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雪纷飞的中午,陈河失魂落魄,他的孤寂,忧伤无人能解,无人抚慰,只有吹在脸上的寒风,落在肩头的雪花,后来,他鼓起勇气,把那封介绍信塞进药店门缝,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一路上,他步履沉重,心如死灰,任凭洋洋洒洒的风雪戏弄他,嘲笑他,他似乎沉睡一般,迷迷糊糊地走着,不顾脚下高低,路途远近,靠着双脚挪动,把他拖回了家。他挣扎了一夜,他努力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克服心理上的抵触,软磨硬泡和王院长讨来一份介绍信,他知道是自己借了母亲的光,王院长做了顺水人情。
不管怎么样,总算可以帮到君躲,让她到公立三甲医院去上班了,他不能看着她在这样一个小小的药店工作。能帮到君躲,让他感到欣慰,谁想,他刚刚在心里吹起来的幸福的红气球,在这严寒的冬季,在这皑皑白雪覆盖的冬季,被残酷的现实,被钻心的疼痛刺穿了,在他胸腔中扑哧一声,慢慢萎缩、塌陷、覆盖了他的肝,他的肺,他的精神,他的世界。唉,让人窒息的困窘和疲惫使他拖着沉重冻僵的双脚一步又一步的挪动着离开了,他抬头看看这灰蒙蒙的天,忽然想起去年那场沙沙作响的雪,那天,‘乔叶和哑巴结婚了’;那天,他明明白白感受到君躲对他充满了焦虑甜蜜的情感,他感觉君躲爱他;可是今天,他同样明明白白感受到自己焦虑难言的情感,他想,君躲不爱他了。
他的心破碎了,化作这漫天飞雪四散而去……
夜幕低垂时,雪停了,风也停了,只有寒冷和孤寂围绕着君躲,她心乱如麻,没有一点写作的灵感,为了缓和焦虑,苦闷的心绪,她坐下来练字。
这是她长久以来自我安慰,自我沉淀的方法,不管是毛笔还是钢笔,仿佛她抄写的一张张诗词都是充满了魔咒的灵符,可以压住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让她安静下来,让她生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可是,今天,这个魔咒失灵了,她又冷又难过,怎么也平静不了。
她趴在桌面上,低声哭泣了一会,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才突然止住眼泪,转过身子,在床底下的纸箱里一阵乱翻。哦!她是想起了陈河送给她的那个陶笛,自从和云朵他们住在一起,她就把它深深压在箱底藏起来了,现在,她把它捧在手心里看了很久,眼泪就再次模糊了视线,她咬着嘴唇,用手背擦干了眼泪,挪动身子坐在床边,慢慢试着吹了几声,等她调整好呼吸后,她就轻轻吹出那首西游记中的《女儿情》。
空灵忧伤的音乐声在满是仓库的院落里轻轻回荡,让人远远地听了不由伤心多情起来。她不知道,也想不到,金华却在大门外的车里坐着,他来了不多时,只因今天,君躲有了一个可以去医院工作的机会,他不知道君躲会不会离开药店,说实话,他不想让君躲去医院,那样的话,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赢得君躲的心了,下班后,他不顾天冷地滑想到这里来问问君躲,然而,到了附近又改了主意,只想从门前过去一趟,了却一番相思,也就算了,没想到,却听见从她那破旧冰冷的小窝棚里竟然传出这样使人牵肠挂肚、不忍离去的笛声来。
金华这个铁铮铮的男人啊,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冲进去,站在她面前求她施舍一点感情给他,可是,他不能啊,他知道不能,他知道他只能这样远远地听着了,后来,陶笛乐音停止了,他才无奈寒冷的侵袭只好离开了,这个时候,君躲也渐渐平静了,她趴在被窝里,开始写自己的小说《无可奈何》
经过一个星期的准备,胖婶把被褥都拆洗过,把换季节不穿的衣物也都洗干净,叠平整,收在陈旧的壁橱里,又帮着乔叶把楼上楼下的卫生进行了彻底的打扫,娘俩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乔叶惊奇的发现,原来胖婶是个很会谈天说笑的人,她经常有意无意的,把一些做女人,做妻子,做母亲的经验传授给乔叶,又把一个好女人该具备的品质,该注意的事项都渗透在一些‘家常闲话’里讲给乔叶听,例如,胖婶当女孩的时候,我娘家村上有一个媳妇如何如何……,我婆婆家的一个远房表妹,结婚时家里穷得只有一个土炕,铺一张破席,一口铁锅和三个边沿有豁口的碗,可是,我这表妹要强,她和丈夫吃苦耐劳,除了种三分地糊口,还做起了收购粮油的小生意,经过十年的奋斗……,等等,如此这般的正能量故事听得多了,乔叶就明白,胖婶对待自己就像对待女儿一样,要离开时,千般不放心,万般舍不得,才会如此费心地给她讲授做人的道理,做人的准则。
乔叶是明白胖婶这一番苦心的,她不动声色,把这一番好意全盘接收了,都装在心里。
她也发现,自己对胖婶的感情似乎也在变化,以前是单纯的感激,依恋,现在又多了许多敬重之情,她常常陷入沉思,把自己和胖婶做比较。可是,她又感觉自己和胖婶之间依然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界限,她离开家的真实原因,她和哑巴之间的爱恨情仇,她一个字也没有告诉胖婶,她想,既然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说,那就让它烂在自己的肚子里吧。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她也不准备把胡师傅对她的种种引诱说给胖婶听。有时候,她感觉胖婶已经洞察了一切,只是在等她自己开口讲出来,她像是一个老母亲一样,等待着孩子坦白过失和错误,为此,乔叶经常感到脸红耳热、羞愧难当,但是,她却坚定地保持着沉默。
她深知,胖婶是个心胸宽容,明理、厚道的老人,不会对她点名道破,既然能够瞒天过海,又何必自我揭露,自我丑化呢。经过深思熟虑,乔叶拿定了注意,她始终装聋作哑,连一点痕迹也不透露给胖婶。
然而,她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欺瞒着胖婶,却逃不开黑夜里孤独的煎熬,她蒙在被子底下的身体和胸腔里的心,如饥饿的野兽一样撕扯着她。那个时候,她睡不着,焦躁抑郁,不停地翻身,她心里已经钻进了想要被爱抚,被亲吻的念头,同时,她又十分恼恨,感觉自己不知羞耻,成了一个没皮没脸的下贱女人。
是的,一定是什么低贱下流的魔鬼操纵着她,不然怎么会是这样呢?她应该保持本分,不妄想跨越道德门槛,保持受害者冰清玉洁的地位。
她内心里是憎恨这些行为的,可是,她自己现在是怎么了?她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产生那些见不得人的欲望呢?按照她的道德标准,她应该心如止水,应该有莲花一般的品格,有松柏那样坚韧的、对抗诱惑的毅力才对,但是,她偏偏要自欺欺人,和自己龌龊肮脏的欲望对抗斗争。
她心里一定是钻进了荡妇的幽魂。她厌恶自己,厌恶黄鼠狼一样的胡师傅,厌恶哑巴,厌恶柳新,厌恶这些把她逼到如此境地的人,当她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她竟然做了一个荒诞离奇的梦:风雨交加的午后,胡师傅在后厨扫地,她洗碗,忽然,他从身后抱住她的腰,她不敢大声喧嚷,只是弯腰扭动身体,几次挣扎,然而身体软弱无力,徒劳无果,她丢开湿淋淋的抹布,任他油滑的双手胡乱作为而没有反抗的力量,她在梦的漩涡里下沉,面临溺亡……
这时,一阵婴儿哭声把她猥琐的梦惊醒,她顾不上着慌迷乱中惊悸乱颤的心脏,急忙翻身起来,查看睡在旁边的孩子,原来,孩子刚刚尿湿了。乔叶给孩子换完尿布,她侧身睡下,伸出手轻轻拍着孩子,这时,她才慢慢地回想刚才那个令人恶心的梦,她恶狠狠地掐住自己的腿,使劲拧了一把,钻心的疼痛让她差点让她哭出声音来,她赶忙咬住被子,忍着。可是,眼泪还是来了,一股又一股,无声无息地浸入枕头。
哑巴在方圆百里的枸杞地劳作了三个月,由于他吃苦耐劳,憨厚踏实,周围的杞农都愿意找他干活,而且出于特殊的感情,往往在结账时会给他多加一些水果,饼干,甚至是一瓶农民自己熬制的肉酱。他也不拒绝,默默接受了农民老板善意的馈赠。
冬天来临,一切农活都停止的时候,他已经和这些友好善良的庄稼人达成了一项协议,明年春天,他们会免费送给他一些枸杞苗,也会便宜卖给他一些枸杞苗,他们甚至愿意赊账给他,告诉他,等一两年内枸杞有了收成再结账不迟。
这片土地上,厚道的农民用人类最原始的情感回赠了这个劳动者,
他们通过特殊的方式约定了这一承诺。
这一年,哑巴没有找到自己的孩子和妻子,但是机缘巧合,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改变生活的方式,他暗暗下定决心,从此以后,他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上希望,结出红艳艳的玛瑙来!这个说不了话的年轻男人,通过自己的品质赢得了这样的机会,让他成长了,让他丰富了,让他眼界开阔了,自信了。如今,他已经积攒了一些钱,更重要的是,他在劳动的时候,留心学习枸杞的种植方法,他暗暗思量着,明年,他不但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种植枸杞,他还要动员自己的老丈人和他一起种植枸杞,他打算,一开春,就把那些长年累月只种植过谷子,糜子,荞麦的土地都翻耕一遍,他要遍地栽种枸杞苗,把院前院后都种上鲜红的玛瑙一样值钱的生命来,他要赚钱,他要在自家的地基上盖一院气派漂亮的房子,他要让生命中爱着的亲人们过上幸福的生活,他的乔叶,他的孩子会回来,他们会水泥铺就的干净院落里生活。
他蹲在墙角下,沉闷地吸着旱烟叶的时候,经常不动声色地思量着,那些个不能被高谈阔论出来的美好愿望,就像他身后落日间的灿烂霞光一样楚楚动人,明艳鲜亮,让他心里充满了力量,使他感到欢欣鼓舞,温暖心田。
陈河在医院写完病程记录后,一直看书到很晚才回家去,他本来想问问母亲怎么能对王院长说那些话,怎么能这样对一个原本无辜的人进行流言中伤,可是一看见母亲被疾病折磨,有些憔悴的面容时,他又不忍心,也不敢提出来,他怕刺激到母亲,惹她生气,作为医生,他深知,要想送掉一个心脏病人的命,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惹她生气。
在这样的母亲面前,他最终选择了妥协,装作不知道真情的样子,一贯如常地问候母亲的身体,伺候她服药,为她关上灯,带上门。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把家里原先种葵花的瓷盆,带到医院的办公室里去了。以前,他种葵花是种一把种子,长得满盆都是,现在,他竟然忽略了出芽率只在盆里种了两颗,并且把它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上,等待着它重新长出希望的花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