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天空明镜如洗,湛蓝辽阔,阳光金针般夺目。
君躲坐在十四楼,一个靠窗户的病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不远处的水泥板旧楼顶,眼前除了白花花的阳光什么都看不见,盯得时间久了,让人产生一种:正在黑暗的涡流里,颠荡悬浮的感觉,晕晕乎乎。
这时候,刚好是正午时分,她疲乏眩晕,头痛不堪,却像被什么魔法控制着,不能收回目光,不能转动脖子。
“鬼打墙,那一定是鬼打墙。”这种突兀的思想在她木僵的脑壳里跳跃着,让她觉得好笑又笑不动。
鬼打墙这种传说,是荒郊野外才可能发生的事,怎么会在这里?但是,她的目光分明被圈在那一片光影里出不来,慢慢地,就感觉整个人都走进去了,在楼顶的阳光里转着圈,一个接着一个。
过了很久,她从恍惚的光线中逃出来,从思想的怪圈里跳出来,心底却万分悲悯,叹息道:有什么用?
身体在命运的怪圈里转着,本来以为可以慢慢走出去,可是晃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了!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母亲的那个叹息,母亲说,命运比鬼打墙可怕的多。遇上‘鬼打墙’也有出来的时候,命运这东西却是无期徒刑。
起初,她也笑母亲迷信,并且不以为然地辩解:“什么命运,那是封建社会为了统治毫无知识的百姓,而杜撰的一套实用工具,说你是命,你便没有理由清醒,没有理由抗挣了。”她原本深信不疑,认定一个逻辑:有知识就不会被命运的怪圈所左右,可是如今她还在原地徘徊,又怎么讲呢?
她消沉地低下头,看着那双无用的腿,心中满是凄凉。
医生告诉她,那双腿现在很容易发生骨折,除去小心地上卫生间之外基本保持制动不变的状态最好。
如此一来,她只好在闷热,蚊虫叮咬的病房里陷入一轮又一轮的沉思。
现在,她忽然发现,流行于民间的谚语远远比字面上的解释更深奥,更有哲理。
她回忆考完试的那天下午,回去的路上,她兴奋地指给云朵:“看,火烧云。”并且由衷的感叹:“变化无穷的自然真是炫美无比啊!”
云朵也手搭凉棚,眯眼远眺,却随口念出一首谚语:“日落胭脂红,无雨必有风。看来明天要变天了!”
那时那地,君躲听了这样的话并无别样感触,如今,她再次坐在病床上却不由自己反复念叨这句话,好像在和自己探讨什么规律,她把那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要回来的毕业证放在眼前,左右端详。
二零零二年,毕业典礼在学校中央大礼堂举行,璀璨的灯光,鲜艳的条幅,会场庄严隆重,高分贝乐曲欢欣鼓舞,让每一个同学激情澎湃,不能自已。
参加毕业的同学,在辅导员带领下有序入场,以四列为一队依次落座。遗憾的是,程老师依旧病重,不能到场参加同学们的毕业典礼,她们就在班长的带领下进入会场,君躲和云朵坐在一起,非常期待毕业典礼尽快开始。
音乐噶然而止的瞬间,会场变得难以控制,台下人声鼎沸,嘈杂喧嚣,幸好主持人的话筒里传来了这样的声音:静一静!静一静!再这样吵下去就散会,明天再开!
大热的天,谁也不愿意等明天再跑到学校来,台下的喧哗声渐渐小了,谁知大大小小的领导一个接一个发言讲话,同学们又耐不住性子,刚才有所收敛的聒噪声音渐渐死灰复燃,逐渐淹没了台上的声音,显然,很多人对那些冠冕唐璜的讲话无动于衷,不以为然。直到校长宣读合格毕业者名单时,会场才安静下来,每个人屏声静气地竖起了耳朵。等宣读完毕时,会场又发生了第二次沸腾,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站立起来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云朵也听见校长念到自己的名字了,这说明,她通过短短一个月拼命追赶,落下的知识已经捡回来了,已经合格了。
她实在掩不住内心的激动,不可思议!她想。她居然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把荒废三年的功课考及格了!她的兴奋是可以理解的。就在她转向君躲这一面看时,她看见君躲的脸像炉膛里冰冷的死灰一样凄惨,她不知道什么原因使君躲的脸色这样难看,悄声问:“君躲怎么了?”
“名字,毕业人员的名单里没有我的名字。”她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回答,声音虚弱、有气无力,甚至轻轻发颤。
“不可能,怎么会,是不是你没有注意听,我都通过了,怎么会没有你,你的成绩只会比我高。怪我,我光是顾着听了自己的,竟然把你给忽略了,我压根就没有想过你会过不去?”
“不,不是听错了,是真的没有。”这时她依旧坐着没动,但是十分紧张。
当会场又安静下来的时候,学生科开始了下一个环节的内容:对本年度内的优秀毕业生进行表彰,对本年度内违反纪律的学生宣布处分决定。
这样的时候,会场被无形的分成了几大阵营,凡是受表彰的无不兴高采烈、翘首以待;凡是犯了错误的,无不垂头丧气,俯视地面。介于中间的大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
这时候,君躲不知道自己是介于哪一行列的,只管平视着前方,等待着结果。结果既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在激情澎湃的乐曲声中,受到表彰的同学已经上台领完奖状或奖品后陆陆续续地回到座位上了,这里面没有君躲的名字,接下来要宣布处分决定的时候,会场立即变得鸦雀无声,君躲悄悄地对着云朵讲:“看来大家更关心谁要遭殃了。”
“不要担心,绝不会有你的,很可能是学生科抄录时,把你名字忘记了。”她虽是这样说,但是心里已经是七上八下,害怕的不得了。
学生科长是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就连发型也是当下最流行的样式。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了,一开口已经是义愤填膺、深恶痛疾的语气,他说:“今年是他感到最失败的一年,各个实习点上违纪的事情屡见不鲜,我说的不客气一点,就是我们的同学不顾礼义廉耻,在实习期间慌忙谈恋爱,不择手段的谈恋爱,唯恐嫁不出去!我现在担心我们的学生是不是受了‘学得好不如嫁得好’这些歪门邪理蛊惑,这种现象在往届毕业的学生里是不多见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学生的综合素质在下降。更严重的是,有人把匿名举报的信件都寄到学校里来了,对我们的学校声誉造成极大的损害,给同学们的整体形象造成了极大损害,这样得学生就是害群之马,我们应当人人谴责,人人鄙弃!”由于过分的激扬,让他显出气力不支的状态,他使劲干咳几声之后,放慢了语速说:“在这里我不想点名道姓,但是我要把信的内容公布于众,为的就是要告诫大家,要以此为鉴,时刻警醒自己,要做德才兼备的人……”
当他开始宣读处分决定的时候,君躲已经预感到一个可怕时刻的来临,她想那一定是他要报复了。
果然和她猜想的不谋而合,说她在实习期间不能遵守相关纪律,和医院工作人员关系暧昧,以至于破坏他人家庭,甚至是闹出人命。鉴于道德败坏,情节严重,所以,经学校研究决定对该同学进行留校查看,延迟毕业的处分决定。这位同学应当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好好反省自我。
她不想再听下去,准备站起身来走,但是几次三番都被云朵拉住动不了。云朵暗暗提醒她,希望散会后还有争取的机会。于是君躲又麻木地坐下,睁着一双毫无光气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一切。
学生科长宣读的处分决定里总共有二十几人,大多数都是临床医学系的男生,打架斗殴,喝酒闹事,无奇不有,但是,在四五个女生里,唯独对君躲的处分最重。即便是这样,君躲依旧坐在那里接受着这份耻辱,但是,当他读到信里那些更不堪入耳的讥讽之词时,她却霍然直立起来,对着台子上的人喊道:“不是的,不是那样的,那是假的。”
她这一声大叫把科长惊呆了,一时愣在台上不知所措,上千人的会场顿时死寂无声,但短短的几秒钟后,突然就像个巨大的蜂巢那样嗡嗡嗡一片噪杂,接着一片哗然。
她站在闷热的礼堂中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她看不清,宣读处罚决定的科长是在和她怒目相视还是已经草草收场下台去了,那个时候,她根本听不见有谁的声音是在真切的讲话,只觉得脑壳里嗡得一声,便天旋地转一般,只知道礼堂顶部的所有灯光都投射到她头上来了;会场里一千双的眼睛发出来好奇嘲笑的光芒都投射到她脸上来了,还有夏天里最炎热的气浪也都海啸一般扑向她脸上来了,在这种火烧火燎的煎熬中,她立刻渗出一身汗水,像亡阳欲脱正在衰竭死去的病人那样浑身颤抖,她多想告诉云朵自己身上的那一层汗水透心的冰凉,自己很冷,真得很冷。但是,她哆嗦不已的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那高压的大脑和膨胀的血脉在经过短暂的发热,迟钝,麻木之后,终于被那一身冷汗激醒过来,她渐渐明白,留在这里喊冤叫屈是无济于事的,反而会越描越黑,她应该找到始作俑者,揭露他的丑恶嘴脸,扯去他衣冠禽兽的外衣,还自己清白,阻止他继续为非作歹伤害他人。
她离开自己的座位,向前迈开腿时,才发现,原来通畅的会场过道已经被来回走动看热闹的同学堵住了去路,但是她没有丧气胆怯的低垂下头,也没有因为这样的处分而感到卑贱就弯下年轻坚固的脊梁,反而因为胸中的愤怒在不断的膨胀而将她瘦弱的腰杆撑到笔直,她信念坚定,面目肃然冷静,使人望而生畏,她细长的臂膀向左边一划拉,拨开一些人,又向右边一划拉,拨开另一些人,然后提起双腿跨过那些挡在她面前的横七竖八的椅子,凳子,最后挤出人群到了礼堂的门口,在那里,她侧过头, 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学校礼堂的大舞台,那里曾经有她寄托的希望,她曾经无数次的渴望毕业时刻的来临,希望自己站在这神圣的舞台上,双手接住属于自己的那份证明,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讲,她都非常需要那样一个身份的证明,她需要有一张毕业证来做自己新人生的通行证,可是现在,经过千辛万苦的努力,通过认真刻苦,敬业尽力所换来的竟然是一团泡沫,一盆脏水,一份羞辱,一个扭曲了事实的谎言、顷刻间改变了她预想的美好人生,尽管那份职业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不值一提,但是她却不能轻易放弃,顺利毕业是她今后生活的前提,可是,却让他用一封卑鄙无耻的匿名告状信给毁灭了,这所有的一切使得生性倔强的她顿时感到悲愤交加,这种受到了打击的心情使她果断得收回那点留恋的目光,她转过身,大踏步地迈出了那扇象征崇高庄严的朱红色礼堂大门。
天空晴朗无云,阳光灼热,校园铺地的方砖像是刚刚在砖窑里烧烤过了一样,屏气细听,就能听见靠近地面的空气也给烙得吱吱作响。校园外的柏油路上,更是黏黏糊糊,每走一步都像是在黑色的焦糖泥上跋涉,此时她又热又渴,喉咙里像是要冒出一股股烟尘来,即便如此,她依然匆忙赶路,希望尽快赶到医院,找到他。
在等待绿灯的空挡里,她蹙了一下眉头,焦急万分地垂眼看看腕上廉价的电子手表,已经中午十一点过了,如果不能在下班前赶到医院,她很有可能下午也见不到他,接着明天是周末,她要再等上三天。不能这样,三天的漫长煎熬会摧毁她的精神,消磨她的意志,她担心三天后,她就没有勇气去找他理论了。
离开学校后,她的心情是无法言语的,现在,她是众人皆知的坏学生,这样的坏名声对于她来说简直是致命的,学校不会考虑推荐她到任何一个医院去工作,而且各个医院都会有这个学校的学生,她若是去找工作,院方肯定会知道她的情况,那样的话,还会录用她吗?想到这里,她在这样本该汗流浃背的季节却不寒而栗。
她再次低头看看时间,十一点半钟,现在她只能找到公交站,坐一路车去医院附近,然后再步行过去,如果坐出租车的话,时间是宽裕的,只是她不敢多花掉那几块钱,今后用钱的地方太多而她又没有一分钱的收入,她也只好舍弃这样的想法,去坐那个便宜的公交车。
十一点五十的时候,总算是能看见医院的轮廓了,她心里计算着时间,估计是可以赶到的,她知道他按时下班的习惯。
当她再过一个路口,就可以到医院大门口时,红灯亮了,君躲只好停下来,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医院大门,生怕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走掉了。凑巧他真的出来了,不凑巧的是,他身边还有一个陌生面孔的年轻女孩,君躲不知道此人是谁,也许是他的下一个目标也说不定。君躲并无心思琢磨其他人会如何,现在她焦急地等待着绿灯快点亮起来,她眼见着他们走到医院大门口的一辆白色奥迪旁边,打开了车门,君躲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从这里离开,红灯刚开始闪耀,她就抢先往过冲,和她同样着急过马路的车,为了躲避她而紧急摁响喇叭,但是她顾不了那么多,现在,她要追上他,眼看他的车子已经启动,要离开了,君躲加快速度跑过去,眼看几步的距离就可以挡住他的车,突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一辆右转向的出租车,将她蹭倒。这时,白色奥迪毫不知觉她的存在,拐上大道悠然驶去了。
她终究没有追上,而且,还为自己的莽撞行为付出了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