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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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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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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连载

第四十五章 失魂落魄

云朵休息的那天,焦星迅速办理了出院手续。

云朵从来没有考虑过,焦星出院之后,她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心情,她一直认为,自己心底时刻都盼望着、让他赶快消失呢。

第二天早晨,她走进科室,和值班的护士打过招呼,常规拉开一个抽屉去拿更衣室的钥匙,一抬头,发现住院一览表上已经重新撤换过了,她把刚刚抓到手里的钥匙又关进抽屉、立即转身直奔焦星住的病房,推开房病门却发现,新住了患者,家属正在整理衣物,她立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病床,一片白色的床单在她眼里放大,不断的放大,最后变得空无一物。然后,她的整个信息处理系统就像塞车的街道,堵得一塌糊涂,窒息感直逼心口;五脏六腑像是填满了棉絮,又像是给掏空了,这一部分神经的感知力瞬间短路不见了;接着一种灰黑色的疲乏感像幽灵一样从骨头里钻出来,一层包着一层,以滚雪球的速度膨胀,然后迅速占领了四肢百骸,无情地攻击她的各个神经结构,所有的身体细胞立即处于半麻痹,半瘫痪状态,连呼吸都变得费力困难。

后来,她木然地离开,一声不响地更换衣服,心不在焉地参加科室的交班例会……

这一天,焦星床头的那个呼叫器再没有被拉响过,原本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可是她高兴不起来,说不出的失落感始终包围着她,一点工作的心思都没有。

现在想一想,她才发现,焦星在的时候,自己就像一只时刻要战斗的公鸡,全身的羽毛都是竖直的,现在,她突然失去了紧张感,身心一旦松懈下来,她锋利的羽毛就耷拉垂落下来,无力感,疲乏感却一涌而来。而且,她不明白焦星在的时候那么烦人,事事针对她,处处为难她,每一天都挑战着她的忍耐力,按理说,他要出院肯定会在她面前有所表示,示威也罢,道歉也罢,总该有些话说才正常,才符合人情,绝对不可能、不告而别,可是,事实上却让云朵出乎意料,不仅颠覆她的认知,更让她陷入无尽的失落与困惑中,她太高估了自己在焦星那片世界中地位了,现在她知道,现在她明白,在焦星这样一群不入主流的青年人中,她不过是对方乏味生活中的调节剂,其实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但是,巧合的是,偏偏她休息的时候,他偷偷溜走了,这种举动她不能理解、也不合常理、至少她自己迷惑不解。

她一直认为焦星不过是个脸皮比城墙老砖还厚的社会青年,说得不客气一点,在她云朵眼里,他们不过是些小痞子罢了,她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们,她总是鄙夷地想,他能有什么想法?能有什么见识?能有什么谋划?能有什么自尊可言?再降低一点的话,他惦着脸和女生搭讪不过是出于雄性动物的本能罢了,不过是“一路货色”罢了。

至于焦星的其它任何事情,她从没有感兴趣过,没有过问过,她在心里和行为上时刻抗拒着他的每一句话,不能否认,偏见一旦形成,就不会轻易改变认知,除非是不同寻常地刺激让人幡然醒悟,如今焦星突然悄悄走了,她就像丢了魂似的落寞起来。

当她闲暇、坐下休息时,焦星以往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她眼前,说话的声音依旧回响在耳畔,她无力控制这种回忆,好像下一秒钟那个呼叫她的铃声就会响起,所以,只要有铃声,她都不由自主的渴望是她熟悉的那个铃铛在响,然而都不是,却又引起怅然孤独的感觉。

下班后,她默默走出医院,一个人顺着已经变得高低不平、到处坑洼的非机动车道或窄小的盲道漫无目的地走,她已经记不清这一年的光景里在这条路上溜达过多少次了,在这个小县城,在这个世界上恐怕这是她唯一可以用来排遣愁绪的方式方法了。

眼下正是草长莺飞,桃李芬芳的春天,是一个万物生长,情趣盎然的季节,可是在她面前一切颜色尽失华彩。

她在春天温暖的气息里要去哪里呢?不知道,她在春天的黄昏要去哪里呢?不知道,只由着两只脚带着沉重的身体向前走着,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单独行走的,她有用不完的时间可以一直走下去,过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走完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

云朵盲目行走可能使自己的灵魂焦急起来,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要做什么,就忍不住替她担心起来,算计起来,于是开始和她进行一场十分繁忙的论证,以此想让她明白一些道理,她分明感觉灵魂在絮絮叨叨对她讲话,她却装作不知道而不理会自己的灵魂,不听她唠叨,可是,她的灵魂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伪装,灵魂开始不厌其烦的教导她:“瞧瞧,这世界上的男人多么滑稽可笑,一会纠缠不休,好像没你不行;一会又唯恐你会纠缠不休,只觉得没你才好,你烦恼什么,忧愁什么!”她轻蔑地瞟了一眼灵魂,暗暗反驳道:“关我什么事!”

她的灵魂叹了口气,似乎故意气她,举证说:“他为什么躲着你,不告而别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

她愤怒地瞪着眼睛,责怪灵魂自作聪敏横来多事,想一脚把她踩进这春天的泥土里掩埋掉。可是,她又明显底气不足,虚弱无力,只勉强回答:“他消失了正合我意。”

眼看暮色苍茫,四周华灯初上,她饥肠辘辘又疲惫不堪地踩着台阶,走上街道之间过度的一段天桥,向远处望去,只见街上无限延伸的晕黄路灯已经和天空的星星连接在一起了,她累得走不动了,就俯身趴在栏杆上看过往的行人,她发现凡是三三两两并行的人大多是追逐打闹,谈笑风生,似乎世界无限美好;然而,那些孑然一身,孤独的漫步者,那些漠然坐在某处张望着的人,一副前途无望,一副事事无所谓又好像被事事牵绊着、满面忧愁的模样。

看到这些情景后,云朵好像从梦游中清醒过来了,她之前一直混沌的思想里一道光芒像闪电一样划过,使她周身掠过一阵寒意,她陷入了沉思:“我和他们中的哪一类相似呢?我是融入了这个世界还是脱离了这个世界?我是积极的在创造生活还是只被动的活着?我是匆忙的赶路人?还是四处张望无所事事的人?我是我呢?还是我非我?我活着到底为了什么?要活成什么样子呢?我要让时间自由流向终点而不去支配吗?等我报了仇接下来做什么呢,报仇,当初多么坚定的信念,如今进展如何呢?现实情况是我不用再做什么,他们就已经奄奄一息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的报应就要兑现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以后怎么活呢?”云朵不是神仙,不是道士,不是和尚,不是哲学家,不是文学家,没有超脱的认知,没有看破红尘的境界,只有普通百姓、普通女孩子并不理性分明的思路,于是,触景生情就全无章法的给自己提出了一堆疑问,她没有追问以前是否考虑过这些问题,但是现在,这些问题却杂乱无章地闯进了思想、使她感觉心乱如麻,迷茫不堪。

她从天桥下来,不再向前走,她该回宿舍去,回去看她的小说,像以前那样,这时,她才感觉到身体冷了,肚子饿了,腿脚累了,抬头望,竟然发觉要回去的路变得那么漫长,于是挪动着脚步,不想再考虑任何问题了。

浓浓夜色就像话剧场里厚厚的幕布已经徐徐垂落下来,春夜里的寒气钻出地缝不断上升,应和着夜色、重新把小县城装扮成了冰冷寂寞的世界,只有远远近近的灯光给人以渴望和温馨的遐想。

云朵顺着灯光较为明亮的主街道笔直行走,即便是这样,能遇见的行人也寥寥无几,这样一来,她心里多少生出些胆怯来,直到看见不远处、县城中心的光明广场上还有卖红薯的小贩,她心底又冒出一些温暖香甜的回忆,这无疑是和她母亲联系在一起的。红薯的味道让她感觉更加饥饿,她抛开胆怯,此时,所有的精力都浓缩在对一个热腾腾红薯的渴望上,而且生怕人家已经买完了。

二十米,十米,五米,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催促她加快了脚步,她几乎是一口气跑过去的。等靠近了才发现有人比她提前到,红薯已经放在小贩的秤上秤了。她没心思打量这个时候来买红薯的人,小贩的红薯本来就是卖给大家的,管人家是谁,靠近小贩的车子她张口就问:“师傅红薯怎么买呀?”师傅忙着过秤没抬头回答道:“三元二斤,卖完收摊了。”正掏钱的那个顾客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猛然抬起头看了她一下,吃惊地说:“云朵。”

她原本已经伸出手要挑红薯了,也被这熟悉的声音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卖红薯的师傅对这样一对相互熟悉的顾客不管不顾,只说:“七块八。”然后紧接着问:“姑娘,你要几个?”看来摊主一点也不关心他们是否认识,是谁和谁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唯一关心的是赶忙卖完红薯回家。

云朵终于从一种呆若木鸡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她没有回答小贩的问话,立即转过身、脚步匆忙地向前走去,此时,她感觉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自己的方向在哪里,只是想尽快离开,离开之后再找方向吧。

焦星把十块钱塞到师傅手里,自己提上红薯急忙去追云朵,他的心因为这意外的相遇而惊喜万分,他突然想到‘命运’这两个字,如果不是命运摆布,怎么会这样巧合?今天、他吃过晚饭感觉烦闷、就一个人出来了,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竟然闻到红薯甜丝丝的香味,身不由己,走到了这里。

他在云朵身后喊:“走错方向了,你要去哪里?”

云朵当即停下脚步转过来走,她缄口不言,但是心里认定,又是他在搞鬼,“他一定跟踪了我一路,他一定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这样想的时候她就气愤难耐,忍不住又要恨他,嫌弃他。

“你怎么总是像只斗鸡似的,时刻都愤怒着,时刻都在准备战斗?”当她从他旁边绕过去时,他又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也不管她爱不爱听。

“你能不能,不要用这些卑鄙的手段,我怎么得罪你了,非要和我过不去?”她突然站住、反问道。

这阵势把焦星惊得发愣,发闷,辩解道:“你倒打一耙啊,我怎么卑鄙了嘛?我怎么得罪你了?就遭你这样唾弃?”

“你不卑鄙吗?以前,我就不再追究,今晚是怎么回事,你跟踪我吗?你监视我吗?”

这样一来,焦星才知道她又误会自己了,他解释道:“我为什么要跟踪你呢?为什么要监视你呢?有什么巨大的利益让我这么做呢?你是美若天仙还是腰缠万贯?让我这样处心积虑地跟着你呢?你这个人的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吗?不要高估自己的魅力了行不行?我若心怀诡计,为什么悄悄从医院消失了而没有去打扰你呢,我知道你十分腻烦我,还有我的那些朋友,你心气高,总看我们这样的闲散人员不顺眼,我也很知趣,就自觉消失了,今天晚上,没有人告诉我你在街上溜达,我也不是神仙,没有能掐会算的本领,不知道你也喜欢吃红薯,而且是在晚上!再说,路是大家的,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这不妨碍你吧?我也想吃红薯这也不妨碍你吧?况且我比你先到,又是从你对面而来,你在东,我在西,怎么就是我跟踪你了?你在哪出戏里见过有这样跟踪人的,逻辑不成立吧?”

她不理会他的解释,但是心里的气焰已经灭火了,精神像斗败的公鸡,羽毛全都达拉下来。不过,她心里依然不服气,怨愤不减,暗暗嘀咕了一句:“厚脸皮!”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焦星摸索着,探究她的心理。

她想:“说什么呢,这不是我自作多情!拉别人的手扇自己的脸吗?我可真是大傻瓜!这个瘟神好不容易消失了,我倒是又去招惹他!”于是她一句话也不说,只顾着走自己的路。而且刚才的饥饿疲惫已经不知去向,她的思想也撇开了“红薯,跟踪,监视”这些字眼,她从他的话里又捕捉到一个新的,她深有感悟的词:“对面”,她马上联想到“对立”,她觉得用对立更合适,他们最初的相遇就是从“对面”和“对立”开始的,以后一直都是这种状态,真是“命中注定”的对头和冤家,“冤家路窄”这个成语估计就是在说他们。

云朵心里暗暗想着,不敢再说出来,她深知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准有另一句典故:“不是冤家不聚头”等着给自己做辩解,她不想听他说废话,打定主意不再说话。

当初,她向西,进医院的门,他从东面走来,来刚出医院的门,她慌里慌张碰了他的肩膀,虽然她很快就忘记了那次相遇,可是,他们没有忘记,无奈,被他们一次又一次提起,强化了她的记忆,想要忘记都不行了。也因此使他们之间就像宣战的敌对双方。从她的角度来看是这样一个概念,但是他却认为这是她在单独挑战,单独战斗。她并不知道他的感受也不曾在意他有什么感受,她只是一厢情愿地,假设了一个战场,一味的敌视他,攻击他,把他当成云耀祖,云申海一类的男人,一样的仇人,说他们都是“一路货色”。

她冷漠的目光常常像一把利剑直穿他的胸膛,这种时候,她内心有种被扭曲的快感,她会觉得多年来积压在神经里的痛苦在迸发出来时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她宣泄她的痛苦时,他成了活的人肉靶子。

“你说话呀?”焦星跟在后面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两个热乎乎的红薯在他手里晃来晃去,亦如他悬在胸腔里的那颗心一样,他一点也摸不透她在想什么,今晚,他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她,心里没有准备好应对的台词,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摸着石头过河的脚步一般、深一下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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