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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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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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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连载

第五十二章 空心

六月五日下午,云朵把一份病人的化验报告交给主治医生后,她完成了自己的实习任务,这一年的凑合结束了。

‘凑合’是她内心对待实习的真实写照,她曾经把这一年的实习也当成了报复的一部分内容,如今这种游戏眼看就要结束了,往后的日子她再也不用费尽心思琢磨,用什么方法去折磨云申海来解心头之恨,她是学医的人,自从上次见过云申海,她就断定,用不了多长时间,结局就会出现;还有云耀祖,这个恶贯满盈的‘少爷’也已经自顾不暇,长久不了的,他和他父亲将无疑是殊途同归,一个结果!

在去医教科的路上,她一边总结着自己的战果,一边考虑接下来的行程。

拿到实习鉴定之后,她也不看里面的评语,对折好塞进自己的背包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实习鉴定之所以还要取回来,是不想那几页纸被移过来移过去碍事,免去大家议论她的长长短短;也不想医院通知了学校,到处找人,弄得自己像小丑戏剧那样,岂不丢人现眼!拿回来,就是对过去的一切画上完结的句号。

宿舍里空无一人,她倚在门框上把这个住了一年的小房间仔细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心中五味杂陈,郁郁寡欢,回想当初住进来时,心里装着满满的恨,像是千年万年都不能化解一样,如今不过几天时间,她心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空虚和寂寞占据着她年轻的生命。

云朵移挪脚步,用肩膀关上门,她又靠在门后发愣,良久才移步床头,无比沉重地坐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慢地吐出来,好像所有支撑她的力量都随着这一口气,吐出去、散开了。

云朵扑倒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掩埋起来,嗡嗡嗡地哭了一场,良久,她带着满面泪痕开始整理那些陪伴了她整个青春期的书籍,她把它们一本接一本的放进纸箱里去,准备见到秋实和秋果后送给他俩,她再也不用看这些书了,往后若是还活着,只需要听嗡嗡的诵经声和咣咣的木鱼声就足够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凄然,停下手中的活,靠在窗前看着小小的县城,直到它进入无边的黑夜里去,此时,在一片沉静的黑暗里,焦星的影子突然闯入她的大脑,就像窗前几百米之外的那盏路灯,晕黄而温暖的一片光圈照耀在她的眼前,虽然不十分明亮,但是依然让人喜欢,让人感到舒服和安全,看见这样的景象,她竟然不由自主的把焦星和这不相干的路灯拉到一起暗暗比较一番,自然是比不出什么结果,她盯着那盏灯,那团光晕在她眼里不断放大,直到变得虚花模糊了。

这时,焦星投在她心里的影子反而清晰了,那些过往的点点滴滴才具体形象地出现在她心里,让她仔细地回味了一番,当电影一般的镜头闪现到她打错了针受护士长批判的时候,是焦星主动去承认错误替她陈清了真相,洗清了污点,不然她的实习鉴定里一定会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存入她的学生档案,伴随她的一生,现在她还不完全明白档案这东西对一个人的工作多么重要,她的无所谓,不过是她不打算干这一行,但凡要在这一行混口饭的人,档案就像是生死牌,用人单位一看档案里的内容便直接决定用不用你,她的意愿里几乎没有依靠档案的必要,所以敢于冷漠的对待这件事,如果同样的事换在其他任何一个同学身上,那绝对不敢有抵触的行为,至少表面上不敢。

这个年龄段的学生已经有分析能力,可以预料到,如果领导想要拿这件事来教育你,树立你为典型,那么这件事的严重后果是想放多大就能放多大的:比如会死人,但事实上这一针的危害原本没有那么大,可是领导往往先假设一番,假设你打给病人的不是维生素而是肾素或者氰化钾之类,因为领导怕的是万一,你将会为这个还没有发生的万一付出代价,写检查,在毕业大会上被点名批评,接受上千毕业生的注目礼,从此羞愧难当永生不忘,而且将永远不要指望学校推荐你,当然也不会给你推荐就业单位。可是,因为云朵的无所谓,不在乎,反而使领导找不到根由大张旗鼓的去处理这件事,再加上有人主动认错,这样一来,有人借坡下驴便不了了之了。如果,当初云朵带着谦卑的态度先认错,那么她注定逃不掉惩罚,这是可想而知的,这是一门勇气学,社会实践学。云朵的‘反常’行为让她幸运地躲过了被竖为典型的机会。

当云朵趴在窗口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后,她忽然反身去床边把实习鉴定翻出来,饶有兴致的看医院给自己的那些评语,当真没有提到那件事,她对自己判断的精确性无不感到自豪。她又把焦星历次救她于危难间的经过回味一遍。

次日清晨,她长途奔波回到家乡上山祭奠一回母亲,等回到小宿舍已经傍晚时分,第三天中午她分别去汽车站和火车站咨询了去峨眉山的票价,斟酌再三定了一张六月十号的单程票,当时火车的硬座票要比长途汽车的卧铺票便宜许多。当一切准备妥当后就在几个平米的小宿舍安心等待和秋实秋果见面的日子,似乎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要和之前的生活一刀切断永远隔离了。

得知真相的那一晚上,君躲似乎得了一场遗忘症,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她选择性的把那半年的事都从她的大脑中删除了,谁也不知道她用的是第几根手指点击的哪一枚按钮,也许学习医学知识的人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本领,大抵知道这些特殊记忆是在大脑沟壑部分的缘故,才能在保存和删除时都如此娴熟而显得得心应手。

新一天的黎明到来时,她只换掉了昨天的衣服就去医院了,一个上午忙忙碌碌,谁也看不出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平静的内心不怨恨任何人,不责怪任何人,她只怪自己无知,她只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要怨天尤人,自己凭什么责怪别人呢?没有任何理由,陈河一直以来都和她只保持着亲密的好朋友的关系,他没有以身相许,也没有要求自己以身相许,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从不越分寸半毫,‘在我心里’只是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坦诚态度的真实表达,是一份简单而质朴的告白,是一句慰藉她荒凉交际的话而已,全是她自己的错觉,错误的认为这是一句暗示爱情的台词,现在看来那全是她自作多情,扭曲了他的心思。

她不能和他对质,她害怕听到他解释,害怕证实了她听到的真相,换成另一个什么人,之前她遇到过的什么人都可以,可是他不行,到此为止,她不能忍受更多的伤心,就这样吧,就让事情停在这个时候就好了,就给自己留一点念想留一点空间、留一点吧!千万不要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些她已经知道的事情,那样她真的会崩溃,真的会承受不住的,所以她在被他看出破绽之前赶忙把自己打扮成了局外人的模样。

下午,她去看望程老师,由于禁食,他显得更加消瘦,简直像是一副骨架,看见君躲进来,程老师自己勉强挪挪身子。

“您别动,一定很疼吧!”

“还好,能忍受。实习快结束了吧?”他让妻子搬过来一把椅子,让君躲坐到自己对面。

“明天或后天就可以到医教科去办手续,只要加盖公章就可以离开医院了。”

他叹息一声说:“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吗?工作的事有人帮你打点吗?我这人一辈子没结交什么有权势的人,我对你们一点帮助都没有,实在是很遗憾,想想上一届学生,临毕业时各个欢天喜地,出了校门都有归宿,有工资,而你们,唉,想想都惆怅。”

君躲尽力让自己显得轻松些,“总能找到工作的。您不要担心。”

从老师病房出来,她几乎忍不住落泪,他的学生中十有八九和她的状况一样,学校给的困难补助每人领过一回,程老师的叹息是对几十人的叹息,这是他教过的第一批不分配工作的学生!

君躲低着头怅然若失,老师的问话一下子把一个月之后的毕业境况拉到了她的面前,使她本来阴霾覆盖的心头更加忧虑忡忡。今非昔比,教育改革,就业政策,已经取消了她们毕业后直接分配工作的待遇,如今毕业后,他们所有人的档案就要自己带走,暂存到人事劳动处代为保管,还要根据时间长短付给一定的保管费用,工作要自己努力去寻找,不是每个人一毕业就有工作,有收入,依照眼前的境况,看来很多人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适应这种“断档状态”。

学生时代,她们归属家庭和学校,一旦毕业就如同幼儿断奶,自己要独立生活,至少在名义上她们已经长大成人,家庭学校对他们不再有义务,反过来,很多家庭正急需她们毕业后对家庭履行‘反哺’义务。

眼看她们美好的学生生涯就要结束了,随之而来对前景的焦虑不安开始如影随形。

实习之前,她们有一种天真的愿望,想通过这一年的努力可以毕业后留在实习的医院里工作,这个时候即便是一个月只有两百收入的临时工对她们都充满着诱惑,她们大多数人将史无前例的要放下身段,想尽办法去争取这样的职位。

现在不是计较钱多钱少的问题,而是她们急需要给自己的身份找一个归属,有人,有单位接受她们!

物质上的贫困尚可以接受和忍耐,从小到大也许已经习惯了窘迫,可是面临精神空巢,身份落荒,人的心里难免要忧伤,难免要悲哀,难免要发慌!

谁知,辛辛苦苦一年之后大家才发现,要留下来工作决不是简单的事,没有亲戚朋友帮助,没有人和钱去疏通,那份愿望就变得毫无指望。

前途茫然,使她们在学生生涯的最后阶段丧失了年轻人该有的蓬勃生机,各个变得英雄气短,沮丧叹息。

在举目无亲的境地,哪里有安身之所,立命之地?君躲现在才觉得这一年的努力其实毫无意义。她的处境明摆着,她不可能留在这里,而且她也不愿意留在这里。如今,她已经清楚的预见,自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像一个失去魂魄的人,在医院走廊里挪动。她抬头看见过道里的时钟依旧噌噌前进,此时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她又出了门厅,向院后面的草坪走去。

金华去科室找过君躲,他奶奶已经病愈,今天要出院了。

他想和她说说话,简短告别。直到手续都办完了也不见君躲,老太太在家人陪伴下已经回去,金华留在病房,站在窗前等她,君躲走到医院后面的草坪时,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便急忙下楼去。

“你在这里呀,我在科室等你很长时间。”

“哦,有什么事吗?”她礼貌地回应一下,极力掩藏内心的愁绪。

“我奶奶今天已经出院,我来向你告别。”

“祝贺你奶奶康复。”

她简短地应对,让谈话显得生涩客套。可是她实在打不起精神去过分的关心别人家的事情。

“我要代表家人谢谢你呢,这一个月多亏你照顾,老太太心情愉悦才好的快。不过,我会经常来看你。”

“不,不用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也是这里的过客。”

“你要去哪里?我还能见你吗?我去哪里找你呢?你不会不理我了吧?”听她这样说,他一连串的问话显得着急。要是往日君躲还能乐呵呵的开玩笑应付他。现在她的心情低落,只盼着金华快些回去,快些离开她,好让她安安静静地呆一会。

君躲看着他苦笑一下,“我们实习结束了,我要离开这里复习一段时间,七月份回学校参加毕业考试。”

“原来这样,那你给我一个地址好吗?”

“不用了,毕业后我也成了居无定所的人,我也不知道以后会在哪里,也许回农村去,也许在某个医疗单位找份工作,我实在没办法给你确切的地址。”

他一下子感觉无望极了,急切问道:“那你愿意联系我吗?我给你联系方式,你愿意吗?”

“我,”她本来想直接拒绝,可是又觉得失礼,只要自己不做就好,何必伤害人家自尊,又改口道:“好的,如果方便的话。”

“你等一下,千万等一下,我几分钟就回来。”他一道烟似的没了人影。

君躲没有阻止,她知道自己说的是言不由衷的话,她不会联系他,永远都不会,她不会再联系任何人。

金华高高兴兴地回来,把一张写有呼机号和手机号的纸交到君躲手中,一再强调让她有空闲的时候或是需要他做什么事的时候千万不要客气,一定呼他或是打手机给他,保证随叫随到。

当兵的人总是言简意赅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天性里满是直爽乐观,君躲说自己想一个人走走,让他先回去,他就十分洒脱的告别,转身向前走了。他的背影忽然让君躲想到了什么,急忙喊:“金华,请等一等。”

他绝不会想到君躲这么快就联系他,但是一听到她的呼声,他就如同得到军令一般急忙调转方向往这边跑来,“果然言而有信。什么事?”

“你能帮我吗?”她羞于启齿,却万般无奈地问。

他万分肯定:“当然,我很乐意你能这么快就想到我,说吧,什么事?”

“我,我真是难以启齿,不过,你要是觉得我荒唐离谱完全可以拒绝我,我知道自己的事情让人很难为情,但是,你千万不要生气,我说错了,你就当我没说,还有,我要申明只是帮忙,就一次,我保证。”她翻来覆去的说明这件事是因为这个想法来的很突然,她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这种勇气稍纵即逝,她真怕再拖延一分钟就没有力量说出口了。但是她的那个决心却不是偶然得来,从那天她离开饭局就已经不能更改了。

“不会的,我十分乐意,只要不去杀人。呵呵呵,在你这里能有点用处当真求之不得呢,哪里会不愿意。你说吧。”他善意的开着玩笑,他感觉她太严肃,似乎和当今的社会格格不入,他见过的女孩子全然不是这个样子。

“其实,我不知道哪天需要你帮忙,也许明天,或许后天,反正就这几天吧,我借用你当我的男朋友,只是当一会。我现在表达不好,这个意思你能明白吗?”

他一点也不明白从她嘴里说出这些话来是多么的艰难,这不是演电影,不是背台词,而是她在伤痕累累的心上揭疮疤,她每说一句话都是疼痛的,她从没想过在她和陈河之间需要用这种方法来了结。

呵,多么讽刺,他们之间并没有生死相许,没有至死不渝,就连最基本的爱情表达都没有,她却想到要这样做才能了结。她到底了解陈河多少?她有没有多此一举?当真他爱她吗?难道他们相爱吗?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怎么能隐瞒?怎么能欺骗?难道他不知道她曾受过的那些愚弄,欺骗和伤害吗?他是知道的,他亲眼见证过的,她不能再多想,她想不明白,她只是心疼,她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眼泪已经涌满眼眶。但是她转过身仰起头,克制着不让泪水滑落下来。

千万不要哭出来,一定要仰起头来忍住,这是她给自己立下的规矩,知道真相后的这一天一夜她就是靠这条规矩在撑着。

“呵呵,这么好的事,天天当着,一直当着都可以啊!”金华爽朗地笑着,他没有注意到君躲忧伤的表情,他为了这份差事高兴的犯晕,他以为君躲要带他去见父母,这种把戏在当下太流行了,不知每天有多少人在故伎重演对付家长呢。在他看来,君躲也遇到这种难题了。他又呵呵笑着问有没有要准备的,比如台词什么的,没有准备不就穿帮了吗?君躲现在没有心情理会他的诙谐幽默,她无比忧愁的回答了一句,声音低的自己都听不见,她说,不用,这就够了。

这天晚上,君躲重新拿出稿纸,她把下一章要写的内容一一列出提纲,粗略的打成底稿:

“山里的春天干燥多风,几个温暖的日子后突然间又从西北方向刮来一股寒流,一夜间,寒霜把山坡上刚撑破地皮的草芽齐腰斩杀,枝头上刚刚形成的花苞也一并摧残,一切生命在这样的夜里变得萧条衰败,当地人用‘倒拉毛’来形容暖春返寒时,凛冽的西北风从面庞刮过时的感觉。

天明起来,乔叶发现小小的玻璃窗上又蒙上一层霜花,她收拾好昨天下午给哑巴准备的小咸菜和酥酥软软的香草葱花饼。

今天是她看望哑巴的日子,就像她的法定节日,每月两次,农历的初一,十五,雷打不动,天气冷不冷她可是一点都不在乎,她心里正燃烧着一团暖意融融的火焰,如今哑巴单独有一个小房间住,她去那里方便的多了,也不用一个来回的赶路,可以在沙厂的那间小房里依偎着度过一个温暖而甜蜜的夜晚,老板娘每次看见总是开她玩笑,她知道山里的农民性子粗放,说就说吧,她总是憨厚地接纳了他们的玩笑,每每用完了女人的好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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