医院。
贾友慈接见每个人的方式完全不一样,但是在安排每一次行动时无不老谋深算,非要等到时机成熟,天时地利人和凑齐,他不像一般的投机者,更像两眼冒着绿光的狼,隐藏在一片芦苇丛生,柔软湿润的沼泽腹地,一面坐地修行,一面紧盯着猎物,耐心的等待。
云耀祖见他这般嚰嚰唧唧的不肯行动,心里十分着急,又不敢去催贾友慈,就睡在他那一堆破棉败絮的床铺间一边左思右想,一边自言自语:“明明之前约定好五月下旬就动手,如今六一都过了也不见他摆开阵势,露出任何苗头,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是不缺钱,不知道老子在这里整天活受罪,万一哪天老头子熬不住,脚一蹬一命呜呼了,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这样的念想在心里过一遍不要紧,可是接连几天这样废寝忘食的想,心底的虚火就滕的一下烧了起来,把个狭窄的胸腔都快烤熟了,幸好他的房间离院子外的自来水管不远,他翻身起来,跌跌撞撞地出门,好容易才把冰凉的金属水龙头摸到眼前,便亟不可待的迎上嘴,像是给水囊注水似的一阵哗啦啦浇灌,他心底的大火终于被扑灭,残灰余烬冒着青烟把他的嘴当成了通行的烟囱,只听他在回到房间去的时候左一个右一个的呃逆往上冒,捂了一会嘴巴,止不住,也就不管不顾任它去响,怏怏倒头又睡下去梦有钱时的快乐。
多亏他腿折那一段时间,摸爬滚打,在垃圾中练就的好胃好肠子,竟然装得下这么天然的水源而没有闹肠胃炎,更没有腹泻淋漓的浪费,若是换了之前他娇贵的少爷身躯哪里受得了这种水火相拼的折磨,不会胃痉挛也要肠绞窄的。
他要是醒着还好,可是一睡着便不得了,没有清除的死灰在后半夜竟然偷偷复燃,顺着食管一路上窜直冲到额头,被一个油腻腻的大脑壳阻住去路才停下来,等天明时分他睡醒,伸手一摸,才发觉额头上布满了小火山一样的粉刺大疙瘩,又痒又痛好不难受,于是在踟蹰徘徊了一个上午之后终于鼓足勇气去找贾友慈。
贾友慈在自己独特的旋转椅上,面壁而坐,与墙壁上水墨画中一只爬在半山腰的猛虎四目相对,他听见云耀祖已经进来,但有意晾着他不理,让云耀祖在地中间足足等了十几分钟,一直等到他腿脚发麻,惴惴不安时,贾友慈才猛然转过身来,他不说话,只用阴森森的目光盯着云耀祖的脸,他自觉的那一双眼睛能射出老虎一样威猛的,具有震慑力的目光,所以先用这一招给云耀祖祛祛胆。手下人不敢直言,他那一双眼睛绝对不像猛虎的眼睛恰恰像狼的眼睛一样凶残而狡黠。
云耀祖本来准备了满满当当的一脸微笑来迎接贾友慈的目光,可是贾友慈转身的速度太快,加之他干咳两声,而且他的目光把云耀祖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的扫视一番时,云耀祖的身体就像被毒蜂蛰了一般,突然一哆嗦,同时一团笑容就像手电筒打开时温暖的光晕听见了声控的开关一样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灰暗的面容重新回来,贴在他颧骨高高的脸上,而且把眼睑像拉窗帘一样拉下来,好把他和贾友慈隔开。
半响,他战战兢兢的抬起眼皮,偷偷瞄了一眼贾友慈的脸,又立即把眼睛闭上,不敢再看第二眼,只在心里悄悄嘀咕:“你用这种方式接待我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领教过了,体验到了你装大尾巴狼的厉害了,有什么能耐倒是拉出来溜溜,别他妈的故意深沉,老子也当过少爷,老子当少爷耍威风的时候你还没长胡子呢!”他知道自己只能暗暗吹牛蔑视大尾巴狼,他只能在自己心里发狠却不能左挪一步,也不能右挪一步,但是他有时间在心里接着埋怨:“不就是这么个小事么,用得着一拖再拖?纯粹就是小题大做,老头子病入膏肓,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杀鸡还磨宰牛刀?眼看老子穷途潦倒正缺钱,你却在这里装孙子,真他妈的不爽快。”他心里怨气不停翻滚,低下的头颅上眼珠子乱转。
贾友慈大概猜得出云耀祖此时心里的想法,于是故意压低压沉了声音问:“你有把握能把人都聚集到一起吗?”
云耀祖的头立即捣蒜一般的点:“能,我有办法。可是”
“可是什么?”贾友慈显然不高兴他有其它问题,语气粗粝的能把人的听觉系统刮伤。
“可是,贾总为什么非要等到六月七八号呢?不是说好了五月下旬就……”他结巴的话还没有说完,贾友慈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使劲一顿,云耀祖又哆嗦一下,到嘴边的话受到惊吓自动缩回去了。
“干好你分内的事就行了,管好自己的耳朵和嘴巴。”贾友慈说完示意站在旁边的王加仁送客。
王加仁的年龄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中等身高,长相端正,体态丰满,怎么看也不像坏人,但是他练就玉面狐狸的本领,狡猾阴险都装在腰带勒紧的肚子里。前几天焦星要盯的人就是他,他和贾友慈是一个绳上的蚂蚱,知道焦星父母死亡的真相。
云耀祖连连点头,唯唯诺诺答应着不敢再说一句话。
王加仁把云耀祖送到门口,十分温和地说:“云少爷,你要有耐心,贾总也想尽快把你的事情料理妥当,可是前一段时间严打风声很紧,你不也进去了两回,我们做事要有把握才行,提上性命不划算的对不对?贾总愿意帮你,可是不能拣个芝麻却丢了西瓜,冒险的事,需要慎重,要是有个闪失,值吗?”王加仁一番轻言轻语使云耀祖体会到久违的温暖,而且忏悔不迭的认为是自己小人之心揣摩了贾友慈的君子之腹,他那扭曲的心里又认为贾友慈的确是不可一世的人物,考虑周详,不像他自己草包一个。于是对王加仁的一番话感激不尽,哥长哥短的叫着,十分恭谨。
王加仁最后嘱咐:“你尽快研究一个方案,想好就来找贾总,贾总说,等黄道吉时一到就完作业。”
云耀祖恨不能即刻就给贾友慈一个方案。回去的路上他一面研究怎么诱敌深入,一面暗暗嘲笑王加仁和贾友慈,绑票劫财的事还要等黄道吉时!他想,这也太讽刺了,贾友慈这种人还迷信什么黄道吉时?要是懂黄道吉时,还敢一桩接一桩的去干犯罪的事?莫非神明也像人,好人有好人的神?坏人有坏人的神?若是真有,那倒好了,多少可以慰藉一下他恐慌的,干了坏事、哆嗦不止的心。这样想着,不觉好笑,竟然摇头晃脑,不多时又回到了他的狗窝,此时,伏在他体内的毒虫又开始索食,使他哈欠连连,周身的感觉像三伏天公共便池里的蛆芽,熙熙攘攘的蠕动着,且散发出阵阵令人恶心作呕的臭气从他嘴里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