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远海县南华山林区的小路在毛毛雨中静默,整片林子雾气蒙蒙。
云朵穿着一件米色套头毛衣,打着黑伞,提着母亲爱吃的点心和几支白菊,郁郁而行。
她走得寂寞安宁却思绪不停,一路寻找着过去的记忆。
这条小路她母亲走过,去林场学校给孩子们上课;她父亲走过,照看周围整片的树林是他的工作;她们三个一起走过,去山下外婆家过中秋,过春节,原本简单而幸福的日子在1986年的秋天画上了句号。
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暖风已经不远万里从祖国沿海吹到西北边陲的南华山林场来了,她父亲云申海用买断公职的钱开始经营木材生意,此后,她们家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1989年,云申海在银凤市开了家具厂之后,这条路就剩下她和母亲走,那时,母亲每次做家访时就带着她,遥想当年,这个小女孩一路有说有笑,问不完的为什么。
“小鸟为什么叫地这样急?它是不是在找妈妈?”
“妈妈,这个花虫虫它想咬我脚趾头吗?”
曾经的云朵也是一副天真烂漫而欢欣鼓舞的模样。如今,却物是人非,这条小路变得多么孤单寂寞,现在,只有她还在走,满心忧伤地去看泥土下的母亲。
“母亲知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呢。”她凄凉地想。
路边的草丛还有秋蝉在叫,头顶的树上鸟雀轻轻呢喃,静谧的树林让细微的声音更突显清亮。
恍惚间,她朦胧的眼眸依稀看见母亲拉着她的小手在前面不远处走,云朵不禁向前跑了几步,试图追赶她们,然而,一阵咯咯地笑声之后,母亲不见了,她也不见了,只听到有母亲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小名:“朵朵、朵朵……”
云朵迷失恍惚,在原地旋转,她四处张望,寻找,渴望幻景重新出现,即便是一分一秒也好。
回到现实,只有悲伤的眼泪又洒满衣衫,她用袖子擦过眼睛继续向前走。
这片树林她太过熟悉,每次从家里跑出来都一路哭泣,累了就睡在一棵大枫树下的长椅上,她曾经给枫树的身上绕了一圈红毛线,为的是记住这棵树,也让树记住她,那时候,她对大枫树说,这里是终点,只能跑到这里,再远就要迷路了,她怎么会预料到,母亲会早早地睡在这里呢,是要在这里守护她么?
十一年了,年年斜风细雨,鸟声阑珊,却只有一个母亲,她多么孤寂啊,想到这里,云朵的眼睛又模糊了。
云朵把菊花放在墓碑上,铺开塑料袋,双膝跪在旁边,把点心一点一点掰开放在母亲相片前,等上一会,好像母亲真的在慢慢品尝。这个时候,她小声的和母亲聊天,把自己的成长经历轻轻地告诉她,有时还勉强地笑一笑,几块点心掰完后,她又对着墓碑说了好些话,说着说着忍不住又哭起来,起先只是泪流满面,接着是小声啜泣,后来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悲怆的哭声将附近的鸟雀都吓坏了,拍打着惊恐的翅膀在树林里乱飞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已经哭不动了,跪着的双腿也已经麻木不堪,她就对着母亲的坟堆说:“妈,我又该走了,不能陪你了,妈,你害怕吗?我知道你害怕,你胆子小,以前走这条路你都害怕的,可是,我又不敢一个人在这陪你,我也害怕,妈......”她又一次哭了,却全然不知雨什么时候停的,风什么时候起的,秋叶飘飘,好不凄凉。
伤心归伤心,她终究是要离开的,虽然几次三番割舍不下。
当她扶着墓碑慢慢站起来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两声压抑沉闷地咳嗽,这下把朵朵吓坏了。“啊!”她惊恐地叫了一声便不由自主,扑通一下坐倒在地又急忙往坟旁爬,潮湿的泥土把她的衣裤全都弄脏,狼狈不堪,她不敢转头,就在她魂不附体的时候,又有几声咳嗽,显得那么仓促沉重。
“朵朵,别,别怕。”
她分不清声音真假,断续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机械的,胆战心惊地转过身来,朦胧的双眼看见不远处的树旁有一个瘦瘦的男人的影子,此时她内心恐慌无比,她多想能钻进母亲的“房子”里去啊。
“不要怕,我是爸爸。”那人影看出朵朵已经受到惊吓,就提高声音,大声对云朵说。
听到这样一句话,她从惶恐变为震惊,接着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一时间精神松懈下来,像一堆烂泥巴似的瘫坐在坟堆上。
十秒,二十秒,二百秒,时间在静默的死一般的空间里流逝,她的空白的大脑渐渐开始复苏,有两个字出现在她的记忆里---“仇恨”她那恢复知觉的意识又像“基督山伯爵”那样,在怒涛汹涌的心海里狂笑不已:“哈哈哈,哈哈哈......”这种失控的笑声响彻了她的整个精神宇宙,然而她的面部表情却冷漠沉静,像个痴呆的孩子那样毫无反应。
“朵朵,”他急忙向前走了几步,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这时该害怕的人变成了他。
他原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来过这里。
十几年了,这是他第二次来前妻的墓地,第一次是前妻下葬的时候,人都走完了,他才悄悄出现在墓前,那时朵朵还小,他只是有些愧疚。
这次,他来看前妻,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他怕再也没有机会来了。云申海以为下着雨,朵朵不会来了,谁知女儿比他早到了,那就远远的看一会,陪陪女儿,可是,看见女儿如此伤心,也使他百感交集,一时间气血不和涌向胸口,他没忍住咳出声音来。
他快步走到女儿面前,用手扶住孩子的肩膀,她却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他再不敢动她,只好轻轻的叫着:“朵朵,朵朵。”烟灰的深秋渐渐暮色四起,风声飒飒,黄叶飘落。
慢慢的,云朵从她的“另一个世界里回来了”,她双眸空洞地看看眼前的云申海,似乎他并不存在。
她默不作声的擦擦眼泪,从地上爬起来,依旧一言不发的拍打着裤脚的泥土,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根鲜红的毛线,将它系在坟旁的枫树上,走到墓转身走到碑旁,用手摸摸碑身,说:“妈,我该走了,你看见树上的红毛线了吗?小时候我常常将你织毛衣的线偷来,系在这些树干上玩,今天,我也带来一根,系在这里守护你,从今往后我每次来看你时都会带一根这样的红线。妈,我走了,你看天快黑了,你好好睡觉哦,要乖,要听话哦。”她学着母亲当年哄她的语气和墓碑作别。
这时她站直身子,又恢复了以前的刚强和无畏。
她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来到云申海身边,她不看他的脸,目光空洞的注视着远方,却用一种挖苦的口吻说:“你儿子来找过我,他把我叫姐,我把你的钱给他花了,他好像特别喜欢钱,我还告诉他,你给了我一大笔财富,今生都受用不尽呢!”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象铁钉一样深深扎在他心上。
听了这些话,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的病入膏肓的父亲,像一个苍老的树杆一样,在阴冷的秋风里,身上的经脉劈啪作响,根根断裂似的,从心底传来的一阵刺痛使他踉跄后退,靠在一株小树上喘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冷空气,又一阵咳嗽后,用一种非常虚弱的声音说:“朵朵,不要管他,不要靠近他,离他越远越好。”
云朵不理会他的话,拾起脚步就向前走。
“朵朵,”他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在喊,“他吸毒啊,他把一个好好的家都败光了,把我的生意都毁了。”说完有气无力的喘息着,身心的疼痛占据了他每一个神经细胞,好像他已经活不了多久,随时都会倒在前妻的附近。
朵朵又停下脚步,微微侧着头并不看他,故意大声讥讽:“你不希望我爱你的儿子吗?不希望我对他好吗?那是你这辈子爱情的结晶啊,是你骄傲啊!”
没有回答。
“他吸毒是吗?真好啊!果真是上天有眼,我要感谢上天呢!呵呵,呵呵。”她讥讽地笑了几声之后,头也不回得走了,她听见身后传来了剧烈地咳嗽声,在咳嗽过后,那株秋风中的小树哗哗作响,落满一地枯黄的树叶.....
她一人走在下山的路上,晚风扬起她的长发,像极了她母亲当年的模样。与此同时,整个树林都在唱一首歌:“你不曾经受孤独,不知道我心里的苦,想想昨天的露珠,今天的诗会怎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