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化疗开始前的一天下午,他们依旧打起精神布阵开题,陈河给君躲读了几篇诗经,一段中国通史,云朵念了地理知识,讲到大不颠帝国阴晴不定的天气,她还拿出当日报纸,把重点新闻重复播报一次,君躲在南唐后主李煜的惆怅里来回兜了一圈,把“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首词反复吟咏,陡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当他们进入到“按图索骥”的环节,开始抽题对答时,不料君躲抽出一个“西风”字样的纸条。她盯着纸条一时出神,渐渐面色苍白,手指也轻轻颤抖,云朵见这样的情形,知道自己不慎写了比较敏感字句就急忙过来劝阻,“好了,好了,躲躲今天累了,躺下睡一会不要在比了。”
君躲没有回应,她合上纸条,紧紧攥在手心里,慢慢躺下,侧过身去,歇缓半天才用微弱的声气背诵:“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被酒莫惊春睡重......”
云朵心里焦了,她出题时想着“古道西风瘦马”的苍凉,哪里想到君躲心里却装着“谁念西风独自凉”的恓惶,她转头看陈河,陈河也落入执迷,竟然不由自主跟着君躲念道:“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念完这一句,他忽然想起这是清代著名词人纳兰容若为悼念妻子卢氏填写的一阕词,他一阵心悸头晕,顿时慌张无措,他拿着纸条的手抖动的厉害,这是一个不详的征兆吗?他不知道,他再也忍受不住心里的难过,匆忙走出病房,但是他又不放心君躲,不能走的太远,就一个人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哽咽啜泣,同事们看他悲伤的不能自已又不知如何劝慰,都悄悄离开办公室,让他独自一个人静一静,他们知道,陈医生正在忍受预期分离式的哀伤,这是他们在肿瘤科经常看见的现象,是每个陪伴的家属都会经历的痛苦过程。
陈河感觉有人在轻轻拍自己的肩头,他支起腰身,抹去脸上的眼泪,有人塞给他纸巾,他接了过来,胡乱的擦着眼睛,等他抬头道谢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姚淑娴站在他旁边,今天她素衣淡妆,也没有用浓烈的香水,所以陈河没有觉察到她的存在。
姚淑娴的突然出现,让陈河有些惊讶,但更多是被她撞见自己软弱的一面所产生的难堪。好在姚淑娴是高智商加高情商的人,这些年的历练让她很会安慰人。她后退几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缓缓地说:“没想到,你是这样重情义的人。”
一句话,原本尴尬的场景就完全变了含义。
“你怎么会来?这么久你都没有离开北京吗?”
“怎么会呢?我已经来来回回好几次了。昨天才知道你带她来北京治疗。怎么样,手术做完了吗?”她依然优雅从容地说话,并没有流露出内心的任何情感。
“没有,明天开始第三次化疗。”陈河如实相告,除此以外,他没有向她倾诉的打算。
“这么说效果不是很好。”
哪壶不开提哪壶!
踌躇烦恼又涌上心头,他把头撑在一只手上,没有接话。
“手术有把握吗?”
陈河不置可否。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刚刚见面就陷入僵局,这样的境遇对叱咤商海,无往不利的姚淑娴来说是不小的打击。愤怒,委屈在她胸腔里交织缠绕;爱恨在她心底博弈对抗,是继续留着忍受这份冷落还是立即告辞,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为了控制冲动的怨气,她扭头看向窗外,女性的虚荣和受伤的自尊让她十分沮丧。她希望陈河能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能过来安慰安慰她,哪怕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也好,可是没有。
和疾病对抗产生的无力感包围着他,预期分离的痛苦缠绕着他,他根本无暇也无心顾及另一个女人的感受,是的,她健康,富有,自信,美丽,要强,这些符号都在她身上,难道还不够吗!何况她并不是真心的关爱君躲,她和母亲曾经联合在一起污蔑君躲,伤害君躲,现在又何必做出这样的举动来烦恼人呢?
陈河闭上眼睛不想看见她。
等她再转过头看他时,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苦闷中,只把胳臂支棱在桌面上,双手抱着一颗没有办法的头颅伤心难过。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
姚淑娴的心凉透了,现在,她决定离开这里。
都说强扭的瓜不甜,事实摆在面前,确实如此!
今天这样无聊的会面都是她自作多情,自我轻贱的结果。她收起高傲的心,跑来见他,想把手中的秘方给他去尝试,想问问他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助,想告诉他罗格教授已经同意她的请求,愿意做他的导师,然而,他连说话的机会都不肯给她,她的亲切热情换来的是他的冷淡和伤害,这是她一厢情愿所付出的代价!
姚淑娴从椅子上站起来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怀柔政策”对陈河是没有作用的,他的心已经被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占满了,容不下她!她的百媚千娇,她的自强能干他看不见;她嘘寒问暖,她温柔多情都是多余的,“看来,情场亦如商场!越是廉价就越是没有市场!主动奉送只会让人轻视,还会害怕从而逃避。物以稀为贵,贵才有价值!”想到这里,她伸直纤细挺拔的腰杆,又昂起螺丝烫的头,也不向陈河打招呼就径直向门口走去,她的高跟鞋又噔噔作响了……
“淑娴。”陈河轻唤一声。
姚淑娴怨气未消,她在门口站住,却也不说一句话。她已经从陈河那里学到了沉默的妙用了。
“你上次说有个秘方是真的吗?”
“是的,千真万确,怎么,现在,对这种传说也感兴趣了?”
“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你也想听听那个美丽的传说?也想给那个宝贵的生命冒险吗?”她的话夹枪带棒,醋酸浓度极高,就是没一点好气。
陈河知道,这是上一回他自己说过的话,现在姚淑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回敬了他,但是他不生气,也不急躁,他突然想到秘方的事,心头悸动,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如今,他真的渴望有一个秘方能解除君躲身上的病痛。唉,他这个信奉科学的人,如今也沦落到病急乱投医的份上了,不能不感到悲哀。此时,他心里多少有些瞧不起自己了,心想,“这样的医生当个什么劲!”
他把大褂脱了扔在桌面上说:“走,我们出去慢慢说。”
姚淑娴没有推辞,跟着陈河往外去了。当他们出了住院部大楼,来到绿荫环绕的道路上之后,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又默默走了一段路,姚淑娴才把她得到方子的经历告诉了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