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过后,西北的雨水就渐渐多了,三天两头大雨连着小雨,有些县区秋雨绵绵,没完没了,七八天都见不到温暖的阳光。气温一层一层凉下去,宁南地区,早出晚行的人需要加上厚厚的外套御寒。
君躲的父母在这个时节最忙碌,几十亩的田野里金黄一片,已到了收获的季节,同时,她们也最为担心,每年这时候,君躲的病就很容易复发,而且症状重持续时间长,每每疼起来,她总是泪流满面,不能下床。
每次电话响起时,沈秀珠那个原本脆弱的心脏几乎要蹦出来,当她长舒着气,叮嘱着,挂了电话的时候,才能稍微宽心一些,但是不久之后,她又开始担心下一次电话打来的情况。
八月的最后一天是星期五,阴云密布一整天,眼看要下雨,却又故意绷着像是和谁较劲一样,云层似乎还在不断蓄积着力量,不知道发作起来会有多疯狂!
中午下班后,楚欣就提着背包回家了。
她走时问君躲回不回家,君躲摇头。她想省下车费,等实习结束,回去时给小弟买件衣服,也想利用周末赶快写自己的小说。
她总觉得写完小说后,她的处境就会改变。
这一天,君躲从早晨就开始盼望医教科的人,每月这一天,医教科会派人通知她们下一个月实习的科室,令她大失所望,等来的消息是,她们还要继续留在这个科室一个月,同时还告诉她们新的规定是:以后在大外科,大内科都要实习两到三个月。
听到这样的消息,君躲烦躁极了,她觉得整个灰暗的下午十分孤寂漫长。
相反,陈河原本抑郁的心情却变得明朗温暖,他暗自欣喜,每天还可以看见君躲,和她在一起是多么美好的事情,看不见她时,他的心总是感到空虚,彷徨,他多想把自己的幸福感与君躲分享,可是在工作的环境里,在君躲目前这种状态下,他又必须忍住兴奋,不能流露,不能表达出来,这也是一种痛苦,但总归是幸福多于痛苦的。
他已经考虑了很长的时间,想找个机会,把心里的话和君躲好好聊一聊。
下班时,青苗和君躲一起洗手,一个小护士过来叫青苗去医生办公室接电话,陈河见缝插针一般赶忙凑过来洗手。
他一边冲着手,对搓着肥皂泡的君躲说:“下班出去坐坐行么?我想和你说说话。”
君躲微笑着摇摇头拒绝了他。
遭到拒绝,是陈河预料之中的事。“那就改天吧,你早点回去,别淋了雨。”
君躲抬头看他,目光相逢的时候,她脸颊绯红,羞涩地低下头:“嗯,知道了。”
陈河笑了笑,又一次给双手打满肥皂泡泡。
她轻轻地那一句“知道了”是那么温柔,如莲花盛开在他心头上。
青苗接电话回来时,眼睛又红了,苍白面色,焦虑不安。她语音颤抖,说家里有急事,要马上回去,星期一如果没有回来,请君躲帮忙请两天假。
青苗走后,君躲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心里替青苗难过,忍不住叹气。
君躲刚洗完了手,一个实习医生站在门口说:“君躲,吴主任找你。”
“噢,知道了。”她非常烦恼,微微蹙着眉头。
陈河也是心头一怔,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反反复复地洗手。
君躲忧心忡忡地去找吴主任。
她刚要敲门的时候,吴主任已经从里面拉开门,满面笑容,很客气地说:“哦,你来了,是这样,”他搓搓双手,好像不知该怎么讲,继而又说,“我有个朋友来这里旅游,住在宾馆,突然病了又不方便去医院,我瞧过了,不要紧,所以呢,所以,我想让你帮帮忙,过去给他输一下液体,消消炎症就没事了,我想,你不会拒绝吧?”他紧盯着君躲的眼睛等着她回答。
“我,”君躲很想拒绝,又忍忍没说出口。
“这是车费,这是宾馆地址和房间号,你拿好,可别走错了。”他笑容可掬,盯着君躲的目光里掠过一丝不被发觉的诡异神情。
陈河没有急着回家,每次听见主任找君躲,他心底深处就会浮光掠影一般闪现一丝捉摸不定的担忧,不过他也说不好在担忧什么。
他在护办室门口等着。
等君躲从吴主任办公室出来时,他问:“又让你做什么?”
“去给他生病的朋友输液体。”
陈河一下子怒火升腾,但忍着没有发作,他接过君躲手里的纸条看了看又还给她。说:“我送你去。”
“不用了,眼看要下雨了,你还是回去吧。”
陈河不能强行干预,他心里郁闷,但是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医院外面,阴云密布的天空就像黑铁桶罩住了整个城市,在浓墨积压的云层和高矮错落的大楼之间,一股暗流涌动,正悄悄酝酿着一场暴雨。
君躲走着路,抬头时无意间看见木鱼从另一头也走过来,她停住脚步。她确信木鱼也看见她了。
然而木鱼却像没看见她一般,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了。
君躲既难过又庆幸地想:“现在轮到他躲着我了,躲着好啊!”
当君躲乘坐的公交车驶过一站又一站的时候,街上行人稀少,寂寥清冷,街道两旁绿化带上,那些春季栽种的小树苗渐渐不安地摇曳起来。
在通往同生县小米庄的一条公路上,一辆小中巴客车在飞一般地行驶,将道路两旁一闪而过的白杨远远甩在后面,青苗坐在靠车窗的位子上,心急如焚。她没注意,外面已经下起铜钱大小的雨点。
下午那个电话,像闪电划破她的心境,张青山告诉她,自己一个人提着礼品去拜见她的父母,他要争取他们谅解,争取他们接纳。
“他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嘛,他们正要找他兴师问罪呢,他却自己送上门了。他们是什么态度,什么立场,难道我还不知道嘛,要想说服他们简直是白日做梦。”她心里紧张,不住地张望着车窗外面,“你太冒失了,你怎么敢一个人去呢?我都准备放弃了,你还坚持着,能有什么结果呢?”青苗哀怨地想着,伴随突突地心跳,她突然害怕得不敢想下去,下午没有说完突然中断的通话。
“难道?”她抹着眼泪一阵阵心悸,只盼望车快一点,再快一点。
雨已经敲打在车玻璃上,濛濛一层水汽。
公交车一路上几乎是在爬行前进,由于天气阴暗压抑,往日在外逗留的人此时都蜂拥着挤向公交车,每个站点的人群一阵骚动拥挤之后,这辆庞大的机器就沉重地喘息着爬向下一个站点,从老城区一路停停走走,等进入新市区的时候,往日玫红晕染的黄昏,已是苍茫朦胧的黑暗。
随着人群涌动,君躲在人堆的缝隙里挪动着脚步下了车。
她向这个陌生的地方四处张望,想记住明显的路标或是建筑物,以便返回时能顺利找到公交站点。
她盘算着,配药加上扎针交代注意事项总共也就半小时而已,半小时之后,她就能回这里,坐公交车再回自己住处,继续写她的小说,这一天就过去了。
这个时候,她根本没有考虑,假如吴主任的这个朋友要她一直守候等待输完液体该怎么办?她会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旦提出来她该怎样应对,答应还是拒绝?
她小心翼翼过了十字路口,向着二百米之外的一幢高楼走去。
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和小飞虫慌忙地,竭尽全力向着人过之处,风所带动的气流高出飞腾,在路灯下显出惊恐万状的样子,生怕零星坠落的雨点将它们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连尘埃和渺小的飞虫都在挣扎,本能地寻求着生存的机遇。她感觉自己也是一粒微尘,一只飞虫,只能随着或弱或强的气流回旋,现在,主任就像是一股阴冷的气流,控制着她头顶上那一片天空的气象,是阴是晴都要看她‘是否表现得好’,所以她只能忍受着内心的愤怒,再次答应他的既荒唐又不合理的要求,跑这么远的路给他的狗屁朋友输液体治疗病痛。
她也知道,这是多么大的冒险,她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出现输液反应,过敏反应,她该怎么办呢?
吴主任深知在医院外输液体有风险,怎么还让她去呢?
她发现这个吴主任交给她的任务越来越重了,越来越难办了,这是在考验她吗?下一个艰巨的任务又会是什么呢?
她不敢想。
在她这个年纪,她原本贫困简单又温暖的家庭生活;单纯的三点一线式的学生生活;她那看惯了蓝天,看惯了书本的眼睛还不会辨别社会这个大熔炉里错综复杂的颜色,更困难的是,以她自己薄弱的力量还不能表达内心不满,更不要说大胆的揭穿和反抗,这里不是学校,在通往明天的路途上,在通往哪个还未知的未来之前,她只能摸黑前行,只能硬着头皮前行,因为她没有捷径却又不能绕道而行,她面前的路注定又窄又长,弯弯曲曲,坑坑洼洼。
现在她还只是郁闷着,仅仅是郁闷着,她不能说服自己去承认这就是命运,在她看来,承认命运是没有知识的父辈们被迫安抚自我灵魂的一剂良药,那样就可以避免挣扎的,来自精神上的痛苦。
她觉得自己有知识,只要找到那个可以让她施展拳脚,好好工作的场所,她就有希望从贫困苦难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让父母和亲爱的弟弟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是这样的,适合她,接纳她劳动的工作场所在哪里呢?
她不知道。
当她推开那扇旋转门的时候,另一辆公交车又挣扎着靠近了最后的站点。
迎宾小姐甜美地微笑着,向她颔首鞠躬,欢迎她的光临,表露出对她的熟识和亲切,如同她是这里的主人。可她一点也没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和外面的昏暗阴沉比起来,这里灯火辉煌的大厅使她更为陌生和不安。
君躲站在原地迟疑片刻,不知是心怀卑微还是紧张胆怯,她低下头轻轻拉了拉那件单薄的外套,伸出手把写有房间号的纸条递给了服务生。
服务生微笑着,用手指引着把她带向电梯处。
后来,每当回忆在这里的一分一秒,她都会犯恶心,就像浸入骨髓的病根,遇到刺激诱因就会突然发作一样。尤其是服务员那种微笑,滑稽而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那种微笑什么都知道,但却不告诉你。
电梯像笼子一样把她圈了起来,电梯也知道这里的秘密,只有她不知道。在这陌生的,优雅但又分外冰冷的环境里,她没有心情环顾四周慢慢品鉴欣赏,她没有发现在大厅一个不起眼的阴暗处,一个熟悉但又陌生的阴影正在那里品一杯醇香四溢的碧螺春,一片片上好的茶叶在开水中跳舞,游动,舒展,在生命的终点散发阵阵清香随升起的热气飘散。
他盯着君躲那单薄但曲线玲珑的身体走进宾馆,向着那个陷阱迈近的时候,他眉眼嘴角轻轻扭曲着,满意地露出一丝笑容,这种笑容只有在黑暗的地方才绽露出纯粹的内涵。
他陶醉地闻着茶水,将嘴靠近茶杯,轻轻那么一吸,一口好茶连同一片小小的茶叶就进入了他的嘴里,他慢慢的嚼着,闭上眼睛,不知是回味着茶韵,还是在想象家乡那肮脏不堪的羊圈,一头老公羊面带狰狞的笑容,迈向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