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真是该死!”云朵粗野地、恶狠狠咒骂了两句,然后顾不得脚疼,头疼,一身疲惫也早已忘得干净,她立即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直接赶往医院去看君躲。钻进车子,舒服坐定的时候,她才疑惑地问自己,刚出医院的时候为什么不知道打车呢?自己一肚子心事,糊里糊涂向前走,白白吃了多少苦头!
君躲毕竟是一个女孩子,不管心里多么坚韧刚强,不管她曾经付出过多少心血和精力对抗逆境和疾病,一旦真正的灾难扑面而来,让她毫无招架之力的时候,父母,家庭依然是她首先想到的能保护她,支持她的基础力量,她的原生家庭给她的温暖和爱一直在一旁陪护着她,所以当她联系不到最近的救援力量时,她想到了爸爸,妈妈,想到了自己的家。
君建业接到电话时,君躲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等待着初步血常规的检查结果。
当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立即就后悔了,她听到父亲沙哑低沉的嗓音从遥远的家,传到医院病房时,她原本紧张胆怯的神经忽然松弛了几分,尽量用平稳、缓和的语气,告诉父亲自己目前的情况。
现在,她怕自己的一时冲动惊吓了母亲,那样她就会一夜无眠,煎熬受苦。她冒冒失失在这个时候给家里打去电话,真是欠考虑了。君躲不止一次叮嘱父亲,已经住在医院里了,具体的检查明天才做,让爸爸暂时不要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妈妈。
他的父亲在这一刻显得迟缓木讷,他的思虑被厚重的现实挤压在一起,荡不起愁苦的波澜,也想不出迎刃而解的办法,他能感觉到的就是脑袋和耳朵里同时响起的嗡鸣声。
给父亲打完电话后,她似乎从紧张的状态下暂时逃离出来,原本嗡嗡乱响的脑瓜里竟然出奇平静,腿上的疼痛也好像减轻甚至是消失了一会。
这个时候,她才慢慢回忆到医院后和医生的一些对话。
她是一个护士,了解一般的诊疗过程,知道医生通常谨慎的解释模式,但是这一次她发病突然又剧烈,等不到明天正常上班的时候,只能挂了急诊号,好在是她自己工作的医院,流程地点都熟悉,加之有焦星帮忙,并没有大费周折,唯一遗憾就是接诊的医生她不认识。
这是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新面孔,用她的经验推算,他独立坐诊的时间大概不超过两三个月,因为,她发现小医生虽然故作镇定,但是躲闪的眼光依然透漏出一些羞怯腼腆的痕迹,这种情形和她刚刚上岗的时候是那么相像。
君躲马上想到自己第一次给一个青年患者输液时的狼狈样,她缺乏自信的手在穿刺的过程中颤抖,几乎握不住小小的针柄,她多么害怕自己做不好,穿刺失败让对方笑话,这种特殊的心态在面对妇女儿童或老年患者的时候却没有。于是她很体谅年轻的同行,尽量用明确简练的方式回答他的问话。
小医生程序似的问她:“年龄,职业?......”他低垂眼睛匆忙打开要记录的病例。
“24岁,护士......”
“哦,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腿疼得厉害,小腿也肿了,连续一周低热,但是,今天体温突然上升,中间恶心呕吐一次,短暂晕厥一次,来之前我测的体温38.7,已经喝过降温的药。”
他立即递给君躲一个体温计,示意她重新测量。“具体哪个部位疼?疼了多久?以前做过什么检查和治疗?”
君躲指给医生看,她略微思考后回答:“我第一次腿疼的时候是七岁半,当时刚上一年级,深秋淋了冷雨导致感冒后出现了疼痛,后来断断续续,时好时坏,看过多次,有的医生诊断是生长痛,有时候又当做关节炎,也住院治疗过,但是都没有除去病根,一直口服消炎镇痛的药物,到现在应该有十几年的时间了。只是最近突然加重,以前的药物好像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
“这么长时间?你最近这半年有没有用做过详细的检查?”小医生惊讶的语气充分表明一点,面对这个年轻的患者,拥有这么漫长的病程显然不符合他在医学书籍里学到的那些病例知识,他明白这不是一个常规病例,他难掩兴奋,敏捷的思维快速转换,他知道这世上稀奇古怪的事多,稀奇古怪的病例更多,如果他能治好疑难杂症,那是多有意义、多伟大的事,成名不敢奢望,但是写篇论文倒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于是他让旁边的焦星把君躲扶到检查床上,细致查看一番,又看过体温计后,他凭借仅有的经验做出了最初的判断,但是谨慎起见,他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让君躲先做血常规的检查。
医生拿着血常规的化验单沉思片刻,商量似的说:“我建议今天就办理住院吧?”
年轻的医生还说,“放射科的机器出了一点小故障,正在检修,你先住下,明天早上再做其它检查。”本来话说到这里就合适,可是他毕竟年轻,终究没有忍住:“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你的病可能比想象的要严重,甚至不止一种病变。”
医生保守推测,“你两条腿的胫骨都有问题,也许刚开始是一种,只是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又加重,发生了质变或是各种不利因素又诱发了新的疾病也是有可能的。”说到这里,见君躲脸色煞白,他急忙补充道:“你知道,我们医生的判断也不是百分之百准确,一切结果要等其它检查出来协助诊断。你不要过于担心,父母呢?”
君躲说父母在农村,一时来不了,病情直接告诉自己吧。她又把疼痛的时间和性质描述了一番,也说明以前的检查中,除了化验有些微变化,其它检查都是正常的,好几个主任会诊过,只是让继续观察,由于诊断不明确,长期以来只能按照风湿病来治疗。
医生听后谨慎地说:“明天查完才知道病情,还是让家长来吧。你是学医的,要知道,在理论上,骨病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表现,需要鉴别诊断,有时候各种检查结果正常或不明显很容易误诊。而且奇怪的是,你的病例很特殊,几种骨病在你身上同时出现,这本身就太蹊跷了。”
作为护士,君躲对医生的这些解释立即就明白了,她的现状和处境,不利因素太多了,劳累的工作,寒冷的住所,单薄的身体,脆弱的抵抗力,反复感冒感染,更要命的是,为了尽快写完小说,她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日没夜的煎熬,耗尽了心血和能量,她自身的这些内外环境,配齐了疾病需要的所有条件,如今出现这个结果也就不足为奇了。
君躲听了医生的话,心里乱作一团,她不光是被这些疾病吓住,更重要的是,她没钱看病,不要说几样病同时找麻烦,就是单纯的一种,她都没有足够的钱来治疗。住什么院?明摆着是要她的命!
就在君躲踌躇住院费用的时候,云朵赶到了医院,听完看病的经过,她把焦星拉到一边,一阵絮叨,最后决定先把仅有的那一万块钱取出来,给君躲看病救急,至于给证人交保险的事,就让焦星和张青山再磨磨嘴皮,想想办法拖一拖再看情况。可是电话打过去,几番纠结游说,对方坐地起价,就是不让步,最后勉强同意,先付他五千交到期的意外保险,其余五千暂缓一个月,对方强调,一个月后如果不兑现,他还是要去找酒店交涉。
焦星勉为其难,只得表示同意,会如期兑现,让他不要到处生事。
棘手的事,要命的事商量好似的一股脑凑热闹,随意摆布享有万物之灵美誉的人们,内心的恼恨和反抗无济于事,只得俯首听命,乖乖就范。
云朵跑到住院处交了三千押金,留下两千应急,谁知道后面的路上还有什么麻烦的事等着。
当晚,血常规的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根据情况对她进行消炎治疗。君躲和云朵有些不踏实,对于年轻的医生还不能充分的信任,但是晚上没有主任专家值班,只好遵医嘱治疗。然而,坏消息还是很快就来了,第二天下午的时候,生化检查,拍片和CT以及核磁的结果都出来了,年轻的医生心怀压力,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病例,面对这样一个年轻同行的生命,他盯着化验单有些艰难的告诉君躲,检查的结果有两个:右腿胫骨中段处有肿瘤,左腿胫骨处也有肿瘤,但是它们又不是一个性质的肿瘤,为了确诊是良性还是恶性,需要做活检,值得庆幸的是,从检查结果看,身体其它部位并没有发生转移的现象,也就是说,肿瘤尚且在襁褓里养着,还没有到处乱跑,这次感冒引起的高烧以及疼痛发作是坏事也是好事,让她的检查很及时,发现的早,这样就预示着会有更多的治疗机会和较好的愈后。
虽然小医生看到这样特殊的病例也还在半信半疑中踟蹰,但是久病成医的君躲似乎理解一切缘由和结果。她忍住疼痛不声不响的躺在病床上,思绪像一团烟雾在膨胀的脑袋游窜碰撞。
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的生命这么脆弱,不堪一击,现在,她软弱无力的躺在病床上,以前,这些盖在其他病人身上的白色床罩如今正盖在她自己的身上,一瓶又一瓶的液体正在输进她的身体,可是她却这样无力消沉,犹如风中落叶渐渐接近大地。
她被实实在在的现实摇荡,心里一会烦躁,一会抑郁,除了僵硬的双腿,她的身体神经全都瘫软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她没有思想活动,痛苦填满了她人生所有的空隙。她年轻的生命里除了一波又一波的疼痛足够真切,那些曾经饱满、富有张力的、奋斗的感觉都虚无缥缈、不见踪影了。
如今,留给她的只有被几种还没有查清的疾病同时控制着,折磨着,既肿胀又疼痛。
这几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跟疾病作斗争,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战胜疾病,就算不能根除也要永远的抵抗下去,可是她现在才明白,她是一直鼓足了全身的力量在斗疾病,而疾病一直都没有开始和她斗,它们不断的挑衅,试探,如今才算露出了峥嵘的面孔,向她耀武扬威的宣战了,是的,真正开始宣战了。在这些来时勇猛的攻击面前,一开始交锋她就失败了,躺在了医院里,现在她不仅无暇顾及她的工作,她的小说,还要连累自己家人和朋友。
她恼怒沮丧颓废的情绪像污浊的水浪一样不断拍打着她,她闭上眼睛,不想看自己的处境,她想睡一会暂时离开讨厌的自己,可是她能逃开多远呢。
骨科的主任也来查看过她病情,经过会诊,确切诊断很快都出来了,左腿上良性的骨样骨瘤,右腿上恶性的骨肉瘤一起在蚕食她的生命,医生要求她父母来医院签字,她需要转移到骨肿瘤专科进行下一步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