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那年,家里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我才看见村子之外的世界,从此,我才知道世界那么大!在农村之外还有那么多繁华的城市,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什么是人生的追求,我经常躺在热炕头上想象着,如果自己也在城市里生活那该多好,城市里的水泥地面又光滑又平整,在那些路面上走一趟该有多舒服,我的千层底的白鞋边肯定不会染上一丝尘土,不会变脏;城市里的楼房又漂亮又干净,如果自己也能住在楼房里该有多好,穿上靓丽的花裙子,背上时髦的皮革书包去上学该有多好!唉,那时的我常常一边想象,一边叹息着,辗转反侧,我们村里的公路是沙石路,巷子里的路又是土路,一旦刮风下雨,到处泥泞,我脚上的布鞋就沾满了泥巴,鞋袜湿漉漉、脏兮兮的,那时候,我们家连一把雨伞也没有,下雨了,就把装粮食的尼龙袋子拿出来,折进去一个角,像斗篷一样披在头上避雨,可是,到学校时,迎面的雨水还是将我们的衣衫打湿,写作业的时候,袖子又会把作业本弄湿了,弄脏了,让人沮丧又无可奈何。
放学回来,若是还在下雨,又会变成个落汤鸡似得,撑着伞的学生就不会被淋湿,那时候,我多么羡慕那些家里有伞的同学,那些同学的父亲或是教师,或是其他行业的干部,每次看见有同学穿着雨靴,在前面撑着洋气十足的大黑伞,有说有笑的时候,我心里好羡慕。我多么渴望自己和弟弟也能穿上雨靴,这样就不会脏,不会湿了裤管和双脚,就不会冷冰冰那般难受。
黑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想啊想啊,既甜蜜又难过地想着这些事,直到自然的睡着。这些都是梦想,是年少时的梦想,因为我们家没有这些‘奢侈的’生活必须品,但是城市里的人都有。”君躲回忆完了这一段过往,她说:“这就是我当时最原始的梦想,简单幼稚,但是又符合我的实际需求。”
“嗯,在特定条件的制约下,首先想要解决物质上的需求,这是符合人类需要层次理论的,是我们作为人的第一需要。”
“是的,获取丰富的物质资源,改善生活,的确是所有贫困人口的期待,物质是生存的基础,幸福的前提。美国的马斯洛把人类的需要划分层次,生理的需要在这个金字塔的最底层,又正好是社会最底层人群的需要。我虽然很早就知道这个理论,但是,也仅仅限于知道的层面,我并没有深刻的认识,更谈不上什么理解和感悟,真正影响我,点化我的恰是我们中国人的一席话。”
“谁呢?”
“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梁漱溟先生。”
“哦?快给我说说,他怎么讲?”
君躲一阵感动,她知道,只有陈河才有耐心和她聊这些华而不实的,精神世界的话题,他像一个渴望听故事的孩童一样,对她过去的生活和现在的精神世界都充满了向往。
她慢慢坐直身子,想打起精神来,经过一天的劳动,她已经很疲累,但是听到陈河那热切声音,她心里一下子又增添了一些力量,她抬起头,默默注视着陈河瘦削憔悴的面容。这个时候,她温柔的心弦颤动,生出些怜爱之情,心疼之意,她甚至想伸出双手去抚摸这张脸庞,温暖的感情在她心底盘旋飞翔,但是,她却有足够的能力克制自己,只把那些美好的情谊换成信任的眼光在黑色的眸子间顾盼流转。
陈河有多久没有见过她这样温暖的眼神了,他目不转睛、甚至是贪婪的迎接着她注视,不由一阵心慌意乱。他不知道,她的思想正在迅速跳跃,把他和很多人做了比较。
她首先想到的是云朵,作为女性同学兼伙伴,云朵已经相当的理解她支持她,但是,云朵只能给她的工作和生活做出一些解释和参谋,进而提出具体的指导意见,她刚强果断,雷厉风行,喜欢打抱不平以恶治恶,鬼点子,馊主意一个接一个,每当她碰到难题的时候,云朵就是她的军师,是主导她的领袖。可是,有些时候,她依然感到孤独寂寞,她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对她和盘托出,她不能告诉她最真实的感情,她知道云朵有时候也不敢冒然的干涉她的决定,只好试探性地征询她的意见,或者干脆让金华来冒险尝试。而金华呢?她已经明确表示过自己的态度,所以不敢给自己机会和他深入交往,她常常锁定了自己的言行,不肯表达。父母兄弟呢,唉,作为亲人,她只愿意报喜不报忧;工作生活中她再没有合适的听众,一旦和医院里的大多数同事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感到自己笨拙,不知道和她们聊什么,怎样开头?同事们说到的关于吃喝玩乐的心得,她没有切身的体会,没有相同的话题;同事们说到旅游,美容这样的高端享受她更是孤陋寡闻,插不上嘴,一旦听到她们家长里短的说起来,她就唯恐避之不及更不想多说一句。
如果,她想融入广泛的集体,她倒是可以收集积累一点零零碎碎的信息和资料,或者仿照学习,以某个灵活的人物做参照,这样至少也能应付普通的社交局面,可是她的兴趣不在这些事情上,她不愿意去学习这些社交知识,她更多的是向往圣贤的精神世界,向往清净无为的自然生活,她心里琢磨的是她的小说,而这些方面呢,她的同事们也没有兴趣,如此一来,当她不小心说了什么家国情怀的感受时,她的听众就婉转又动听地笑着说:“小姑娘一开口都是文绉绉的大道理,我们这些老土瑁是一点也听不懂了。”经历过三番五次的教训,她就更加不敢和别人聊天了,这样一来,她只得闭紧嘴巴,低头干活,忙碌的工作恰好可以掩盖她不善于交际的缺点。
可是,和陈河在一起说话就不同了,她的思想会慢慢舒展,情感也像是浮在水中的飘带一样轻快摇摆,她无拘无束,任凭言语自然流露,把压在心底的话全都倾倒出来,他倾听的神态仿佛播撒开温煦的阳光抚慰着她潮湿的心灵。总之,在他面前她可以倾吐心声而获得慰藉。经过一番比较,她从发愣的神态中苏醒过来,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呵……”。
陈河被她一笑,窘迫不已,他以为君躲看出了他不合时宜,失态粗鲁的小心思,一阵羞愧,赶忙低头时慌不择言,说:“你累了,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好么?”言不由衷的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该这样说,他真怕君躲立即说出送客的话,或是拒绝他明天再见的请求,只是慌乱中已经吐出错言,就只好低头等着人家的反应。
然而什么反应也没有,寂静的小窝棚里只有电暖气中电流穿梭时造成的嗡鸣声。
漫长的一分钟过后,他发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随即抬起头来,这一看不由慌得他低声惊叫:“君躲,怎么了?”
可怜的姑娘一言不发,雕像般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却见她已经面色惨白,额头青筋怒张,冷汗淋淋顺着鬓角下滑,挛缩的眉头下紧闭的眼角悬着一滴冰凉泪珠,她浑身一抖动,那泪珠无声无息地滚落,恰好滴在她紧紧攥着裤脚的手壁上。
“该死的魔鬼又来了!”陈河暗自咒骂一声,痛苦像闪电一样穿过他的心间,他顾不上多问但也感觉束手无策,只好用两只手捧住她抖动的肩膀,喉音哽咽地絮叨:“疼的越来越厉害了、对吗?”
没有回答,君躲传递给他的只有身体对抗剧痛时产生的颤抖,良久,她岩石一般突兀起来的肩膀才渐渐松垮下来,随即吐出一口深长的气息,刚才还膨胀僵硬的头颅突然像被掐断了脖颈似的耷拉下来,随即又没了声息。
陈河赶忙把身体向前挪了分毫指望可以让她垂落下来的额头有点依靠,她也确实向前一矗,额头就顶在他的胸口不动了,半晌,她才无比沉重的拖上一口气来,那铁钳子一般紧紧攥着的手指慢慢松开,松开后就没有力量再握住,只是抖动着,摸索着拉住陈河的衣袖,一点一点的向上挪动,当她终于有一点力气抬头仰面时,陈河看见那一双睁开的无助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被电暖气通红的光晕照着,就像两团奋力燃烧着,已经融化的岩浆在翻滚,翻滚着却不肯流出来,最后慢慢的退却下去,消隐不见了。
陈河什么也帮不上,他松开君躲的臂膀,只把她的头揽在胸口,让剧痛过后,已经疲惫不堪的她在那里歇息,好慢慢恢复力气。
经过刚才突来的痛苦的折磨,她毫无力气的靠在他身上,轻声说:“把背包里的药递给我。”
“我给你放好枕头,先躺下。”
君躲没有声息,任凭陈河安排她睡下,吃药。
陈河感到君躲对他依然是信任的,心里不由感到一阵温暖,同时也难过的无以言表。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坐在她的旁边,静静看着她,这个时候,君躲像往常一样,被虚弱疲惫包围,她睡着了。一个小时过后,君躲被那个无依无靠,随风飘荡的噩梦惊醒,不由紧紧抓住陈河的手。
陈河知道她做了可怕的梦,只好言安慰。眼看她一直被莫名其妙的疾病折磨,他却无能为力,那种潜滋暗长的痛苦不由分说又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