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她悄悄爬起来,为了不吵醒秋果和云朵的美梦,她蹑手蹑脚,进行了简单的洗漱之后就独自出门了。经过夜晚的睡眠,早晨的时候,君躲又神态饱满,精神焕发,柔顺的发丝在晨曦的微风中重新扬起希翼的风帆,她脚步轻快地向公交车站走去。可是,头顶骄阳跑了一天,结果却令人心灰意冷,回来的路途变得十分遥远,似乎是早晨出发时的几倍长,她一边走一边琢磨着那些人看她时的奇怪表情,说话时的奇怪腔调。这种让她浑身难受的感觉就像是她成了满脸长出了绿毛或头顶生出了犄角的怪物。
她敲开护理部的门,询问她们是否需要护士,办公桌里的女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问她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叫什么名字。等她回答完毕之后,对方就告诉她现在医院里不缺人,请到其他医院看看吧。或者一开始并没有提出问题只是让她先填上应聘求职的表格,等填好了递给工作人员时,对方的目光在表格和她的面孔间来回移动,认真打量一番后带着模棱两可的语气告诉她,我们是需要护士,但是不能用你。再问原因,人家就耸耸肩膀,给一个爱莫能助的笑容。
一天里去的几家医院,大致都是这样的情形,君躲疑惑但不得其解。下午回到房间里,她没有把白天遇到的情况告诉任何人。
吃饭时云朵和她聊起了焦星的汽修行,云朵告诉她有人在幕后操作,想把焦星的汽修行吞掉,故意捣鬼压低价格。
君躲不懂做生意的事情,只是静静地听她说,汽修行里本身没有多少价值,只是那块地皮很惹人眼红。云朵说自己以前总是觉得焦星并不懂得经营,没想到他看市场的眼光很敏锐,在几年前就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下了那块地皮,现在已经升了好几倍的价,焦星说,要是现在卖出去是很合算的生意,可是这段时间里,出来给价的人却离谱的很,焦星一时无计可施,她也发愁,要是有高人指导或帮助那该多好。这些话只能是她们两之间的闲谈,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参考的有价值的建议,可是君躲听到幕后操作时忽然想到自己,不由吃了一惊,只是现在她光有猜测不能证实也不好随便乱讲就忍耐下来。
秋果和云朵都睡着后,君躲又强打精神坐在桌前,她必须写一点,哪怕再累也要写一点,到目前为止,真正能由自己掌握的事情就这一样,她不能等,不能等到吃饱喝足闲着没事的时候再动笔。
这种被迫的劳作让她心生痛苦,写字,安安静静的读书写字曾是她心里那么美好的一种期许,她从不渴望奢华的生活,她只是喜欢书,喜欢写心里的故事,要是能毫无顾虑,毫无压力,她劳动结束后安安静静的靠在墙角看看书那该多好啊,如果她写字不用抱着为了生活的目的而只是自己单纯的喜好那该多好啊,这世上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该是最享受的生活了。
她总是这样单纯的憧憬自己的生活。可是现在却要带着脚镣前进,就像是一头疲累的骡马,已经没有力气奔跑了,却还要步履蹒跚的向前挣扎。现在她没有突现的灵感,挖空心思也找不到最初动笔时的满足和充实,理想的种子没有松软潮湿的土壤,却在现实的石缝里彷徨。
她恨不能把头颅放进什么容器里挤压一番,以便流出些有用的汁液来浇灌她的《无可奈何》。
乔叶忽然醒来,一阵惊慌,她忙坐直身子,用手拉拉衣服的前襟,想要护住凸出的肚子,昏暗下来的四周让她感到孤独和害怕。
“娃娃,你还要喝水吗?”胖婶把水瓶递到她面前时,乔叶愣了一下,歉意地摇摇头,接着,她不解的问:“婶子,你怎么没走?你也没”她觉得这样问很欠妥当,急忙闭上了嘴巴。
胖婶这才开始收拾自己的小包袱,她把手绢和一团纸放回她的小包里,语气柔和地说:“你睡得很香,我不忍心打扰你,再说车也是刚到站,现在你醒了我就该走了。”
乔叶心里叹息了一声:“哦,到站了。”她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看,透过车窗,外面是一片破破烂烂的空地,围墙残垣断壁,毫不掩饰此地的荒凉,杂草蓬松的墙角,一条流浪狗盲目地转来转去。几辆同样破旧的客车,一字排开停在空地中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地点名称的标记。乔叶的心突突跳,她又转头想看看其它地方,结果胖婶的身躯挡住了视线,乔叶这才意识到自己坐在胖婶旁边,挡住了她出去的路。她急忙挪开笨重的身子,让胖婶挤了过去。
“你不走吗?还是有人来接你?娃娃,天不早了。”胖婶伸长了脖子从车窗处向外看看,除了正在检查车的司机已经没有一个多余的人了。
“婶子,这是哪里?”眼看胖婶要下去了,她急忙问了一句。这时乔叶觉得后背发紧,一阵哆嗦。
胖婶停下脚步,迟疑一番又退回到乔叶身边,“娃娃,你给胖婶说说,是不是和家里吵嘴偷偷跑出来的?眼看天要黑了,家里还不着急死了。”
乔叶的痛苦一下涌上心头,把刚才的紧张全抛在一边,她低垂下嗡嗡作响的头,眼泪一滴一滴的掉在衣衫上,喉头哽噎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胖婶伸开臂弯将她的头轻轻揽进宽大的胸怀,像爱抚自己的女儿一样爱抚着乔叶,乔叶起先是嘤嘤哭泣,被胖婶温柔绵软的怀抱一刺激,她的眼泪就像关不住的浑流,冲出眼眶,她竟然在这温暖的陌生的怀抱里放肆的痛哭起来。胖婶也不阻止,不嫌弃,只把她的头发来回的抚摸。
司机惊慌失色的踏上车大声的问:“胖婶,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我们这就走。”她一边摆手一边示意司机不要过来。
“娃娃,不哭了。你要是信任胖婶就先到我那里去,等过两天想明白了就回家好好过日子去。我常坐这趟车去看女儿,和司机熟识了,他也叫我胖婶,以后你也这样叫,我女儿和你一般大,就在你上车前的那个村子,上个月刚刚坐月子,我就是照顾她去的。走,我们一会就到了,到家吃过饭,我们再慢慢说,胖婶一个人,有的是时间和你聊天。”
乔叶收住哭声,站起来跟着胖婶下了车,天色接近灰暗,远处的光景看不清,只见四周零星亮起的灯光表明方圆几十里都有人家。
起初,她担忧害怕,但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小车站,她又被胖婶的质朴和宽厚温暖的怀抱所吸引,好像某种注定的力量牵引着她,使她紧紧地跟在胖婶后面。
从小到大,她智障的母亲没有引领她走过任何一段黑暗迷茫的路,没有教过她如何防备,如何怀疑,她也没有经受过任何欺骗和伤害,她在干净广阔的田野间长大,如今,她正在遭受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创伤和痛苦的时候,她遇上了胖婶,她走在她笨重摇晃的身躯后面,三番五次的产生一种她跟在母亲身后的错觉。”
君躲停下手中的笔,目光呆滞地盯着眼前的字迹看了一会,心里失望极了,她对眼前的这段描写非常不满意,总觉得言辞枯燥不能表达出她内心里的想法,她的感情,现在连她自己也要迷惑了,她痛苦的克制着不要把自己和乔叶混在一起,然而很难。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能准确的分辨出自己和乔叶的关系,一些单调和复杂的思绪纠缠在一起,一些现实和虚无的影子都随意进出大脑,纷乱迷茫,不受控制。
她既能看见台灯下的一圈光明,也能看见光明旁边阴影。她在光明和阴影间徘徊,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准确的句式,来表达,盲目的自我在裸露的原野上奔跑,时而亢奋,时而消沉,时而烦躁,时而沉静。她不敢闭上眼睛,黑暗里总有什么东西挡住她,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奋力地爬,却爬不过去,就像是醒着的噩梦。她试图拼尽力量跳过自我,打开瞳孔中的窗户看夜晚的星辰。
她一度骄傲着的勇气现在诡秘的很,一到黑夜就不知躲避到哪里去了。剩下她无不愁闷地看着那些辞不达意的文字,她疲乏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眼泪悄悄地流下面颊。
像病弱垂危的马儿,挣扎着摇了摇头,想把一切束缚摆脱,却不想反而被捆得更紧。
现在,黎明的曙光只要照进窗棂,她就一刻也不能安睡,可是出门的时候又发现内心里已经没有了前几日的勇气,能去的公立医院她几乎都去过了,可是能怎么样呢,她依然要去试试看。
公交车驶来的时候,君躲又迈开脚步踏上了新的征程。今天她要到郊区的乡镇卫生院看看。
车上依旧没有座位,过道里也站满了人。
她十回坐车,九回都是站着。君躲已经很习惯了,一点也不觉得辛苦,比起精神上的痛苦,这点劳累根本不值一提。
君躲好不容易才从车头挪到车尾找到一块立足之地,环顾四周可谓各色面孔云集一箱,素面朝天的,浓妆艳抹的,蓬头垢面的,睡眼惺忪的,西装革履的,奇装异服的,简直应有尽有。同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散发着香水和汗水混合的奇怪味道,正随着车子的颠簸忽然飘过来,又忽然飘过去。假如单单是这种味道,大家还是能够忍受的,可是不定会在什么时候就会飘过来一些大蒜韭菜的味道,也不能阻止从某个肠腔里突围出来的一团臭气。
在一个红绿灯的路口,君躲注意到她旁边一起站着的女人皱起眉头,用一只手捂住嘴巴,露出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君躲猜测她一定后悔自己出门时没有戴上口罩。不知是否不堪忍受的原因,这位女性在下一个公交站台果断的下了车,君躲看见她在徐徐开动的车后正在扬手招呼出租车。
车厢里不那么拥挤的时候,君躲转身换手扶到对面的椅背上,她惊奇的发现,一个看书的姑娘,这一幕深深打动了她。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十分朴素,光洁的额头没有一丝凌乱的头发,脑后只用一个黑色的橡皮筋挽着一把顺滑的发丝,再无其它装饰。一身简单的休闲衣裤,干净整齐,看不见鞋的样子和颜色,但是君躲却因为她并拢的双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却因为她无视周围的噪杂专心读书的样子而被深深吸引,就感觉看不够似的。
君躲有意识的伸长脖子往前面探身,经仔细辨认才看清页码旁边标示的书名是《苦难的历程》。君躲的心连同着摇晃的车厢一起摇晃起来,她知道这本书,她曾经一字一句的读过它,那是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非常有名的一部著作,作者用了前后二十年的时间。“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想到时间,君躲忧虑地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
这时,她又依稀记忆起,书的扉页上有一句描述:它也是作者本人良心所经历的一段痛苦,希望,喜悦,失望,颓废和振奋的心酸历程。想起这样的一句话就像是早晨起来迷迷糊糊间她喝了一口茶或是咖啡,独特的味道忽然让她精神起来。她不由得用满含喜爱的眼神打量着女孩,那个相貌平常却让人喜爱的女孩正在一个不怎么舒适但也不苦难的座位上细细品读着《苦难的历程》。
女孩在君躲下车的前一站站立起来,她离开座位的时候,君躲呆住了,那孩子走路的姿势奇特,整个身躯左右晃动让观望的人十分担心她随时会跌倒,可是她没有,虽然步履蹒跚,但也挪到了车门口,手里还牢牢握着她的书。
车厢里很多人都在看那女孩,君躲也在看,但是,她确定她和别人的目光不一样,她的目光里满是敬意和泪花,这天早上,君躲很难说清楚她具体感悟到了什么真理,但是,在以后的岁月里,君躲会经常想起车厢里那个看书的女孩,还有那本书。她常常自言自语问:“她从那里下车是要去向哪里呢?”
天黑的时候,君躲带着沮丧的心情,拖着汗水黏腻,疲惫沉重的身体回到了住宿的地方。她一直把租来的房子叫住宿的地方,的确如此,那是一个相对廉价的,临时寄生的地方,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家的感受。
她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颠簸了一天,结果和她心里预料的一模一样。
每当看见对方带着吃惊的表情看她填写的简历时,她就知道了结局,对于这些面试的过程,她已经很有经验、很熟悉了,没等对方张开红唇吐出答案,她就知道红唇会歉意地说,你的综合条件不错,但是我们不能录用你,还是到其它医院再看看吧。在她进去的最后一家医院,护理部只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她穿戴整洁,灰白的头发上竟然端端正正的带着护士帽,洁白的帽子上有三条蓝色线条,这是级别的标志。
君躲暗自猜想,她一定是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了。就在君躲犹豫要不要张口询问的时候,老太太竟然先开口问她:“你有什么事吗?”君躲只好讲明来意,她没有要求君躲填什么表格,只是从容的摘下眼镜,在两米开外的地方看了看君躲,然后表情严肃的说了一句,请你简短的自我介绍一番。君躲简洁的回答完了,老太太却低头盯着自己的办公桌面一句话也不说。君躲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盼她能干脆些给她一个答案。
“她在思考,用不用我?用我吧,我一定努力努力地工作。”君躲默默祈祷。
“你是不是在其它医院也找不到工作?”
“是的。”君躲没有隐瞒,反而很利落的给出答案。
老太太抬眼,重新看了看君躲,从桌面下抽出一张纸条,用力的揉皱之后,扔进了脚边的纸篓。她对君躲摆摆手,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没有一句啰唆的客套话。
君躲被这近乎粗暴的拒绝打伤了自尊,她回敬给她一个彬彬有礼的鞠躬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时,老太太忽然说:“等等,小姑娘,你不觉的奇怪吗?”
“因为得不到您的雇佣吗?”
“所有的雇佣,在这之前你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您指的是同一个原因?为什么给我提这个?我和您非亲非故,而且您也拒绝了我的申请。”
“因为你给的告别礼啊!在你失望离开时还能对我这老太婆彬彬有礼的鞠躬,作为感谢,我想提醒你。”
“这个说法听上去很牵强。”
“总之,我提醒你,好好想想,问题在哪里?不然你不会找不到工作。为什么在你没来之前我就会知道你呢。”
她又用那套打发人的方法把君躲赶了出来。
出了医院的门,她头昏脑胀,心力憔悴。竟然不知道去坐公交车,一个人走在炙烈的阳光下,从柏油路面上反射上来的热浪扑打在腿上,臂膀上,脸上,身上的衣裤紧贴在湿热的皮肤上,真是寸步难行。
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多么像挂在壁炉里的烤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