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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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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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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连载

第四十七章 挑战

雨丝若有若无地飘着,陈河和君躲再次相约,他们沿着渠边上的林荫路款款前行,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上午的手术。

那是个情况特殊的病人,需要几个科室的大夫同时会诊后才能定出一致的手术方案,陈河因为这件事在科室的楼道里和君躲意外碰见,却因为时间紧张顾不上说几句话,匆匆忙忙地约定了会面的时间就各自忙碌去了。

他们虽然在一个医院里工作,却也不能随时见面,种种有形无形的制约因素阻隔在他们中间——工作时间不规律,工作忙碌,甚至还要考虑到人为麻烦,总之,要想静心尽兴聊上半天,总要等上很多天,最长的时候半个月才聚过一回。即便是今天已经约定好了,也没能准时准点就见到。

陈河从手术台上下来已经超过下班的时间了,他处理医嘱又耽误了近一个小时。再说,君躲也没能按时下班,手术病人返回科室后情况很不稳定,大家忙得一窝蜂似得,好不容易才下班,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他们和其他任何一对恋爱的人一样渴望见面,渴望彼此交流,他们又和其他任何一对恋人都不一样,每次见了面也只是并肩行走,轻声交谈,两个人知书达理,分寸得当,既没有恋人之间的亲昵举动,也不提涉及感情方面的话题,但是他们的交谈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因为陈河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请君躲给他讲述她的生活,她的学习。君躲便毫无保留的把学校里发生过的,记忆深刻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的讲给他听。

这样的谈话,君躲已经习以为常,自然而然地展开思路,打开记忆之门:

“高考的第二天,天气非常炎热,这是数年高考中难得一见的大晴天。中午饭后,同学们都各自上床,悄无声息地翻着复习资料,一来临时磨刀,二来催眠,都想好好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参加最后一科的考试。就在大家已经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宿舍的门栓上一阵哗啦哗啦地响声,那是晚间用来锁门的铁链子在摇晃时碰撞门栓发出的刺耳声音。

刚刚睡着的同学被这样的声响给吵醒了,心中烦躁,纷纷翻身起来,探着头,向门口张望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门外有人说,‘你们快收拾床铺整理用物,我们要收回宿舍了’。

当时,整个宿舍里沉寂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大家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三个小时之后,她们还要参加最后一场考试,那是高考,是命运的转折点,新人生的起点。对于她们高度紧张的精神和疲惫至极的身体来说,中午的这三个小时非同寻常的重要和宝贵。但是,在这弥足珍贵的时间里,她们的休息却被这样毫无礼貌的粗暴方式搅扰了。甚至连必要的敲门声都没有,就这样哗啦哗啦的摇晃着门栓发出刺耳地声响。

离门口近的一个女生默不作声地过去开了门,双扇大门敞开的时候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站在门口正中间,由于宿舍里光线暗淡,两个人又正好站在一片明亮的光影里,使他们的前身和面部黑暗一时难以辨认,宿舍里面的同学嗡嗡嘤嘤,有了议论声,但是大部分同学都保持着沉默不理会他们。”

这时候,大个子男人又提高了声音喊叫,‘哎,怎么都不动啊,今天就考完了,按照规定我们要收回宿舍,你们都快起来收拾。别磨蹭了,我们下午还有重要的事。’

还是没有人和他正面对话,大家都在观望,在等待,同时心里的怨愤也在聚积发酵。

短暂的寂静,接着,还是嗡嗡的小声议论。离门口近的同学认出来,那是学校后勤上的胡老师和王老师,那位同学很有礼貌的向两个老师打过招呼就不做声了。

这时候,宿舍中间位置上铺,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女生从书本间抬起头来,向门口张望了一眼,她小心地站起身,试着和两位老师沟通。

学生和老师说话,向来语气诚恳,满含敬重,‘胡老师,我们下午还有一场考试,下午考完之后再收拾,保证打扫得干干净净交给你行吗?现在让我们多少睡一会,这么热的天,同学们又累又乏,会影响下午考试。’

‘下午,我还有重要的事,现在也差不了几个小时,你们快起来收拾。’他的语气不容商量,态度坚决。

‘天气这么热,还有两三个小时,我们去哪里呢?’

‘被褥也没地方放啊。’

‘我们交过住宿费,为什么不能住?’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话,依旧不挪动地方。

‘那不是我的事。’胡老师坚持己见,不为所动。

谈话进行到这里似乎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蓝衬衫姑娘环顾四周,想看看其他同学的反应,但是大家又一次沉默下来,不下床也不行动,她多想能有几个年龄大一点的女生站出来和这位胡老师理论一番,让他们尽快离开好让同学们休息,但是没有,谁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和考试无关的人起冲突,她的愿望立刻就变成了失望。在学生眼里,老师永远至高无上,所以不管年龄多大也是不惯反抗老师的。

门口的胡老师见这偌大的宿舍里,一群女生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置之不理,他焦躁地喘着粗气,将肥胖的手臂一会插在腰间,一会抱在胸前,语气粗粝,不断叫嚷,‘快起来,都没长耳朵是咋地,听不懂吗。’

蓝衬衫姑娘想好言相劝,但是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了来。一宿舍的女生用沉默对抗着,这样的情形已经激怒了胡老师,他几乎到了暴跳如雷的地步。

在这种压力下,靠近门口的女生迫于老师的威严而下床开始一件一件的收拾起衣服,但是,上铺的同学依旧纹丝不动,嘴里只管嘟嘟囔囔地,咕哝着下午考试的重要性。胡老师大概是听见了一点发牢骚的内容,不耐烦地吼叫起来,‘就你们这群人!能考个啥?我看没有一个能考上的!’

他这样一说,一下子激怒了几十个女生,大家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很多同学都站起来,居高临下,怒视着这个胡老师。

蓝衬衫急忙劝解,‘胡老师,你就让我们考完了再收吧,大家都很累,考试真得很重要,我们一辈子的事。’

‘我看你也考不上,做什么白日梦!’他显然已经在等待的烦恼中变得恼羞成怒,不可理喻了。

‘我要是考上了呢?你有什么说法吗?需要起誓吗?’

‘我看你也考不上。’他加压打击,语气强硬。

‘我要是考上了呢?’她不甘示弱。

‘考上也能让你变成考不上!’胡老师不计后果,怒不择言。

‘你敢立据为证吗?’她铁骨铮铮,毫不退却。

他的话彻底激怒了蓝衬衫,在他轻蔑的话语里,蓝衬衫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忽地站起来和他对峙着谁也不肯让步。

又是一片沉寂。

矮个子的王老师轻轻咳了两声,他凑到胡老师的耳畔嘀咕了几句话,胡老师回头看看蓝衬衫,没有说话,怒火冲天的气焰弱了几分,可是依旧没有退让的意思。

王老师推了推胡老师的臂膀,却对着同学们说,‘你们就体谅一下嘛,他下午真的有重要的事,要去开会呢。’

‘开会重要还是我们考试重要?’宿舍后面不知谁质问了一声。大家就七嘴八舌的说,‘收宿舍可以明天后天,考试明天后天有吗?’

‘是啊,明天有吗?’

胡老师在学生面前何时受过这样的顶撞,他慌不择言的抛出一句:‘没有更好!’

蓝衬衫转过身对着宿舍里同学说:‘我们坚决不搬,如果他再这样无理取闹,我们现在就去找校长。’

有了出头讲理的人,同学们一呼百应,各个挺直了腰杆,有十几个女生都速速下床,她们不是下来搬铺盖卷的,而是从宿舍后面涌到门前来了。

王老师忙给大家摆手示意:‘你们别冲动,都回去睡觉,胡老师今天是喝了一点酒,有些躁动,大家都回去准备考试去。’他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推着胡老师。

这时,胡老师的确有了几分醉意,他摇头晃脑地对着王老师说:‘我哪里醉了,我清醒得很,今天本来就该退宿舍了。本来就该退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王老师就已经把他拉开带走了。

同学们嚷嚷着抗议了几句,就急忙返回床铺间,不多时回归了平静,对于她们来说,这两个小时太宝贵了,决不能浪费在不必要的愤怒和埋怨中,但是她们高兴,因为在蓝衬衫的据理力争下,在同学们的齐心合力下,这位喝了酒,有些躁动的老师被劝退了,在学校最后的一天,她们成功维护了自己休息的权利。

君躲讲给陈河的时候隐去了自己的名字,她只是用蓝衬衫的女生指代了自己,但是陈河听完后还是一下子就确定,那个穿蓝衬衫的女生就是君躲。

这次,他已经不再惊讶,但是他表示了自己的怀疑:“我知道这个女生非你莫属,但是,这件事情好像不太可能,一个老师怎么能做出这样出格的事?如果是现在,干扰学生的高考那就是犯罪,高考是多重要的事!岂可儿戏。”

“你的怀疑很正常,可是你别忘记,这个地球上居住的都是凡夫俗子,是形形色色的普通人,依你的逻辑,学生群里就没有差生一说?你不要以为在学校里工作的人就是‘辛勤的园丁’,这样的地方也会有‘勤劳的害虫’,而且据同学讲,那个姓胡的也不是正真的教师,不过是一个后勤人员,至于他有什么来头,为什么会在那么重要的时刻来为难我们,真是一概不知。也许真的喝酒了,也许根本没有喝。总之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那你们考了几个?经过那场午休风波,会不会真得影响了考试?”

“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脑子里的知识不会被他几句话就吓跑。我觉得自己发挥还算正常,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会填了这样的志愿?太草率了。”

“我,收到这个结果,我坐在门廊下哭过,可是怎么办呢,我妈说是我的命不好。在老人眼里,‘命运挡道,人力难为,认了命运就不那么痛苦了。’可是我不相信,我的命运在我手里,如果我够努力就一定能改变。若是当真有命运这么一说,那么世界必定玄妙莫测,一切皆有可能,既然坏的可能会出现,为什么好的可能就不会有呢?”

“所以,你就硬着头皮去上了护理专业?你想在这种领域有所作为?”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选择,当初我是想报考师范学院的,我一直想做一名老师,但是,那年录取政策照顾教师子女,我滑档了。录取通知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了。我没有其它选择,之所以硬着头皮去上护理专业,并不是觉得自己能有什么大的作为,只是单纯得感觉到,穿上那身洁白的衣服一样是在治病救人,病人轻视你没有关系,家属轻视你也没有关系,旁观者轻视你更没有关系,他们不懂,他们不承认你存在的价值,不承认你在救死扶伤中所起的作用,那是他们的事,可是,自己不能轻视自己,一个护士,作为医生的搭档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临床医生再高明,纵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如果静脉穿刺不成功,救命的药不能准确及时、甚至争分夺秒地注进衰竭病人的血管,危重症患者的血管,单靠神医的一口仙气就能救活患者吗?不能,任何人或事情的存在都有合理的理由,一个行业也不例外,存在是必然需求的结果,不然护士这个职业大概早就消失了。”

陈河静静的听着,他不是护士,不会有护士的感受,但是他有医生一贯的感受,他也和很多人一样有过对护士的这个职业所持的轻视和偏见,在很多人眼里,上四年的大学学得是伺候人的本领,太具有讽刺意味了,太浪费教育的资源,太浪费人的精力和时间!

现在,和君躲有了这么多的交往,他已经多多少少的能感同身受,但也不能完全肯定二者是同样重要,只能尽可能的理解她,体谅她,尽可能的认同护理也是非常重要的这样一个事实。他觉得要让一个可以选择更好职业的人突然选择这样的职业是要具备相当勇气的,是值得钦佩的,值得敬重的,当然,对于不学无术,走投无路,最后只能为谋生而不得已选择这种行业的人,他依旧保持惯有的看法。

他没有任何举动打断她的叙述,而是一个会意的眼神就轻松引领她继续讲下去。

“考试结束后,我一直很平静,既没有担忧也没有过多的期待,只是陪着父亲去田里干活,那时候有种感觉,似乎不努力的帮他干活,替他分担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一样。我的沉默在很大程度上引起了我父亲的担忧,有一天晚饭后,我坐在院子里乘凉,父亲坐在我身后,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纠结似得问我,‘你心里怎么想的?要是考不上呢?我说的是万一,’听他谨慎得琢磨着每一个字时,我鼻腔酸楚,我的眼泪快要越过最后一道防线了。

没等我回答,父亲又字字中肯地说,‘万一考不上,就去复读,如果君诺考不上,他可以回家务农,他是男孩子,有力气干农活,可是你要去读书,一定要去读书,女孩子不读书一生都要受苦。’

我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没有揣度父亲是偏爱我还是偏爱君诺,因为,那个时候,我只能咬着嘴唇,因为我已经满面泪水,泣不成声了。

也许,你又要感觉惊讶了——在历来都重男轻女的农村,一个农民怎么能这样开明?怎么能有这样的认识?说出这样充满慈爱和理性的话来,按常理,这些话应该是有学问的人才该有的思想和见识,现在,从一个农民嘴里说出来真让人怀疑其真实性,你也许又要疑问,这是不是小说里的煽情情节?不,我告诉你,这是真实的生活,是在落后的农村社会里、我父亲说给我的话!

那时候,乡亲邻里觉得供女娃娃上学是赔钱的事,上几年就断了女儿的学费,撤回来做家务,然后等着出嫁。可是,我的父亲给了我支撑,给了我获得尊严生活的可能性。

当成绩公布之后,父母比我更激动,更高兴,反而是我平静如常,我不能告诉他们,这样的结果在我意料之中,我觉得我有义务保持沉默让他们感到意外而获得更多得惊喜和欢愉,他们的人生那么苦,那么累,一生中能有几回意外惊喜呢。”

“哦,你又替我纠正了一个既浅薄又无知的错误认识,如果不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怎么肯相信这是一个农民的思想,我会和城市的人一样保持惯有的看法——轻蔑的看法,觉得农村人落后浅薄。现在我才知道,真正落后浅薄的是我,如此看来,你是幸运的,你有一个伟岸卓越的父亲。”听到君躲讲出这些话,他十分坦诚地告诉君躲自己可能有的想法,不过他忽然就认识到了,人固然不能选择出身,但是,出身绝不是标志一个人是否有高尚品质的依据。

此时,他忽然感慨万千,思潮涌动:在这块土地上,由于南北地理条件和物质资源的差距,这里一度是贫穷落后,蒙昧无知的代名词,城里人见了又脏又穷的劳工必定认为那是这个地方的人;看见木纳不善言辞的老实人也必定认为那是这个地方的人,碰上投机倒把,挤眉弄眼的取巧之人也无不例外的认定那是这个地方人的特点,世俗的认识无端的给这个地方戴上一顶标明身份的大帽子。但是,现在他不会再用那惯有的思维去认识一个人,衡量一个人,判断一个人。他沉思着,面庞凝重地看着她,看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依旧止不住的激动,那满眼晶莹的泪光里,映出一张令人感动的脸。

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事情让他的感触和认知变得深刻起来,甚至影响了他的人生和行为方式,不管是作为普通的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医生,他再也不会因为对面的患者是个农民或是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汗水的工人而轻视对方,他生怕他的患者也是深藏在民间的高手,说不定就会有什么惊奇伟大的思想或贡献,他怕在他们面前显露出自己的浅薄和无知,于是他很谨慎的对待自己的职业和病人,不愿意有丝毫狂妄和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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