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云朵陪着君躲一连去了三个刊发杂志的地方,都是徒劳无功。杂志社只接受短篇散文或小故事,没有设置长篇连载的版块。云朵再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好拉着君躲回到家中,给她做饭、熬汤,用好言语安慰她。
面对一筹莫展的境况,君躲的身体和精神渐渐吃不消,在一个闷热阴沉的傍晚,君躲出现了低热,呕吐的症状。云朵又急又慌,只当是她高温中暑的结果,急忙打电话给君躲请假,又连夜煮了一些绿豆汤给君躲喝。
次日,阴雨绵绵,君躲迷迷糊糊,在床上躺了一天,吃了两次消炎退热的感冒药,到下午雨停的时候,她似乎有些力气,精神也比早晨好一些,只是体温依然在三十七度七八左右波动。
云朵见她醒了,摸摸她额头,把一碗牛肉清汤面条端过来,君躲勉强吃完,可是不到一个小时君躲又吐了。此时,她满怀歉疚,却无能为力,云朵帮她擦洗之后,她就再次迷迷瞪瞪睡过去了。
第二天,症状依旧,云朵只好去医院拿来一些清热消炎的药物给她静脉输注。经过三天的治疗,君躲似乎康复了,为了不让云朵担心,她隐瞒了自己依旧低热的真实状况,强撑着去医院上班,并且在下班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云朵做好晚饭给君躲打电话时,君躲佯装精神抖擞的样子和她在电话里玩笑,一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为了扰乱视听,她转移话题,故意挑剔,说云朵做的饭太油腻,不好吃,她想吃一点清淡的稀饭缓缓肠胃,自己刚刚煮好稀饭。
云朵只好放弃了自己的主张,让她休息一晚上。
翌日,君躲上完八四早班后,搭上公交车去了西区。在怀安路的尽头,一个叫半岛的商务写字楼上去找希望。
她搭乘电梯上到十四楼,在楼道尽头的拐角处敲响了小说月刊《花都》编辑部的门。君躲抱着书稿进去时,室内只有一个年轻的女编辑在看样稿。听君躲说明来意,让她留下书稿和电话回去等消息。
君躲忐忑不安,唯恐编辑疏忽弄丢她的稿件,几次,她欲言又止,想要询问或叮嘱几句,然而始终没有说出口,无奈一步三回头,悄悄离开了。
大约一个星期后,她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让她去编辑部一趟,电话没有告诉她结果,还是庆幸,好歹算有了一点音信。
她把这样的消息告诉云朵的时候,云朵立刻赶来陪她一起去看结果。
这一次,君躲见到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咯吱乱响的旋转摇椅上,当君躲自报家门,说明来意时,他用右手扶正眼镜,像是审视嫌犯一样端详了一分钟,这一分钟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君躲摸不透他是什么意思,她预感到这样的目光并非善意。
她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真不该来这里。”她惶惑的心里非常讨厌这种看人的眼光,这种眼光让她想起过往一切可怕的经历。
“您看过了吗?”她嗓音疲惫、没有希望地问了一句。
他没有搭理君躲的问话,出神的状态又过了几十秒钟的样子,突然说:“主题没有吸引力,几个农民的日常琐事和情感生活没有多少意义,你可以尝试去写青年人关心的事情,你看看现在改革开放如火如荼,这样一个大好的局面,你的思路需要跟上这个狂速跃进的时代,你要大胆的写乔叶的需求,写乔叶,要知道,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心需求远比一个哑巴的奋斗经历更能吸引读者的眼球,你要……”
“请您还给我吧。”君躲打断了他的演讲,她不想听他满嘴胡话,因为有过几次被拒绝的经验,君躲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等着对方把脸黑下来,一把推过那些稿纸。这样她就能够拿回自己的稿件,就能果断利索的出门而去。
时间分分秒秒飞过,他漫不经心地翻着那一沓手写的稿件,不但没有返还的意思,反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多大了?结婚了没有?”
君躲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凭着女孩子的直觉,她认为他并非心存善意,所以略显生硬的回答:“没有。”
他似乎吃了一惊,肥厚的眉头拧在一处,嘴唇半张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我能拿走自己的稿子吗?”
“当然,不过,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乔叶的事’”他刻意清清嗓子,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乔叶的那些事你是怎么知道呢?要描写那么细致入微,我想,单凭想象力是远远不够的吧?你是从哪里得到的经验呢?”话音落时,他的嘴角一撇,流露出轻蔑地笑容,不加掩饰地暴露出那份险恶的用心,他要羞辱一下这个自以为是的丫头!
“无耻!”君躲心里只有这两个字来形容他。她不想再浪费时间:“请还回我的书稿。”
君躲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她为小说里那些直白的描写终究付出了代价,得到了羞辱和惩罚!
当她上前一步,试图收回自己的书稿时,这位相貌堂堂的编辑并没有返还的意思,现在他隐忍不发的心里十分生气,这么多年,他已经见惯了低眉顺眼,恳求巴结的面孔,今天却让一个黄毛丫头蛰了一下,他的心很快就浮肿起来,庞大的鼻孔也不能缓和他粗重的气息带给自己的压力,他怎么能轻易接受,怎么肯轻易放过!此刻,他心里很恼火,很抓狂,他恨恨地想:“就你这样不识相的一身臭毛病,还想立身扬名?真是痴心妄想!”他故意拿起一部分稿纸,递给君躲,让她伸长臂膀来取,如此三番五次的戏耍君躲。
然而,他不知道这一切早已经让门外等候的云朵看在眼睛里,听进耳朵里,云朵没有君躲的耐心和忍心,火气乱蹿的她一把推开半掩的门,大步流星的冲到桌前,从他手里夺过稿子,又一把揽起桌角上其余的部分,然后用深奥难测的眼光盯着他油腻的脸面一阵傻笑,当他莫名其妙的时候,云朵突然回敬他:“要是这么说,您这位作家大人在荒野茅草堆里,和表兄嫂幽会的那段情节都是真的,对吗?不然,你是从哪里得到的经验呢?”她冲他黄绿变色的嘴脸轻蔑地坏笑着。
他啊了一声,惊得猛然张大了嘴,伸长脖颈,瞪着两个灰白的眼睛,像是噎住了一般再也说不出来什么,他哪里想到,遇到这么厉害的一个女人!他哪里能想到,这个厉害的女人什么破书、杂书、烂书没看过?什么稀奇古怪,下流猥琐的情节没有看见过?她随意挑出这么一句,用四两拨千斤的功力就足以噎死对手。
现在,她已经没有兴趣继续观摩他黄亮肥厚的脸上,那一撮战战兢兢抖动的小胡子。
云朵把稿子塞进君躲的怀里,拦腰推着她离开这个肮脏的作坊时不忘回头瞥他一眼,高高举起手臂冲他摆了几摆,像是在他面前展示了一面胜利的旗帜。
当他回过神的时候,她们已经在楼道尽头的拐角处了,这个惊慌失措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办公室的门,不料被门边角凸出来的半截瓷砖绊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丧气又恼恨地踢了一脚门框,却伸出一只手扶住门边,急忙冲着她们的背影大骂一声:“滚!”他短促低沉的声音弹出去,飘散开,消融在昏沉且浊气逼人的楼道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