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芳华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她的心脏经历两次手术的折磨后不但没有康复反而越来越重,九月底,她突然病危,转进重症监护室,随后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
这个生性要强的女人,在人生面前向来能未雨绸缪,曾经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但是,在儿子的婚姻和前程上,她没有把握好,没有趁着病重胁迫儿子和姚淑娴结婚是一个最大的失误,她一直在等待转机,等待康复,等着风光体面地给儿子筹办婚事,可是,她的如意算盘被命运打翻,如今,她已经没有办法张口表达这样的心愿了,她再也没有能力左右儿子的选择。
到了十月份,她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心脏出现了衰竭的症状,神志不清,到了弥留之际。主治大夫找陈河商量,希望他认真考虑是否还要坚持下去。
陈河当然不肯放弃,母亲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骨血相连的亲人,没有母亲,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即便他是医生,理解生死,理解什么是医学上的意义,但是他依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不能忍受失去母亲的痛苦,就算只看着她还睡在那里也是好的,母亲的现状给陈河的精神和身体造成重大压力,使他伤心憔悴,疲惫不堪。这还不算,医院像个填不满的魔坑,有多少钱撒进去都不见踪影,为了给母亲看病,陈河花光了仅有的一点积蓄,又在朋友处东挪西借凑了一部分,姚淑娴也帮忙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不然陈河就只能卖房子了。就算在这种紧凑时候,姚淑娴也选择忠于吴芳华的托付,关于钱的事依然守口如瓶,没有向陈河透露半个字。
君躲在九月中旬就得知陈河的母亲病重住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欠陈河的一万块钱尽快还回去,她知道陈河现在很需要这笔钱解决燃眉之急。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她已经攒够的这笔钱,九月三号,领了工资的时候,她就试图通过电话联系陈河,她想把这样的消息赶快告诉他,她要给他还钱,还钱变成了她的头等大事,她感觉一刻也不能耽搁,可是电话打不通,发过去的信息也没有回复,她焦虑不安,又不能跑到医院里去找陈河,这个时候,谁都可以去,只有她不能去,她再清楚不过了。经过反复琢磨,她决定让云朵来帮忙。
“朵朵,我让陈河来取钱,他不回复我,我又不能去医院找他,也不能让她母亲知道借钱、还钱的事,不能让她母亲受到任何刺激,我实在没有办法,你能替我去一趟吗?”
“他不回复你,就是不想让你还钱。他希望你永远欠着他才好呢。”
“我知道,每次提到还钱的时候,他就故意不搭理我,他是觉得我太穷,不想逼迫我。可是,这些钱必须马上还给他。”
“好吧,我去找他。”
“你抽空来我这里,把钱带上直接给他就好。”
“有借据吗?”
“没有。”
“没有凭证?万一?”
“你的担心有道理,你必须当面交给他才行。”
“好吧,我让金华和我一块去。”
云朵是个干脆利索的人,说好了事,当天下午,她和金华就来君躲住处取钱。
云朵对陈河抱有很深的成见,她常以局外人自视,认定陈河和君躲不合适,自然渴望君躲和陈河能尽快撇清一切牵绊,离得远远的才好,只是怕君躲心里不舍得,才不好当面对她道明罢了。她提出要带上金华一起去还钱,除了给自己作证之外,也是另有一番深意在其中。
金华把车停在大门口附近的车位上,坐在车里等着,他让云朵一个人进去找君躲,他说君躲的房子太小了,容不下他们三个人,若是他站在房门口反而让君躲难为情。
君躲知道云朵不能久留,把一沓捆扎好的钱打开,当面清点一番,叮嘱交代后送云朵到大门口。
金华见君躲出来,急忙摇下车窗,满眼深情地盯着她,伸出胳膊向她摆摆手打招呼,等云朵上车后,他又挥手示意她进去。
君躲也大大方方地微笑着回应他,和他说了几句话,并向他招手再见。
眼看车子载着他俩离开,君躲顿时鼻腔酸楚,一阵怅然若失。她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灰暗下来,才转身折回大院。她郁郁寡欢的举动引起看门老大爷的疑虑,他轻手轻脚的从小门房出来,站在她身后,伸着脖子打量了半天。
君躲没有急着回到小屋里去,而是在杂草丛生,荒凉的大院里绕着陈旧的仓库默默走着。布满沙石的院子里坑坑洼洼,并不是散步的好地方,可是她依然顺着围墙走了一圈又一圈,她的心不平静,甚至是百感交集,踌躇满志。
一方面因为自己穷困不能及时还债而拖延了这么久,她很无奈很羞愧。另一方面,如果不是赶上陈河母亲病重这个特殊的时候,她还清这笔欠账,心里会很自豪,那是靠辛苦劳动挣来的钱,每一张人民币上都有她滴的汗水,劳动所得让她感到踏实,满足。
她本应该感到兴奋,这是她一生中应该激动的时刻,她节衣缩食,拼命工作,换来了第一次翻身的机会,生活的实践让她证实了自己是有价值的人。
老话说的好‘人穷志短’。当你欠着别人一笔钱不还的时候,你凭什么说人格平等的大话!你凭什么说自己情感纯洁高尚的假话!你凭什么理直气壮地申明自己坦荡没有丝毫功利之心,没有高攀依附之嫌!她知道,要讲心性高洁、自尊自爱,要讲平等尊重和自由,最基础的一点就是你不欠他一分钱,是的,不欠对方一分钱。当你是一个人格独立,经济独立的女人时,你才能挺直脊梁,四肢百骸才有饱满澎湃的脉动,才能目视前方、做真正的自己!
现在,她终于可以用平衡的心态,平等的心态对待陈河和她自己了。
然而,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心绪难宁,陈河正在艰难的时候,她不但不能帮助他,反而要躲得远远的才行,就连还钱这样的事也要托付朋友送过去,她心里怎么能好受呢,情感漂泊的人,内心是孤独痛苦的。
横亘在她面前的是她永远无法逾越的,陈河和他母亲之间的母子亲情,‘血终究浓于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份感情可以淹没亲情,跨越亲情,她知道和陈河的缘分只能越来越浅了,想到这里使她不由的感到疲乏无力,身体沉重得几乎拖不动双腿,她就地坐下,像一堆散倒在地上的沙子,如今,她一点好的希望也没有了,心就好比泡在黄连汤里,已经苦透了,她多想嚎啕哭一场啊,命运何苦变着花样的作弄她呢,她原本把自己看管的好好的,可是为什么就真得动了感情,动了不该动的感情呢!
她低头伏在自己的膝盖上,静静医治着内心的伤口,直到盘旋的燕子回巢,四下寂静无声的时候,她才渐渐平静一些,好在她还有坚定的意志能控制自己,她咬咬牙,站起来,转过身,反方向走路,她走的很快,希望可以甩掉烦恼。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深蓝的天空上,星星闪着细亮的光,她回房子的时候终于可以控制住自己,转移掉思绪。生活摆在她面前的路那么漫长、那么艰辛,等待她解决的事情一个排着一个,怎么能一味的流连在这些事情上呢?
现在,她又开始在心里谋划下一个任务,她计划赶在年底,把欠云朵的三千块钱还了,她知道云朵已经没有钱了,为了给焦星看病,她已经把父亲留的那些钱都砸在医院里了,现在焦星没有工作,还在上学,两个人的一切开销都靠云朵的那点工资在支撑,云朵不想增加她的负担,故意说自己有钱。
她暗想,等还完云朵的账,等过完年,她就再积攒工资,一点一点地帮父母还家里的债务,她想,只要自己能工作,在不久的将来,她就会还清所有的债务,等到君诺上大学的时候,她要供养弟弟的学费,绝不让弟弟背着负担去学习。
她暗暗渴望家人能轻松欢愉的生活,能挺起脊梁、有尊严的生活。君躲回到小小的房间里,她那颗百感交集的心还不能平静下来,就取出父亲给她的那个六孔黑陶陨,在寂静孤独的夜里吹起了《牧羊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