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前后的一段日子里,各地的天气异常古怪。
每年这个时期,掌管气象的神灵便性情难测,喜怒无常,南方各省洪涝成灾,例行公事一般不可避免;北方却干旱少雨,敲锣鸣鼓也请不来风调雨顺的眷顾。
太阳核聚变产生的强大能量,在南方厚实的阴雨云层间找不到散发的出口,闷坏的心情便随念一转,把所有的能量都集中起来,统统转移到北方这片高原丘陵地貌的土坡上,恣意宣泄,于是,西北的大城小镇,山间田野都着了火一般,空气中的氮,氧,这些小微粒被烧得吱吱嚎叫,打着滚,翻着跟头到处乱撞,撞到哪里哪里就发烫,然而谁能想到,这样的情景也不能持久,到最后,漫山遍野的庄稼还要经历更糟糕的厄运。
七月下旬,眼见干瘪的庄稼摇着空乏的头招呼坡上坡下的同伴准备转色成熟的时候,突然一场暴风骤雨夹着沙枣大小的冰雹从遥远的山头开始,直扑原头坡地,一路扫荡过来,直至首府、郊区,把已经收割完毕的一片平原也席卷一番才歇气罢手,这场狼哭鬼嚎的冰雹风雨将方圆百十里的田垄地沟砸了个稀烂,眨眼间,山坡上成片成片的西砂瓜各各脑浆迸裂,血肉模糊的瓜瓤铺得满山坡都是,一片狼藉,满眼是惨不忍睹的景象;农田里成片的金黄麦穗,来不及哭爹喊娘就被枭首碎尸,瞬间只剩下些光秃秃,孤零零的秸秆在一片凄惶苦楚的气氛中打量着远近命运一致的同类。
君躲在电话里问过家里的情况,就忧愁无眠了几个夜晚,她一想到爸妈忙碌了一年的庄稼已经注定要颗粒无收了,便忍不住的落泪,那是和爸妈的心酸连在一起的感受。
她自小就在那片田野里摸爬滚打,锄草,割麦子,收荞麦,挖洋芋,拔猪草样样都干过,她不光是对土地和粮食有感情;她对流汗劳作的过程也有感情;亦对父母辛劳时流在地里的汗水有感情,她流在黄土里的汗水比父辈少之又少,如今面对这年景都难过,不能自持,想想她爸妈,还有村上的百姓,人们该是怎样辗转反侧,哀声叹息!
相比之下,城市里的大人孩子对那场十分壮观的冰雹只不过发出几声唏嘘感叹就会丢置脑后,过不了一小时,反而伸长了脖子,贪婪地闻着空气里飘来甜腻腻的槐花香味。
云朵和众人一样,闻着槐花的香甜气依旧东奔西跑,到处填写求职的表格,一面拒绝不中意的小医院,一面盼望着大医院的通知。隔三差五还要陪焦星去医院做康复治疗。
君躲在忧虑的心境中多希望能快些找到合适的工作,她早出晚归,奔波在各个能去的医院之间,夜晚便断断续续的写《无可奈何》。那种焦虑的心境一直持续到八月上旬一个闷热的午后,那一阵悦耳的电话铃声响起时才有所改变。
为了找工作方便联系,云朵毛遂自荐,主动借钱给她,帮她物色到一款廉价的小灵通,虽然颜色灰暗,功能单一,但是对于君躲来说已经有些奢侈过度了,她十分爱惜自己的小宝贝,时刻擦得干干净净带在身边。
她之前的打算是,有了工作再配通讯工具,但是眼前的情况是,身边的一切都在悄悄发生着变化,信息时代已经不可避免的要露出头角了,她就是没有经济条件也要被迫接受现状,因为没有联系方式根本没法找工作,即便是有单位想用你也没法通知你,不会有人热心或因为资源稀缺而写信给你,所以但凡填一张表格也必须准确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不然就等于白忙活。
刚开始,她留的是云朵的手机号,可是云朵经常要晚上才能见到,等第二天给医院回过去电话时,对方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而且明确告诉她,医院已经通知其他应聘人员上岗试用,暂时不再需要新人。如此一来,耽误了两三次,就只好先破费一番再说。
自从有了小灵通,她和家里人联系就方便多了,每到夜深人静想父母时便可以说上几句话,不像以前白天给家里打电话总是没人接,她知道父母都在地头忙活,晚上父母回来了,她又不敢外出去打电话。常常是一家人都在思念对方却阴差阳错的不能联系,不能说话。
挂断电话好一会,她都在怀疑刚才听到的话是否真实,电话里甜美轻柔的女声让她心里十分舒适,以至于不敢确认真假。
“你好,请问你是君躲同学吗?我这里是附属二医院总院心脑专科医院,你在我院填写的求职报告经过了初步筛选,现通知你,明早上班后来我院报到,试用期三个月……”后面的内容她选择性的忽略没往心里去,只记住了两个字:报到。对,就这两个字让她激动不已,情不自禁,喜笑颜开。
能不激动吗?这两个字意味着她有工作了,可以过自食其力的生活了;可以替父母分担生活的压力了;可以给高三的弟弟准备大学的学费了,可以……可以,她心里一下子就冒出了很多很多的可以,仿佛这样一份还没有正式启动的工作就可以帮助她解决人生的所有问题。这个时候她心里乐得就像飞满了蝴蝶的花园,绚丽迷人,温情惬意。
一个下午,她就不停的在地上走动,来来回回把个把平米的地面丈量了无数遍,只想让时间过的快一点,再快一点,她盼望云朵和秋实、秋果早点回来能够分享她的喜悦。现在,她决定,暂时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爸妈,她想,等自己领了第一份工资的时候再告诉爸妈,然后把钱寄给她们,那才是最真实的快乐,现在告诉爸妈还只是一个空欢喜。
可是,这一天的下午特别漫长,左等不见,右等不见她们回来。直到她十分疲累了才止住盼望,躺在床上慢慢回忆这些天找工作的经历,不由从心底发出这样的感慨:“真是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之前因为疾病困在斗室间,听云朵的一番剖析议论,她感觉前途无望,没有出路,似乎眼前全是困难,全是无法逾越的障碍和可怕的现实,但是经过自己一番实践下来,倒也感悟领略到一些新的东西,这也许就是诗词里描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
这个时候,有了这样的消息,无疑给她增添了一些面对生活的勇气,就像是在她迷茫的心穹里出现了一只飞翔的萤火虫,那闪烁的点点微光,使她在贫困的缝隙里看见了新的希望的光芒。
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翻转着困乏的身体,刚刚兴奋过的大脑依旧不肯睡眠,还把那些找工作的段落和场景又放电影似的过了一遍,这才放心无疑的确定今日来电真实有效。
记得第一天出门时,她起的非常早。云朵翻过身,伸展懒腰打趣她:“君躲,你这是准备和鸡比赛和闹铃较劲呢!”君躲不和她辩解,只拍拍她的肩头说:“你也快点起床,不是定好了今天要陪焦星去做治疗嘛,早点去,排队多辛苦,你在这里多睡半小时,焦星拖着疼痛的胳膊要等上个把钟头,你就忍心?”云朵躺着不动,转动着乌黑的眼珠不回答。
万事开头难,真是一点也不错。君躲走到最近的公交车站时,始发的第一趟车还没有开进站台,她耐心的等待,心里不停的盘算着到医院应该如何自我介绍,如何填写简历,站,立,行都应该注意什么。虽说之前在云朵的帮助下也打印并在网上投递了几份简历,但是都变成泥牛沉海,毫无音信。
现在只好一家接一家的去填写,重新投递。这一天她从一个医院进去就直接找护理部的办公室,然后敲门客客气气的向陌生的工作人员打听需不需要聘用护士,不管得到的结果如何,她都会礼貌退出,然后再下一个医院。这姑娘的作战方案有点特别,用一句流行的话说就是不走寻常路,不按规律出牌。一般的情况下,刚出校门的学生由于心中的期望值颇高,都会先选择高大尚的三甲医院作为下手目标,然后逐级筛选,直到迫不得已才肯屈就于县级,乡级,小镇这样的无名之所。然而君躲不能这样做,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明确自己的需求,工作,一份能够带给她收入的工作,她若是和同学校友们一样选择,只怕被同时录用的可能性更小,所以她选择逆向行进,在其他人不愿去的地方先捷足登门,这样就业的几率或许会大一点。
于是,就从最普通的医院开始,每家都去,只要对方的工作者愿意递给她一张表格,她便字字句句的认真填写,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与马虎。这种时候,只要有人愿意拿起她填写的简历认真看上三秒钟,哪怕眼角只流露出一丝赞许之情,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鼓励,会让她心里温暖好长时间,但是也碰上了很多冷漠的面孔,往往是她礼貌的打招呼,对方头也不抬只轻挑眼皮瞟一眼。
面对陌生冰冷的脸蛋,她谦卑的讲明来意时,对方以一种见惯了这种求职者应该客气的表情,只丢给她一张打印好的表格,说,你先填上,留下电话,回去等消息吧。然后就不再关心她的存在,只等你怎么来的怎么去便是。当她填写好递给对方并道一声谢谢时,埋头做事的工作人员会说,放在那里就好了。到底是哪里,只好凭你悟性自己想吧。每当这时,她便在把表格放在刚填表的位置上然后退出门来,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沮丧,只好返回公交站继续跑下一个医院。
就这样,她在骄阳似火的三伏天里结束了第一天的找工作之旅。结果到了晚上把一双脚泡在水里时才发现已经磨出一串水泡了,而且脚底红肿疼痛,望着这一双脚,她初次体验到了找工作的艰辛,人生开始的不易。这种体验对她来说即珍贵又迫不得已。
晚上,她铺开稿纸,继续写她心里的《无可奈何》。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乔叶就知道摆在面前的是一条艰辛的路,脚下将会崎岖坎坷,荆棘丛生。
假如她原本平坦的小腹没有发生变化;假如轻巧的身体没有发生变化,假如没有一个鲜活灵动的小生命在她腹腔里休息成长,那么她要轻松的多,她的出走将是简单明智的决定,但是一切都是假设的,真实的情况已经无法避免的横亘在她迈出的每一步之间。
她在车上的呕吐已经影响到了一车的乘客,众人心里暗暗不满,时而露出嫌弃的表情,为此乔叶深感无奈和委屈,但是自己已经被折磨的筋疲力尽,没有办法应对。司机几次停下车问她到底去哪里,准备在哪下车,乔叶真是答不出所以然来,便混混沉沉地靠在座位的后背上,一言不发。幸好是在太平年间,所经过的地方都是田园乡舍,并没有碰上什么恶意的人,不然她这样一个单身女人,由于身体不适已经迷迷糊糊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坐在她旁边的一位六十多岁的妇女见乔叶面色苍黄,形容憔悴,就动了恻隐之情,她挪动肥胖的身体,凑近乔叶,用陕西一带的方言问:“娃娃,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乔叶轻轻地摆摆头说不出话来。
“孩子,你别怕,我在车上照看你,那里不舒服就告诉我,你先喝点水。”说着把一瓶水递到乔叶手上。
如果换个时代,如果换成城市里任何一个女孩,这位胖婶的善意和这瓶水是不会被接受的,可是乔叶正在危难中,更愿意相信世上好人多,她接过水,一口气喝的一干二净,虽然稍后全吐了,但是心里涌满感激。等她挣扎着坐直身子看清这位帮她的妇女时,她只说:“婶,谢谢你。”
“娃,孩子都叫我胖婶,你要愿意也这样叫。”
乔叶嗫嚅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来。
胖婶看见乔叶涌出两行泪水,没有多问,只伸手替她擦了擦。后来乔叶感觉身体没那么难受,竟然靠在那胖婶的肩头睡着了,等她再醒来时,车已经到了终点站。
第二天早上,按预定的计划,君躲要跑三到四家医院,可是刚准备下床时,脚踝处突然疼痛,接着疼痛迅速窜到膝盖,不到一分钟她就被剧烈的疼痛打倒了。疼痛过后,她虚弱无力,只能卧床休息,直到下午两点才慢慢恢复过来。君躲勉强吃了一些饭菜,大家劝她不要起来,可是君躲却咬着牙非要坚持下床,并且穿戴整齐要出门找工作,大家劝不住,最后秋实用单车带着她去了一家医院。君躲实在不好意思麻烦秋实,就答应先回去休息。到了第三天时,腿不再疼了,她便借来单车自己骑上出去找工作,不论早上还是下午她都一路飞快地驾驭着轻巧的自行车,那种感觉既自在又惬意,于是,她心里又多了一项计划,那就是等自己工作后一定要买一辆既小巧又漂亮的自行车,这个愿望看似不大,却也一直拖了很久很久才实现。
由于君躲找工作是在毕业后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始的,大部分的医院已经人员满额,暂时不需要再招聘,况且每个医院都是第一次这样对外招聘,做法比较保守,名额不多,又要解决医院内部一些关系户的子女和亲戚,所以找工作比想象的困难,一连几天,君躲都是白跑,填过信息的几家医院丝毫没有动静,君躲的心情很沮丧,很消沉。可是她依然每天去找,一家一家的问,借不到自行车的时候就挤公交车,错过公交车就步行。
云朵让她休息几天,她摇头表示不行,还自我解嘲说,就当是锻炼身体。等她把医院逐级访问到,眼看没有希望时,她鼓起勇气走进了附属医院的大门,在护理部她又填写了一张求职的简历。这一次她把简历递给对面的一位工作人员时,对方抬头把她打量一番问:“我们医院在新市区那边新建了一所心脑专科医院,半个月之前已经开始试运行,最近有几个护士不合格被解聘了,刚好要招人,你愿意去吗?”
这是第一次碰上有人征求她愿不愿意的问题,她很感动也很惊讶,但是对方穿着便装,君躲不能确定她的职位,不知道她说的算不算数,那有什么关系,她很快转过弯来,心想,管她是谁,先答应她再说。
就微笑着点头说,愿意,当然愿意去。又忙问,你们需要几个人,我还有一个同学,她和我一样也愿意去。
护理部的人又对她说:“你是我问的第六个人,你前面来了五个,每当我这样问的时候,那些小姑娘就支支吾吾说,新市区啊!太远了,给报销车费吗?就你没有这样问,而且回答的很痛快。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通知你。”听到前面的话,君躲一阵欢喜,满以为她马上就能被录用,但是后面又说让回去等消息,她就泄气了,向对方道谢后关上了护理部的实木大红门。
回来的路上,心里怏怏不快,一点也提不起精神,她心里嘀咕,我怎么能和人家比呢,人家找工作又不急着交生活费,房费,我呢,两手空空,我挑什么挑!新市区算什么远!不就是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吗,起早点就行了,又不是在月球上,就是在月球上那我也去,别人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我又不差胳膊腿。她不开心是因为她知道又没希望了,每次让她回去等消息就没有消息了,这次也一定泡汤了。
谁知,峰回路转,好消息在第二天下午就出现了,消息来的时候,她高兴得恨不能蹦上太空向全世界大喊一声:我有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