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晨曦透过宾馆的窗棱照在床头时,睡梦中的楚欣翻过身,背对着光线很想再躺一会,可是一瞬间,她电击了一样,嚯地一下子坐了起来,此时,昨夜汤锅里暖融融,湿漉漉的蒸汽已经从她眼前散开,她才回想起自己犯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怎么能泄露这样的秘密呢?”
她懊恼的叹息一声,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
不论秘密的内容和性质是什么,对于陈河,她已是背信弃义,如今背负了不信不义的枷锁使她良心备受谴责,自责懊恼都无济于事,她羞臊难当,现在,是谁也不能见了,程老师也不能再去看了。
她收拾完东西,给陈河写了一封简短的道歉信。楚欣把信封塞进邮筒后就直接回她工作的地方去了,从此再也不能联系。
上午,云朵和同学们结伴,又去医院看望了一回程老师。那时,术后疼痛正折磨着病床上的老师,他虚弱无力,和同学说上几句话就要歇缓半天。同学们心里疼惜他,不忍心打搅他休息,只好依依不舍,轻轻道别之后返回实习点,继续学习。
云朵辞别了病痛中的老师,送走了自己的同学,她去见金华。
地点是通电话时已经约好的。她在这个城市上了三年学,很早就知道那里,只是不想一个人去,也不想和其他人去。
餐厅的名字十分别致,‘杨树街简餐’听起来就像是个年代久远的故事,云朵到的时候,金华已经等在那里,正在舒缓的轻音乐中随意翻看着一本杂志。她没有急忙进去,而是站在门口仔细打量了一番小店的装修,整个店面十分简洁却不失现代气息,四面墙上喷绘的图案全是些白杨,粗的细的,直的斜的,浓荫淡影中飘着音乐,意境可人。
白杨树原本是西北高原到处可见,极为平常的树,在这片土地上,白杨树生长十分兴盛,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随处可见,没来之前并不认为会有什么特别之处,想必是街道两旁种的全是白杨,店主人为了引人注意才这样起名,现在才知道,进了这里,不论吃不吃饭都不会忘记这里了。
两人谈话的起点自然也是从小时候在树林里玩耍开始的,谈话的气氛轻松而愉悦,就像摆在他们面前那杯刚刚泡上的新茶,透明洁净的玻璃杯里,两三颗鲜红的枸杞,几根翻飞如舞的茶叶,一团袅袅升起的水雾无拘无束,正如他们之间敞开心扉描绘的一段回忆。
遗憾的是,这种融洽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甚至个别茶叶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后厨里正在加工的午餐都没有端上来,两个人已经从最初相逢的喜悦中淡定下来,谈话的热情也像杯子里的水温一样渐渐凉了一层又一层,坐立不安间、已经开始踌躇说完上句且不知下句在哪里呢,左顾右盼间,无不暗暗懊悔话说得太快而时间过的如此慢。
云朵去了一次洗手间,不久金华也去了一次,等饭菜上桌时两个人已经前后去了两次,他们戏剧性的消磨着这顿午餐的时间,彼此心照不宣的维持着局面。
毕竟时过境迁,能用来谈论的只有短短的几年,而中间断裂的却是十几年,况且,幼年的友谊和成年的爱情并不是一回事,青梅竹马讲的也绝对不是他们之间的情况。
当两个人都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把过去和现在乃至将来连接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间只有尴尬的一笑,不论是酸的甜的咸的辣的吃到嘴里无一例外如同嚼蜡。
这时候,云朵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无法避免的要辜负‘杨树街的盛情了’,但又不甘心,在没有想好怎么措辞之前问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最近有什么新的打算吗?”
“等奶奶出院了回去上班。”金华回答。
“有喜欢的女孩子吗?”她鼓足最后的勇气,唐突地问了这样的问题,然后一口接一口的喝碗里的汤,想让自己表现出镇静随意的态度来,只是心跳得厉害,不能让她正面看一眼他的表情。
他迟疑了一下说:“有、倒是有了,只是怕人家不喜欢我。”说完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也开始喝碗里的清汤。
云朵心跳得更厉害,像是等着老师宣布考试的成绩一样,期待着又怕给读出来,“噢,是谁呀,我认识吗?”
“认识,是君躲啊,你的那位闺蜜女友,你能帮我问问她的意愿吗?”金华恳切的语气一下子让云朵的期待成了如坠深渊的石头,在她心底发出十分沉闷的一声回响之后完全归于平静。
他喜欢的人不是她,任凭是另一个谁,对她来说意义全是一样的,所以不露出半点惊奇。
“噢、好的,合适的时候我帮你问。”她明明知道这是一个假命题,可是依然说出了口,只是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然后把一双筷子整齐端正的放在碗旁边,等待他把最后几口汤喝完了一起离开,她心里清楚的知道,这顿午餐该结束了。
她在梦境里见到的金华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她曾经期望能有机会再见到他,如今见到时才发觉一切都变了模样,他们之间除了三十分钟的回忆之外已经没有新的、共同感兴趣、情投意合的话题可以用来维持面对面的场景,熟悉的回忆,生疏的现状,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他们心里都盼望着对方能有什么借口赶快离开,但是谁都没有说话,从‘杨树街’出来,两人一路无语,顺着两旁都是白杨树的街道向前走,偶尔之下两个面孔上的眼睛望到一处也只是耸耸肩膀露出一个笑容却毫无意义。
实在是不长的一段路,却似乎长的没有尽头,走了很长时间才遇上一个十字路口,突然间,彼此都找到了退场的合理借口,几乎要同时说出来。“我要到那边帮同学买点东西”。
“我也是有事要去这边找人”。就这样很客气的道别。
金华向南走了,云朵原说要去北边,可是她一直目送金华走远了也没有转身离开,依旧原地站着,一时间茫然的不知该举步何方了,在她面前,红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不知多少轮回过去,她依然站在那里,自然界的一段路,一个十字路口突然间成了她人生的真实写照,突然间说走完就走完了,再也不是一个直行的方向,必须要重新定位,重新选择,这时她十分困惑,不知下一步该拐向哪里。
她怔怔地站着,思前想后,才发觉自己这些年的思想和生活全无意义。无论如何,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童年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无论如何,云耀祖和他父亲的命运都已经无法更改,根本不需要她做任何事情,结局都是注定的,所以,之前留在她心里的仇恨,报复的念头,已经不再有具体的意义了,似乎正像散开的一团雾气,就连藏在心底犄角旮旯处的那点回忆,那个温暖人心,让人留恋的身影也像散开的一团雾气。
云朵发觉,过往的一切对于自己来讲都是多余的,她感觉自己也是多余的,现在已经成了无爱无恨,无牵无挂,无想无念,一团渐渐散开的水雾,今后去哪里?干什么?也全然没有一个概念,多年间除了心中铺就的一条报复的路线之外并没有给自己预留下另一条可行的轨迹和目标,如今整个人已然失去方向,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不知该去哪里,她满眼都是红绿灯,心里却空无一物。
一切都是虚无的幻象,她木讷无助地望着前方。
事实上,她的世界向来是缺少‘红绿灯’这样一个方向标杆的,假使她从小就有一个完整而温暖的家庭,就算是只剩下她和母亲,那么做母亲的人也一定是她的红绿灯,是她的路标,会引导她向正确的人生方向行走,她是万万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也不会一个标准的去对待别人,可是她没有,她像荒原里独自生长的一株蒿草,孤独固执;像头顶的一片浮云,无依无靠,随风向飘摇。
如今,无人在意她的存在,无人计算她驻足的时间,当她的影子从身前退到身后的时候,她依然盯着不断闪烁、变化的红绿灯,现在,她没有办法去更改父母过往的历史,也没有办法更改自己缺失的历史,连那一点温暖的记忆今天也要丢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办?正当她焦虑、六神无主的时候,偏偏在那不起眼的心窍里冒出焦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有什么放不下的,把一切放下放不下的全都放下。’
现在想起这句话,好像颇有禅意,好像是为今天的结局准备好的,这样一来,一个新的,更荒凉寂寞的想法在她心里诞生,她终于挪动脚步走开了,她想、现在该回实习的地方去,把那些学习上的事情了结一下,因为来学护理专业,去那偏僻的小县城实习也曾是报复的一部分内容,至于毕业和毕业证也就没有意义了。
日落西山的时候,云朵坐上了最后一趟回青阳县的客车,她暗暗庆幸来的这样及时,若是再晚上几分钟今天就走不成了。
她原来的打算是今天和明天都留下来陪君躲的,现在看来,她比君躲要可怜的多,君躲有人爱而她没有。况且,她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已经到了心灰意冷的程度也无暇顾及别人,就等回去以后给君躲去一封信,又转念一想或许信也不必去了。
一路上车窗外飘过的风景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随着天色暗淡,暮光袭来,远远近近的山峦都罩在一片黛色的暗影里,她的心上更增添了不少凄凉的愁绪,只是说也说不出来,无形的压抑像一堆淤泥积在胸腔里,沉甸甸的分量使她的呼吸都变的深长而艰难。
云朵满腹烦恼,只想安安静静地坐着,可是,坐在她前面的两个女人大谈治学育人的经验,交流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
云朵无心关注那二位女士的身份,但是无法避免,无法阻挡,那些谈论的声音就给灌进她耳朵里去了,她了解到那二位好像是某某学校的优秀教师,六一前夕接受市上表彰刚领完奖状,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可是她呢?恰好在人生的低谷,她怎么有心情竖着耳朵听别人聒噪,云朵无奈,只好任那激动人心的声音在她两耳道间来回畅游,她皱着眉头强忍心中不快,闭上眼睛装睡,身体随车摇摇晃晃了一个小时后,倒也昏昏沉沉,当然,要考虑和安排的事情也没有精力思考了。
客车刚进青阳县的汽车站,偏巧平地里正刮起一场大风,天地间的尘土乌云在短时间内迅速的聚拢在一起,将原本黑暗的天空搅得乌烟瘴气,阴森恐怖,远近的雷声也凑热闹一般从四面八方赶来,眼看要有一场倾盆大雨来临。
有人接的乘客不等车靠边停稳就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挤在过道里,希望能赶在雨落之前回到家里去。
那两位优秀教师也不得不终止余兴未尽的谈话加入到拥挤的队伍中去,云朵孑然一身没有这方面的盼头,也懒得挤,只等最后一个下车,所以没有急着站起来,她冷冷地看着一车乘客的行动,不由生出几许感慨:“不得不承认,生命太过繁忙了,无时无刻不在‘挤’,挤进娘胎后,接着挤医院,然后一路挤过来,最后挤到墓地,这其中个把原因相互牵连,相互羁绊,如同杂技中的铁环,是环环相扣。虽然人人呼吁要有道德,公德,要有秩序,可是你不挤别人挤,你不想挤却被人挤,归根结底两个字‘教育’不管人之初如何友善,只要你受到现实版的教育,势必茅塞顿开。
不然你试试,第一辆公交来时你谦谦君子,轮到你时,司机说坐下一趟吧,车门噼啪关上,在一阵隆隆声中车走了,左等右等,第二辆来了,你是挤还是不挤?倘若不挤,要么勉强上车夹在门缝边上,要么又是一句坐下一趟吧。只此一回,任谁都学的精明了,脏腑之间无不嘟囔五个字:不挤白不挤!”
想到这里,云朵免不了哼哼两声冷笑,坐看凡夫俗子的庸俗表现,继续她不屑的感慨。此时,不知是外面的寒气从车门里钻了进来还是内心的寒气扩散侵犯到肌肤腠理,她在初夏的恶劣天气里不由自主的一阵哆嗦,赶忙起身下了车。
脚刚一落地,她的头发和衣服立刻被风掀起来,好像要从她身上抢走似的,尘土纸屑垃圾袋狂舞,她眼睛都睁不开了,一时间东西南北的方向也分不清楚。
车站门口出租车少的可怜,好容易等来一辆,司机张口要价高得离谱,她问打表吗?有没有发票?谁知尖嘴猴腮的司机嘟嘟囔囔,不断催促问她是坐还是不坐,她几番犹豫还是胆颤心惊的坐上了车,司机又狠命似的摁响了喇叭,嘴里骂骂咧咧,不知是怨天气坏还是怨别的车挡了他的道,云朵心里十分低看他,不过此时悄无声息不敢发作,只盼望自己能快点到宿舍。
车子才起步几分钟,杏子大小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的落下来,地上车上,远处近处顷刻间一片水雾朦胧,这时候,云朵只感觉是坐上了鬼车给一路拉到地狱里去的,心里的恐惧像涨潮的海浪,一浪接一浪,涌上来拍打着她不堪一击的胆量,额头和手心里全是汗水却不敢张口说话,她注意到,司机也不再说话,只是在开车的空隙里用一双眼睛从车内的后视镜上打量着自己,这样的举动使云朵更增添了一种不祥之感,现在十分懊悔坐上这样的车,倒不如在车站等着,有门卫看护要比这样冒险好的多,如今,她看不清车窗外的情形,不知道司机走的是不是通往医院宿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