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陈河在外面轻轻敲门。
她熟悉这个节奏,回应道:“进来吧。”
陈河掀开门帘的那一刻,他发现今天的君躲有些不一样,他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她依旧不回头看他,也不说话。往常,君躲总是落落大方的和他打招呼,询问他这两天里工作上的事情,可是今天怎么了,他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小声说:“君躲?”
她还是不出声,手心里却已经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水来,她心里正焦急地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陈河有些着急了,两步跨到她面前,见她面颊绯红,眉梢低垂,耳朵都红了,凭他的职业敏感,一下子意识到她发烧了。
他急切地问:“今天不舒服吗?发烧了吗?”说着伸手去试她的额头。
君躲急忙躲闪了一下,她因为自己内心里的小秘密在作怪,更是羞臊得满脸通红,支吾着说:“没有,今天下雪了。”
陈河更纳闷,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今天如此反常和下雪有什么关系,他又伸出手想试试她额头的温度,迟疑一下,又缩了回去。她那局促不安的模样同样引起了他更大的不安。他只好在她对面坐下,语不择言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她才抬起头,答非所问回答道:“下雪了,农村的景色好看吗?”
“农村的雪,静、美、让人心醉、令人神往……”
“今天,‘乔叶’结婚了。”没等陈河丰沛的感情抒发完毕,君躲急忙说。
陈河好像一下子被君躲解开了穴道似的,从僵硬中苏醒过来,他心中一阵激动,一股热血涌遍全身,就像和‘乔叶’结婚的不是‘哑巴’而是他陈河一样。
他等君躲的变化,等了这么长时间,他时刻盼望着君躲接纳他的情感,如今她有陡然间有些变化了,他却一时没有发觉,此时,他热切地看着君躲,他那窝在心腔的话,是像喷薄滚热的岩浆要冲出他的喉咙一样,可是,他的喉结咕噜咕噜上下移动了两下,终究没说出来,一肚子的话,又给他硬着头皮憋了回去。
他倍感沉重的叹出了一口气,急忙站起来走到窗户前,看着窗外,心里七上八下打着吊桶,不知该怎么办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
他害怕自己猜错了君躲的心思,害怕君躲像看待别人那样看待他,他从未有过如此的胆怯,可是,他又分明感觉到君躲给了他一个暗示,一个表达的机会,他刚才看见,她那清澈的目光里,流转着一种企盼他说些什么话的灵动光芒,这个难得的机会出现了,他又不能说了,不能对君躲表达出爱恋的情感,他来这里之前已经和姚淑娴定了婚,他不能把这个事实告诉君躲,也不敢告诉君躲,他怎么能瞒着君躲又在她面前说自己钟情她之类的话呢,这样的自相矛盾的事情他不能做,陈河宁愿什么都不说,宁愿错过这个好机会也不敢做那种缺少道德底线的事情。
为了换取这短暂的自由,他和姚淑娴订婚了。现在,他母亲给的期限一天天缩短减少,以后,他能不能挣脱母亲的管束,能不能挣脱婚约的桎梏他都不知道,他怎么敢冒然对君躲说出心里话呢!
他在这现实的,虚荣的世界里生活,他必须长思远虑,周详细致。况且他亲眼见证过君躲曾经遭受过误解,被人诟病,他知道君躲的心是脆弱的,单纯的,再也经受不住什么刺激和打击。他想,她需要的不是华而不实的说辞,需要的是保护,是至死不渝的呵护和爱。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终于克服了刚才那种激情澎湃的情绪,他强作镇定,平静地想,等我把母亲这边疏通好,等我和姚淑娴撇清关系再向她告白吧。那个时候,我就有底气了,有把握了,我就......
于是,他急忙转移了话题,说,刚来时看见远处空旷的原野苍茫辽阔,被雪覆盖的山丘蜿蜒壮美,景致好极了,这样的好时光应该去散步,这样的美景在狭窄拥挤的城市里是没有机会看到的。
听他这样一说,冰雪聪明的君躲立刻从那烦乱紧张的情绪中平缓下来,眼下还能说什么话呢。她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失落害羞的她急忙说:“我闷得慌,你带我出去走走行吗?”说完就恳求似的看着陈河。
君躲的眸子有消冰融雪的魔力,使陈河不敢迎接她的目光,他在地上转了一圈,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他知道她闷在家里实在太久了,几个月的时间不曾出去过一回,村里也没人知道她受伤在家,犹豫半天,最后,他站在她面前,点点头。
她没有想到陈河会同意她的请求,一直以来,他都以她的健康为头等大事,生怕有风寒感冒的事情发生,一度叮嘱沈秀珠阿姨要监督君躲,不要她受凉。现在他竟然同意了,这不仅转移了刚才的尴尬,而且,一阵欣喜掠过君躲心头,她可以出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沈秀珠听说君躲要和陈河出去散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根本不同意。君建业说有陈河这样专业的医生陪护着,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秀珠才勉强同意,“绕一圈就快回来啊,外面又冷又滑,也没什么好看得。”她反复叮嘱,送他们到门口去。
出了门才发现赶着看景致的人并非他们两人,一些早早吃过晚饭的妇女,抱着幼儿的小媳妇,都在外面踏雪遛弯,顽皮的小孩子早已堆起高高的雪人,追逐着打雪仗,勤快的人家已经扫过雪了,家家门前扫出来的路面串通相连,深长的巷子就豁开了一条小道。
当陈河推着君躲经过街道的十字路口时,过往的村民都惊讶地长吁短叹,说真是不知道君躲病了呢,要是知道一定要去家里看望的,都怪你妈,嘴巴严实,一点不漏风。
君躲笑答说,怕给婶婶们添麻烦。
有的女人竟然打趣地说,啊呀,怪不得咱卫生院来了个好大夫,原来是君躲对象,真是好啊。他俩只能听着,想解释都插不上嘴,只好陪着傻笑,心里却尴尬得无地自容。
‘原来是君躲对象’,听到这样的话,陈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表情柔和,礼貌性打得个招呼,但是,他却明显加快了脚步。
这两人首次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村人面前时,村妇们确实暗暗吃了一惊,这些人不约而同地目送着他们渐渐走远的背影,然后更新了每天闲聊的内容。
经过村民们的一番戏谑,他们的心踟蹰着不能勇敢地开口说话,两人默默无闻,静静走了很长一段路。虽然这是大片田野边上一段很平坦的水泥路面,但两人心里却有相似的颠簸,震荡着他们的精神世界。
今天,陈河的种种表现都让君躲清楚的认识到一个事实,是她自己胡思乱想误会陈河了,‘好朋友嘛’这句话陈河一直说,现在,她明白,他们之间真得是好朋友一样的情意。她为自己的种种幻想感到从未有过的羞愧,她望着远处的山脉,一点也不觉的有什么好看,呈现在她面前的是冬天的本来面貌,放眼望去,颓废又萧条的一片原野上矗立着一座轮廓清晰的白色山丘,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些寂寞凄凉的树木,没有半点生机。
她忽然觉得从家里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这个刚刚对感情有些懵懂认识的女孩,早晨还是一颗羞怯火热的心,此时又变得冰冷灰败,好像她已经经过了一场短暂的恋爱,晨始暮终,这么快就结束了。
她一声不响的坐在轮椅上。
当他停下来给她盖好滑落的毯子时,他不看君躲的眼睛,他怕自己的心事被她发觉。
她却看着他,想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呢,除了爱情,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他这样的付出呢,“他总不会是来世上度我过苦海的佛吧。”
此时,陈河分不清自己是喜悦还是忧愁,总之,他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逼迫着他,让他封着自己的嘴巴,他又像戴着紧箍咒的孙悟空,不能左右自己的感情和人生。
如果是在几个月前,刚认识君躲的时候,有人说君躲是他女朋友,他会高兴地歌唱,会骄傲得炫耀,可是现在不能这样,他和别的女孩定了婚,他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君躲,他怎么能高兴?
当他环顾四周,看见广袤洁净的原野,蜿蜒俏丽的山脉,还有那些静悄悄站着发愣的树木,他暗想,它们和他做着一样甜蜜而忧愁的梦吗?他从内心里感觉这是一段神话般的小路,他多么愿意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后来还是他打破了沉闷,“你看,这里真有‘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气派。”
“课本里的词你还记得?”君躲平静地回应了一句。
她向远方的天都山望去,那些莽莽山峦像一个巨大的怀抱,她的家乡静静地安睡在这个怀抱里。
“记得,只要进了我的心,我就会永远记住。”陈河却心事重重的说了这样一句。
君躲没有接话,她现在不能确定他在说什么,只觉得看不清他了。陈河推着轮椅转过一道弯,眼前一下变的更开阔了。
君躲激动地说:“你看,今天,我在小说里就写了这样一个山坡,哑巴拉着毛驴,毛驴拉着架子车,车上坐着新娘‘乔叶’,他们的婚车爬过了这道山梁。”
在君躲的表述中,陈河停下脚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是一处好风景,可是,在他眼里,那道山梁那么长,弯弯曲曲又那么陡峭。他想,‘哑巴和乔叶’走得该多辛苦啊!
这样想着,陈河更加心事凝重。
在君躲的眼里,陈河像有什么极大难言的苦楚在折磨着他。
等她说完了,他默默蹲下身,把滑落的毯子又一次整理好。然后去拉她的双手,她本能地躲开了,出门的时候,她已经调整了自己,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应该怎么做。
她不能接受这种没有根由而轻薄的举动,她甚至是有些生气了,转过脸不再看他。
他闭上眼睛,低垂下头,显得更加痛苦。
当他战胜自己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果断的拉过她的双手不容她反抗,也许是来地突然,也许是他太用力了,君躲没能防备好,差点倾倒在他的怀里,她还想挣扎时,他紧紧地捂着手说:“你在我心里,知道吗?”
君躲不能说出一句话来,呆滞地看着那么忧愁忧伤的他,不明白什么事让那么快乐开朗的一个大男孩变得这样多愁善感,现在她越是不明白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做梦,以为自己也要恋爱了;几小时后,刚清醒了,重新做自己的灰姑娘,把自己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了回来,这又是怎么了?
她恍恍惚惚有些错觉,是他在试探她;在嘲笑她吗?是他发觉她幼稚可笑的想法在故意愚弄她吗?不是的,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会那样对自己,他一直都像哥哥一样爱护自己,也许他和自己一样害羞不能轻易张开心菲,哦,一定是这样的。
君躲好不容易才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回过神,她只静静看着陈河,此时她的双手放在自己腿上,陈河依旧紧紧握着不放松,他把头伏在她的手上,她感觉手上一阵温暖又一阵冰凉。
“表达感情是一件不快乐的事情吗?怪不得我写小说时自己都那么感伤。”她真的不明白了。
“记住了吗?你在我心里,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一定要记住,你都在我心里,等我,等我把自己的工作都安排好了,我就告诉你一个事情”。
他差点说出实情,但是他又忍住了,他不知道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能不能表达他的所有心声,也不知道君躲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愿,但是,目前他只能说这么多,他原本克制着自己,一句都不敢表达,可是今天,当他看着她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时,他万分纠结又于心不忍,他显得更加彷徨无措,胆怯痛苦,他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不决,权衡对错,在白雪的映照下,他的脸色由苍白转为灰暗,又由灰暗转为苍白,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但也只说了这样一句看似让自己都觉得前途无望的话。
他抬起头看着她,一再重复这句话时,他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君躲觉得奇怪,他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呢?他今天的表现比自己还要反常,怎么说得像生离死别一样悲伤。这就是他对我的表白吗?这就是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吗?是的,一定是的,他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
当君躲为这幅场景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时,她就木讷的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同时,君躲急忙转移了话题,她指着那远处的山脚下说:“你看,那些红瓦屋顶就是哑巴的家,是小说中的原型,那是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村民单干后,第一批富裕起来的农民的家,那个时候,农民的梦想是能吃饱肚子,过了几年,家家粮仓殷实后,能盖一院红砖大瓦房就成了农民们新的理想。能够实现这个梦想的农民就会成为农村闪亮的明星。”
陈河顺着她的指引,放眼望去,只看到遥远的山坡下,隐约有些房屋,姿势孤单地静默在雪中,周围并没有紧挨的邻居,他问:“现在还有人住吗?”
“可能租给外村的人了,哑巴的媳妇进城和儿子住在一起。这个老院就闲置下来了。”
“后来呢,故事的结局是什么?”陈河迫不及待的问。
君躲调皮,故意逗他:“你猜猜看。”
“我期望,哑巴美梦成真!”陈河的脸颊浮上一层神往喜悦的光彩。
“结局只有我写完了才能告诉你,等我写完了读给你听。”君躲微微一笑,给他留下一谜语,留下一个许诺。
他们再抬头时,远处的山野和坡道已经朦胧不清,白雪覆盖的庄稼地越发幽静迷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