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河离开后,君躲的生活突然单调乏味起来,好几天她都提不起精神写小说了,她的灵感不知去了哪里,任她在思绪的海洋中苦苦寻找,却全无音信。
她常常刚写一段或着一句就揉成了纸团,心中烦乱难当,她时常站在窗前,呆滞地注视着院子里一排排光秃秃的梨树,看了无生趣的枝丫在冷风中相互拍打。
临近新年的一个黄昏,天空十分阴沉,西北风呼呼作响。从不远处一个回族聚居的村落里传来了穆斯林信徒们虔诚的诵经声,那些拖延绵长的尾音像是一道生命的弧线,投射到她的耳朵里,她忽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青苗的消息了,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也不知她父母有没有转变态度,想到这里,很心疼青苗,替她担心将来。
如今,她的腿已经基本上恢复了,就等着在合适的时间取出内部固定的螺丝,而且,她和父母已经商量好,等过了元旦,她就回医院实习去,钱总不能白交了,再说,毕业时必须要实习鉴定呢。
这几个月的时间,云朵疲于应付云耀祖的纠缠,已经到了自顾不暇的地步,以前的一些积蓄眼见就要耗费殆尽,她那原本规律的生活也被搅得混乱起来。
有时候,同事们悄悄议论她时,被她不经意的撞见,她表面上显出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内心却凄惶无助,一心想哭,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天下再大,人再多,对于她却只有碗口那么大一块世界,没人知道她心里的寂寥落寞和惆怅,如今招惹云耀祖到了引火烧身的地步也只能自艾自怨。
周末的早晨,她睡意朦胧,伸展懒腰时,隐约听见宿舍的女孩在议论外面下雪的事,她猛然坐起来,这才意识到白茫茫的严冬已经来了。
“天呀,我这大猪脑子!”她暗暗责骂自己忘了重要的事情。
云朵立刻翻身起来,穿好衣服急忙向商场去了。
这个时候,云耀祖也刚好从他的狗窝里苏醒过来。
他的住处是租来的一间阴暗又潮湿的小平房,甚至算不上一个好的狗窝。他蜷缩在一堆破败的棉絮中,被寒冷和饥饿夹裹,仅有的一点思维却忙着回忆吸毒之前的无限风光。
一阵哆嗦伴着一阵叹息,他又接连两次翻身,依然压不住瘦肠的嚎叫声,这时,他青灰的脸上才慢慢睁开一双堆满眼屎,毫无光气的眼睛。
这段时间,为了维持他残存的生命和不断强大起来的毒瘾,他什么事情都敢做,白天偷夜间抢,厚着脸皮从云朵那里要来的一点钱只不过是沙漠里遇到的三两点露水,只能加重他对金钱更焦灼的渴望。
他常常跟踪云朵,已经熟悉了她的行走路线,上下班的时间。
冬天来临之前,他曾在心里闪现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待到雪落时,他已经拿定注意,要谋划着好好大干一场。
他想,老头子留给云朵的财产一定可以让他富足的过上一阵子,至于往后会怎么样那是往后的事情,自有老天安排。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好了,到了这种地步,他已经顾不上想那么多了。
他不断翻身的时候,这种想法又在提醒他,催促他,使他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立即闪现出非洲鬣狗一样贪婪凶残的目光。为此,他想到了贾友慈,他决定把这个想法告诉贾友慈,打算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支持和帮助。他清楚自己的力量远远不能办成这件事情。
贾友慈在听完他的想法之后把椅子转过来,面对着他,盯着他看了很久,看得云耀祖毛发倒竖,鸡皮疙瘩一身。
他战战兢兢地等着贾友慈的反应。贾友慈那双更机敏更老谋深算更贪婪的眼睛里此时却透露出一种无法捉摸的目光。云耀祖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狗一般的低垂着头。
贾友慈看着云耀祖不说一句话,心里却乐开了花。独自暗想:“你终于把我想的事情说出来了,我等你这个想法已经等了很久,等得不耐烦了。你这该死的废物,不知你爹娘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贾友慈转动着灰色的眼球,暗暗咒骂云耀祖。
这个时刻,贾友慈似乎已经看到鱼蚌相搏的精彩场面,心里忍不住一阵窃喜。但是,他没有表态,没有发表意见,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就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云耀祖灰心地走在街头,饥饿的肠子咕咕嚎叫,他打算先为今天的早餐找点钱来。
路过公交站时,他停下脚步。饥饿寒冷使他焦虑,他比任何人更盼望公交车快点开过来。
让他幸福的公交车终于开过来了,一群人拥挤着上车,他瞅准了一个男人的衣袋,可是他没有成功。云耀祖刚把手伸过去,后面的人往前一推,他被这股力量推动着失去了精准的方向,懊恼的情绪扑面而来,他感觉自己瘫软如泥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他退出人群准备放弃这个车站时,不料,最后一个上车的女人却给了他机会。
这是一个迟到的中年乘客,她匆忙赶来,只顾着挤车,把钱夹塞进手提包时忘了拉上拉链。她前脚刚一踏上车,云耀祖就得手了,他迅速挤到下车的门口准备着,公交车刚停下,他第一个窜下车,快速转身向百货商场门口跑去,那里人头攒动,很容易隐蔽。
当他确定自己已经安全的时候,他打开钱夹,把现金全部拿出来,钱夹就被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
有了钱,云耀祖眉眼生笑,腿脚生风,他找了一个吃早点的地方喂饱了自己,再喝一碗热开水这才感觉浑身舒畅了许多。
这时,他心里琢磨今天的时间该怎么打发掉呢!落魄后他总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当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的时候,从商场里出来的云朵立刻进入了他的视野,这个动人的发现无疑使他萎靡的精神振奋了一下,他赶快起身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全当是一种娱乐,一种消食的运动方式。
云朵从商场出来时手里提着两件棉衣两条毛裤,她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路线便急匆匆向着邮局的方向走去了。
道路上的雪早已经被环卫工人打扫干净,只有街道两旁的绿化带上,那些四季常青的松树身上堆满了蓬松却沉甸甸的雪球,光秃秃的槐树枝条向下低垂挂满毛茸茸亮晶晶的银花。
云朵本来可以坐着公交车去的,这个商场离邮局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但是,她想独自走一会,在寂寞的途中任由冷风一层层剥开她蜷缩的灵魂,那种神奇的召唤让她冰冷的内心里又浮现出一些温暖的记忆:
年幼的云朵总觉得穿过林场的小路是那么漫长,尤其是冬季,云雾中,山林间长树摇风如一阵轻叹一阵长鸣,诉诸着生命的寂寞,山雾如尘,抖落一身又满一身。
母亲拉着她的手去给孩子们上课,在这条路上她听完了《白雪公主》《灰姑娘》《卖火柴的小女孩》。母亲的歌声,她咯咯的笑声在颓败萧条的树林间穿梭,起初,她在那些学生面前害羞,常常躲在妈妈身后,后来她们熟悉了,就坐在一起听课,三尺讲台上,母亲是那么美丽,楚楚动人。
她知道母亲的小秘密,昨天给谁买了铅笔偷偷放在抽屉里面了,她也知道冬天里妈妈又给谁买了新的棉鞋也放在课桌里了,她还知道母亲去邮局给谁寄棉衣去了,总之,她知道母亲的每一个秘密,这些秘密让她母亲像个神秘的女神。
一阵冷风吹过,她十分乏力地吐出一口气,一切现实的东西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陌生的路,陌生的人。今天,她心里充满自责,她总是比母亲晚一些时候才会想起该做的事,如今下雪了,山里一定更冷,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一定天天盼望着,盼望着,不知有多少焦灼地叹息。
她办好事情从邮局出来才略显得轻松些,心里渐渐涌动起一股暖暖的情意。可是,她想不明白,她那样好的母亲怎么就被父亲给抛弃了?她不美吗?他追求她时也曾经三年五载的不知厌倦;她不善良吗?她把全部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山里二十一个孩子的小学教育,但是,她依然被抛弃了。云朵在很多时候都重复着这些问题,她一次次回忆,一次次疑问,只是因为孤单,因为想念母亲,只是为了加深对父亲的仇恨,这种重伤之下滋生的仇恨迷蒙了她原本聪慧的双眼,她并没有发现自己不敢,也不愿意向前看,她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像个暮年垂垂的老人,只顾着回忆,一味的钻在回忆里。
焦星的出现,云耀祖的出现多少是打乱了她的思维,但是并没有改变她看待事物的一贯方法。
有一次,焦星把她从云耀祖面前解救出来,要用摩托车送她回去时,她也并没有反对,车停下,她也从容的下车,本来想说一声谢谢的,焦星抢先问:“他真的是你弟弟?”
云朵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转身走了,焦星推着车在后面跟着又问:“你在想什么?”
她冷冰冰地反问:“你在想什么?”
他还跟在她身后惦着脸认真地回答:“你~为什么~不理我?”他把简短的一句话故意分割开,拖着油腔滑调的余音。
她只转身看了他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心里却咒骂着:“真是一路货色!”
谈话陷入了僵局,焦星默不作声地跟着又走了一段路,他想找到一个突破口,打破僵局,就冒昧地问:“你整天绷着一张脸,不累吗,就不能换个表情?”
她的心弦像是被猛然拉紧又瞬间放开一样,一圈又一圈的声波在她心头荡漾,但是她却装成没听见一样不理他。
“前几天忽然听新闻,有位专家预言,不久的将来,北极的冰山也会消融的,你这么一副高冷的模样,自己不觉得荒凉吗?”他完全是在投石问路,等来的仍然是沉默。
“我看你经常进出书店,我真纳闷,你看的那些书,都教了你什么知识?”他又换了一种方式,自己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了,他感觉今天的谈话还是毫无进展。
“认识。”她突然停住脚步,瞪着一双杏眼,简短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这句回答让他颇为吃惊,急忙追问:“什么样的认识?”
这次她转过身对他大声吼道:“全都是一路货色!就这样的认识,你满意了吧?!”
他愣在那里完全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句回答,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只好眼睁睁看着她那样潇洒地扬长而去。
如果他是学心理学的,他一定会果断得出结论,她被卡在某个犄角旮旯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