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休息时,君躲抽空去了一趟妇科,她在高枝病房外迟疑要不要进去。
这是她第二次来看高枝。前一次,高枝昏迷未醒,木鱼守在床边,她不方便进去,此时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病房内就高枝一人躺在床上,不知是睡是醒。她也不知道进去之后高枝会怎么对待她,如果遭受打骂和羞辱,她又该怎么办,到那时,她怎么才能退出来。君躲心里没底,也没办法做出应有的预测,犹豫再三,踟蹰不前,楼道过往的医护人员在观察她,过往的病人家属也在观察她,现在她的角色好难堪,再等下去,只怕高枝醒来她就更没有勇气了,可是,可是,唉,都是自作自受!牙一咬,她推开门进去了。
高枝睡着了,面色苍白,看上去仍然很虚弱。君躲就把事先准备好的纸条放在床头,默默离开了病房,在出门前她又转身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高枝,目光无限温柔凄凉,不知是为自己的处境悲伤还是替高枝难过。
她轻轻关上门时,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却听楼道里有人在谈论,虽然声音微小,但楼道安静,反而使声音听得清晰入耳。
“论相貌,论作为,论人品,论才情,木鱼哪点都沾不上边,平庸之辈,你说,那丫头图啥?!”
“要是我呀,不傍个有钱的,也傍有权有势的,也不枉背这恶名。”
“话可不能这么说,木鱼是没啥本事,可他叔叔有,现在的小女孩,心眼多着呢,小算盘打得比谁都好!”
“那还用说!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嘛!”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总是有利可图才……”
听见这些议论,君躲知道是在说她,她哪里还轻松的来!心里的委屈如鲠在喉,几乎不能呼吸,眼泪早已蓄满秋池。她感觉自己就像过街的老鼠一样,羞愧难当,真想一头钻进地缝去。
可是这个时候哪有什么合适的地缝,别说地缝没有,她站在病房外面已是楼道尽头,想转身回避都不可能。
此时正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可怜的君躲,这些不知真相的人怎么会理解她,同情她,这些道听途说的人怎么知道是是非非,孰对孰错。
君躲万般无奈,只得在窃窃议论中从楼道走过,此时情景如同聚光灯下正在被人介绍着登场,她昏昏沉沉又无比麻木地挪动着自己的躯体。
在这不见阳光的楼道里,她的身体冷热交替,每走一步,双腿都在颤抖,牙齿都在颤抖。
路过咨询台的时候,她看见中午值班的医生护士坐在一处闲聊,她没有出声,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其中一个护士看见君躲过来就急忙用胳膊捅捅旁边正说话的人,兴趣盎然地谈话顿时停止,人群呼啦一下散开各自走了。
君躲最后是跑出妇科楼道的,她一口气冲出住院部的门厅,赶忙躲在大楼侧面人少的地方,外面骄阳正盛,然而她一脸悲伤的表情,无声的哭泣,泪水已经流满面颊。
她想全医院的人,无数的眼睛正盯着她,在审判她呢。她就像个囚徒一样站着一动不动。
有人从身后递给她一叠纸巾,接过来擦着泪水才发现是陈河站在身后。
“心里难过就痛快哭出来,别让自己太压抑了。”陈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思谋半天也无计可施,只好说了这样一句不关痛痒的话。
“呜呜……”君躲听过却像是得到了某种允许,一下子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陈河多想将她揽在怀抱给她安慰,他伸伸手又无奈地收回,他知道君躲不能允许这样的举动发生,况且这是在医院,他们都穿着工作服站在住院部楼旁边,他只好抽出纸巾随时准备着递给她擦鼻涕眼泪用。
君躲正在伤心处,她是想有个人能安慰她一下,并且郑重地告诉她,没有错,告诉她不必介意别人的闲言碎语,可是这个人不能是男性,不能是陈河,她不能也不敢靠着陈河的肩膀哭自己的难怅,她已经并且正在承受着因为轻率的行为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这种代价与她来说太大了,她承受不住又必须扛着,如今她胆怯了,只能尽量的忍耐独自苦熬。她心里明白,任凭她哭死过去,也不会把发生过的事情,弥漫开的流言都消灭干净,只是心里太难过压抑了,哭出来是想能够释放一点空间让自己继续坚持下去,继续在这个地方完成实习的任务。
木鱼去外面买鸡汤回来绕小道穿过绿化带想快一点回到病房去,当他经过住院部大楼旁边时迎面看见君躲正蹲在那里哭,他猛然一惊,几乎要跑过去看个究竟,可是他刚要抬脚,手里沉甸甸的一盒鸡汤提醒了他,他顿时迟疑了,想转身避开,他又迟疑了,这个处境尴尬的男人向前艰难的挪动了几步,他站在不远处对君躲说:“对不起了!”然后他弯下腰身郑重其事的鞠了一躬后什么都不再说就掉头走了。此时他只能对君躲这样说,他只能对自己的爱情这样说,不然他还能怎么办呢?他觉得必须忘了君躲,忘了自己的爱情。对于这样一个结局,木鱼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但是他只能这么做。
木鱼突然出现在旁边,他的举动让君躲吃了一惊,她立即站起来眼泪都顾不上擦干,她下意识的后退两步急忙躲在陈河身后,她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突然出现,一时无语,只是神色不安地看着他。
陈河眉头紧锁,愤怒地瞪着木鱼,他在尽力克制自己。但是,他确实想疯狂一回,想给木鱼一顿拳头。木鱼却突然转身走掉了。
高枝醒来时病房里很安静,她想坐起来,无奈手术切口疼痛,自己虚弱又躺下了。她却看见了纸条:“高枝姐,对不起了!你原谅我吧,我不是有意伤害你,我甚至不知道你们已经结婚了,在我危难时他奋力救了我的命,我一时感激和她肩靠肩坐了一会,除此之外,我和他之间什么事也没有,请你相信我,不要恨我,原谅我的无奈和幼稚,希望你们一家人和睦幸福。”高枝把纸条攥在手心沉默了片刻,眼里涌动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此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别人无从体会。木鱼进来时她急忙擦了一下眼睛把纸条压在枕下。
云朵在下班前破例接听了她爸爸打来的电话。她认为他很长时间没来电话而且寄给她的钱也减少了,这是自妈妈去世后至今以来的例外,这种忽然中断的信息使她产生了好奇,她只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他在耍什么花样,她这样想。所以当她听见有人喊她接电话时,就赶快跑过来拿起了听筒,但是她仍然不出声。
“朵朵,我想见见你,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
“……”她沉默不语。
“朵朵,我就见你一次,以后再也不打扰你了,行吗?”电话里传来乞求似的微弱声音。
她很想说不行,永远都不行,但她没说出口,她明显感觉到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不像以前那样有力量,现在这个人声音很虚弱,很虚弱。她也没有果断挂掉电话,而是拿在手里发愣,她的思维好像停滞不动,又好像在思考其它的事,总之,电话那头是否再说了什么她全然没听进去,也不记得了。等她有所反应时,电话已经断了,只有嘟嘟的刺耳声,这次是云申海先挂断了。
云朵就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说不上是生气还是伤心。
走到门口时,看门的老大爷又喊她的名字,“云朵,云朵。”
虽然她心里还在懊恼,但对这样热情熟练的呼唤她也不能有意逃避装着没听见,就磨磨蹭蹭过去还勉强笑笑。
“云朵,今天这束花你就拿走吧,我这也放不下了。”
云朵向里面看才发觉真是满屋子鲜花,她眯眯眼一笑拿起花束就走。身后,看门老大爷若有所思,慢慢悠悠摇着头在笑。
躲在远处的焦星看见这一幕,舒心一笑,谁知,他高兴的太早了,他看见云朵面无表情的走到医院门外的大垃圾箱边,把他送的鲜花扔进了垃圾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冷血动物!无情!”焦星气的原地转圈,这是第一次受到异性的打击,这种挫败感使他非常沮丧和失望。
云朵迎风而去,她的表情依旧如故。
当她把花束扔进垃圾箱的一瞬间,她有种复仇的快感,她在心里恨恨地想:“我才不会上你的当,都是一路货色!不管谁,不管送什么,我都会扔进垃圾箱,姑奶奶我见招拆招,让你的把戏见鬼去。”可是晚上,云朵却梦见了森林里那个陪她说话替她擦过眼泪的小男生,他们一起捡拾树叶,透过树叶看天上的太阳,她在梦中微笑。
焦星第一次和女生接触就受到严重挫折,他退缩了,犹豫了,他决定让这一页翻过去,不再自讨无趣了,他感觉她太骄傲了,太冷漠了。
在医院的日子除了上班还是上班,实习的生活就这么单调而复杂的重复着,这期间传来很多同学恋爱的消息。
在一起回宿舍的路上,消息灵通的楚欣把各个实习点上的新鲜事都播报给君躲和青苗听。
“今天刚接到一个消息,有个实习点上出事了,实习医生和带教医生搞婚外情,家属闹到医院,打得不可开交。这事已经通报学校了,前两天带教医生离了婚,实习医生也被停了学业等学校处理呢……”楚欣只顾嘴上痛快,一点也没发现君躲的表情变化。青苗用手拉她胳膊才停下来,她们看见君躲的脸红一会白一会,低头不说话。
楚欣赶忙解释:“君躲,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这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自圆其说了。
君躲心里难受她们怎能理解,她想,在其它地方自己也一定被人议论纷纷,品头道足呢。她就羞愧地向前跑了。回到住处委屈哭过一会安静下来时,她就赶忙写自己的小说,她想,等她写好了小说就可以远离这个医院,远离是非了,她天真地盼望着,晚上在台灯下又赶着多写了几页。可是,理想的路遥远而漫长,如今,她还要硬着头皮面对那些异样的眼光,中断学业她没有勇气也没底气。
其实楚欣说的也是真有其事,几天后,各医院实习点上就得到了学校方面的反馈,措辞严厉,要求同学们务必努力学习,端正风气。楚欣一时嘴快当着君躲说了这样的消息,结果君躲想到自己也搅和在类似的流言蜚语中,心里不免难受,楚欣为了尽释前嫌,拉近距离,她就有意黏着君躲,上班时君躲干活她就帮忙,下班前君躲洗手她也赶忙洗手,还故意逗她开心,君躲也不介意笑笑就算好了。这时吴主任拿着一件工作服进来,他直接对着君躲笑眯眯地说:“君躲,帮我洗件衣服吧?”
实习的过程很多时候就是在“帮”的名义下替别人做工作内的事也做工作外的事。
君躲答应着接过衣服。吴主任走后,楚欣略显神秘悄悄告诉君躲:“不知什么原因,吴主任两年前离婚了。”君躲在睁大眼睛佩服楚欣神通之后,就让楚欣和自己一起洗完了衣服才回去。
路上,楚欣问:“全院的工作服不是有洗衣房的护工洗吗?他怎么让你洗衣服?”
君躲不敢对楚欣如实相告那个‘只要你表现好’的威胁,只好轻描淡写的说: “估计他会让每个学生都洗一次衣服,估计下次就是叫你洗!再下次就是青苗。”为了转移话题,君躲捂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很快楚欣也被感染,张着嘴打着哈欠。
第二天她把晾干叠平整的衣服还给吴主任时,他接过衣服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她不由自主的躲闪了一下。吴主任若无其事的转身把衣服抖开挂在门口的红木衣架上,他平静的向她道声谢谢。君躲不敢吱声急忙转身出门回去工作了。
关上门后,吴主任盯着门口愣了好久,他又转过去盯着衣服愣了好久,他点上一根烟,慢慢的吸着,呼吸间任由烟雾弥漫,干净光滑的嘴角轻轻抽搐着隐隐一笑。
第二天下班前,吴主任又找君躲,让她帮忙抄一份会议记录,理由是医院的复印机坏了,平时看君躲字写得不错。她只好听主任差遣,在他办公室多耗了一小时才下班。她饥肠辘辘,手困胳膊酸的抄写那些记录时,吴主任就坐在她身后窗户边的椅子上看报纸。当然看报纸只是样子,他在琢磨君躲是不是一只温顺的羔羊,此时,他想起了小时候在老家羊圈里看见的一幕情景,他用报纸遮掩的目光里有些按耐不住地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