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打乱了君躲的心理秩序,不久前才建立起来的生活的信心又面临分崩离析的境地。
在她的世界里,贫穷一直是产生一切痛苦的根源,她自幼生活在清贫的环境里,已经逐渐适应了生存的条件,而且她也在积极努力,试图改变命运,但是,在这样庞大的世界里,她实在是太渺小了,纵然费了很大的力气让自己长大,让自己站在人中间,可是,还来不及喘口气,来不及伸开手臂就被生活的寒流穿透了胸怀。
现在,她才感受到最真切的痛苦的滋味,至于以前她个人的病痛和找工作的艰难和现在比起来那算什么呢,至多也就是一个女生的矫情,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因为真正令她痛苦的是来自心灵上感知的无奈,是一个人面对一切艰难困苦,面对一切挫折而产生的无可奈何的状态。
此时,君躲就深深的陷在这样一种状态里——弟弟出了这样的事故,她却没有尽到一点责任,既不能丢下手头的工作去照顾他,也不能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急需要的钱来补贴他的医药费,她对这个家,对自己的亲人连一点用处都没有,这样的境况怎能让她不难过!
她万分焦急却茫然无助的坐着,一股咸涩的泪水从面颊滑落,她下意识的伸手摸摸自己的口袋,然后又急忙把随身带的包包拉过来翻了个底朝天,她应该明白,即便是翻再多的口袋也是徒劳无功的,可是却忍不住,依旧鬼使神差地翻了一个遍,结果可想而知,当她手里攥着仅有的几十块钱的时候,又一股咸涩的泪水滑落下来,人生的痛苦便再一次潮水般的包围了她。同时,她也深深自责,自己的弟弟和家人正在经受天灾人祸的煎熬,自己反而把把刚刚挣来一点点钱给挥霍了,竟然和一些不相干的人去游玩,这真是天大的过错!她愧疚,难过,已经煎熬到了极点。
谁知,这些痛苦像是带着钩子似的,把她埋在心里不敢面对的人和事全都撕扯出来晾在了眼前,陈河,这个人的名字和影子再一次在她眼前跳动起来。如果不是这些连带着感情的债务,也许遗忘起来会更容易些,可是她又被迫地想起了他,还有欠他的钱。
现在不得不重新提起陈河。
君躲住在野外的帐篷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那天夜里,陈河结束了两个多月的流浪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变得黝黑瘦削,以至于踏进家门的时候,他的母亲竟然愣住不敢相认。
吴芳华从医院里出来不到一个星期,身体有所好转,但是现在她变得很虚弱,所以请了保姆,白天来照料自己的饮食起居,夜晚不住在她家。
吴芳华听见门锁的响声后从卧室里探出头来,以为是小保姆又回来了,一晃眼看见进来的是陌生的人,顿时吓了一跳,只顾张口喊保姆的小名,这时她听见儿子说:“妈,是我。”
吴芳华顾不得责怪,顾不得气恼,赶快迎上去打量着陈河,眼里满是怜惜和心疼,张口闭口地问:“你怎么成这样了?怎么瘦成这样了?”
陈河看见母亲也苍老憔悴了不少,愧疚地说:“我没事,就是胃病犯了,不碍事。妈,你怎么了?怎么有气无力的样子?”他这样一问,吴芳华便伤心起来,把刚才卸掉的怨愤又捡拾起来挂在心上,她倒退几步,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这才开始生气,她像往常一样沉下脸,一语不发地坐着。
陈河放下背包连忙过来认错,说自己心情不好,原本想出去散散心,以为十天半月就回来了,所以没有和母亲商量,谁知出门在外一切事情都难以预料,情况非常糟糕,先是队友感染了疫病,接着他自己也被感染,只能被当地防疫部门隔离起来治疗,这期间,他的胃病也犯了,钱也用完了,好在自己是医生,给人家帮忙看病赚取些生活费用。接着他又问,母亲是不是病了,这些日子是谁在照料等等,陈河的关心让吴芳华很快就消了气,脸面上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恢复了一个母亲的样子。当然,责怪陈河的话和夸赞姚淑娴的话是一句也没有少的说给陈河听了,唯一不提的是她在医院碰见君躲并端掉她饭碗的事。
陈河又陪母亲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才让吴芳华心满意足走进卧室睡去了。
他洗漱完毕悄悄地溜出门去,在微凉的夜里,他心头却焦灼的燃烧着一把火焰,他想去看看君躲,哪怕是远远地看见那个小院子也会感到欣慰些,此时,他不知道那个小院子已经在几天前变成了一堆废墟。
时间总是那么从容却也那么着急,忽然间,改变了他记忆中的一些事,等他站在黑暗的废墟面前,邹起眉头时,才会深刻地体会到——时间不会停留在原地等待他的到来。
市政建设规划把他熟悉的地方变成了瓦砾场,他吃惊的,无望的站在废墟旁边,无比伤感地叹息一声——世界那么大,我都知道你在哪,这个城市这么小,我却不知道你在哪里了……
他在异国他乡给自己的爱情精心构筑的美梦又塌陷了,像气泡一样破裂消散了,比眼前的废墟更荒芜。
这天晚上他失眠了,后半夜,胃痛又开始折磨他,他起床喝药,翻来覆去,满心惆怅,却睡意全无,煎熬中,窗户里已经透进来天明的微弱光亮。
陈河陪母亲吃过早餐,说是去同学那里问点事情,离开了家,临走时他说要在晚饭后陪母亲散步。
吴芳华听到这一点许诺还是由衷高兴,她给儿子笑了笑算是回答。
陈河匆匆去了一趟昨天晚上他去过的地方,现在,他可以真实又清晰地看到那片狼藉的瓦砾场,挖掘机和铲车正忙得不亦乐乎,他绕着眼前的残垣断壁转了一圈,只要看见有空闲的工人,他便友善地凑到人家面前,十分客气的打听这片废墟上原来的住户都搬到哪里去了?
人家往往是用奇怪的眼光看看他,然后也客气的回答一句——不知道。几次尝试之后,他只好放弃了这种笨拙的方法,然后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陈河又依次去了几家公立的医院,在大厅里向导医询问有没有君躲这样一个护士在这里上班,结果,每个医院的导医都用紧张质疑的眼神看他,客气而冷漠地吐出几个字——不知道或是没有。陈河不死心,又给他的同学一一打过电话,拐弯抹角打问是不是有一个叫君躲的护士在他们医院工作,结果就是不知道或没有。到了下午的时候,他疲倦极了,直到母亲打来电话时,他才想起自己的许诺,就强撑着困倦的身体回去。
君躲尽量忍住自己的伤心上完了一天的班,当她脱去身上的那件白大褂的时候,她却忍不住要想弟弟所受的苦,要想自己的无能,她感觉浑身困乏没有站起来的力量。
恰在这时,药店的老板从外面掀开门帘进来了,她一面叫着君躲的名字,一面随口问到:“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关门?”君躲着急忙从里面出来,回答说正准备走呢。
老板娘是个细心的人,她解释说:“我刚去超市买完东西路过这里,看见灯还亮着,门也没锁,我以为还有顾客就进来了”她有意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指给君躲看,“天不早了,快点回家,晚了不安全。”说着,转身把里间的门帘掀开看了一眼,然后宽了心向外走,边走边嘱咐君躲锁好门,路上注意安全。
“阿姨,”君躲艰难地喊了一声,这两个字在她喉咙里颤颤巍巍,折腾了半天才挤出来。
刚走到门口的老板娘回过头,吃惊地看着君躲,她之前是让君躲管她叫阿姨就好,她说这样亲切不生分,可是,现在她听见君躲这样不同往常的声音一出来倒是有些惊讶。“还有什么事吗?”老板娘微微一笑,稀松平常地问。
“阿姨,我弟弟住院,我能不能先支一些工资出来,我想给他,”
君躲还没有完整的表达自己的意思,老板娘接过话说:“你还没有上几天班呢!”
“先把这一个月的借给我行吗?”
阿姨收起掠过脸颊的笑意,神色严肃起来,像是在做一道令人头痛的选择题。她踟蹰着退回到柜台的位置,把带锁的抽屉打开,从备用找零的钱里面取出三百放在面前,缓慢而谨慎地说:“既然你家里有事,我就先借给你,你来打个借条。不过,我希望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事。”她的眼光在君躲的脸上飘来飘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
君躲一面谢谢,一面取出纸和笔给阿姨写了一张字迹工整的借条。阿姨接过来又仔细地看了,收进衣袋不再说话,提上一堆新买的东西向门口走去。
君躲在她身后又一次说:“阿姨,谢谢你信任我。”
“收好了,快点回家,记得明早的班。”
君躲怀揣这些钱,说不出心里交织在一起的到底是什么情愫,出了药店的门她才发现,麻麻黑的天空里不知何时飘起了零星的雨丝,冰冰凉凉地洒落在她脸上。
《无可奈何》中:
哑巴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他在村口坐的车,恰好是乔叶坐过的那辆车,可是他不知道。这个没出过远门的农民,此时心绪极为复杂,他不止一次的想象,最好的结果,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但是他却面不露色,紧绷着一张麻木冰冷的脸堂,眼睛不眨一下地看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树梢。
准备出门寻找乔叶的时候,哑巴去了老丈人的家,结果老人不在,只有傻傻的丈母娘抱着一个破旧的枕头蹲在墙角哄孩子似的咿咿呀呀。
哑巴估摸老丈人下地干活去了,就顺着坡道一路向西来到了一片茴香地,果不其然,老人家正在除草,灰色的补丁裤子被高高挽起来,露出麻杆一样细瘦的小腿,哑巴站在他身后,啊啊的叫唤着,见老人家转过身来时,他当即就给老人跪下了。
这位饱经风霜的农民,抬起眼皮看看哑巴,长叹一声,踟蹰半响,又转过身子继续干活去了,关于女婿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到他的耳朵里去了,他了解哑巴,可怜哑巴,也可怜自己的乔叶,可是,老人家不知道真相,哑巴没有办法给他解释其中的缘由,他为难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能说什么呢。
哑巴心慌意乱,他又啊啊地叫唤着,希望老人能转过脸庞接受他的道歉,接受他这沉重的一跪,可是他的老岳丈再没回头,只是铆足了劲,一锄头接一锄头挖去霸占庄稼养料的野草。
过了一会,他才放慢了速度并大声地说:“孩子,回去吧,回去好好种自己的庄稼。”
哑巴对着老丈人的背影郑重其事的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离开了。
他虽然不能用正常人的声音把内心的话说出来,但是他却不缺乏感觉信任和爱的敏感度,他像是得到高人的指点一般,心里顿时敞亮了许多,他几乎相信老丈人的话就是占卜结果,只是,他想违规尝试一番,想尽快找到乔叶,找到自己的孩子,他不能在家里孤独的等着。”
君躲盯着眼前这些刚刚写好的文字看了一会,她伸手把它撕下来,揉成了一团,现在,她没有办法静下心写作,她的脑子里时刻都惦记着住在医院里的弟弟,迫切的盼望明天到来,她能把三百块钱寄给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