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早晨是个大晴天,阳光明亮又温暖,金华的破车上带着君躲和秋果跟在同伴车队的后面,他们的队伍总共十二人、四辆车,除了金华是十万的国产车,其余的三辆都是二十万以上的德国进口车,不好也不赖。为此,金华总说他的朋友是败家子,并且警告过诸位,要敢败国,他第一个站出来清剿,这些当然是笑话。
在这一堆人里,因金华血性方刚,参加过九八年的抗洪救灾,就获得了朋友们的无限尊重,一致推举他是哥们老大,有活动当然是他说了算。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这些年轻人平时开车都风驰电掣一般,今天早上却被限制住速度,金华曾私下里交代过,今天他带着特殊的朋友,诸位务必稳重,再稳重,切不可鲁莽,念及多年感情,不可毁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在那样的好天气里,他们对金华是言听计从的,车速很慢,举止得体。当然,他们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哥们七个人里有两对双胞胎兄弟,一对特别白,中等身量,小眼睛;一对特别黑,全脸胡须,但是面庞刮得很干净。队友戏称他们是黑白无常的弟子,简称大小黑大小白,这四个人分别是金华的小学同学和中学同学,在一个林场共度的童年,关系不是一般的好;胖子帅哥名不虚传,浓眉大眼,宽肩膀,粗长腿,和金华一个部队里下来的,还有一个瘦小白净的小书生,据说是金华单位上的文官,这样含混其词的介绍估计又是保密的规矩,他眯缝着一双细眼睛笑嘻嘻说,他是金华的死党。
金华把君躲介绍给这些人的时候,对着他的朋友们说,君躲同学以后有什么事,大家一定要多多帮忙。朋友们打趣道,有你就够了,哪里轮到我们出手。
他笑呵呵的,一把拍在小白肩上,随口说,就你小子滑头。小白吐着舌头把脸藏到小黑身后去了。其他人都一口同声答应着,说没问题啊,有需要尽管说。在一片嘻哈应付声中介绍完了男伴之后又开始逐一介绍随行的女伴,金华指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说,这是大白的女友,君躲看时,白净漂亮的女孩移开眼前的手机抬起头对君躲莞尔一笑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没等君躲的问候‘你好’二字出口,人家又盯自己的手机去了。
金华又指着一个齐耳短发,满脸烟熏妆的女孩说,这是大黑的女友,在一个国际连锁的美容机构工作,等你以后想去时找她没错,首席的美容师。
君躲轻轻哦了一声,还给她一个无限尊重的微笑,然后,随着金华的手指又把目光投向下一个女孩,再下一个,下下个,总之一一介绍过了,也就一一听过了,除此之外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相互认识的程序一结束就各自坐到车上出发了。一路上金华又给君躲和秋果讲他这些朋友如何神通广大,她俩就静静听着不发表什么见解。
到达目的地后,众人鱼贯出车,在导游的带领下一股脑涌进了枣红色的仿古船。船仓很大,游人不多,君躲和秋果是第一次来,心里充满了好奇,她俩一前一后一直走到船尾,靠在船舷上看辽阔的湖面上别样的景致,天高云淡,湖水青绿,远远近近的芦苇丛已经染上季节的颜色,一身沧桑,各种水鸟在湖面上自由滑翔,发出愉悦的鸣叫,君躲只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也变得心旷神怡,喜不自胜,当她转过身再看船仓里的时候才发现,其他人都围坐在一起聊天,所余之人不是在玩游戏就是在睡觉,这让她有些纳闷,难道说这些人不是来放松旅游的?
她哪里知道,他们走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美景,何况这小小的一妙湖已经来过数次,还有什么值得惊喜必要。她悄无声息地转过身体,眼睛盯住船尾拖出的那条长长的波纹,一时思绪纷纷。
当船靠岸时,大家已经懒意洋洋,哈欠连天,金华宣布现在自由活动,四十分钟之后在原地集合,伴随着女孩们发出银铃一般地笑声,众人都鸟兽状,自动散开了。谁也没指挥划分,这一伙人就十分自然的分成了几组,大小黑几个人眼望见沙漠里新增加的越野车,就像身体注入了兴奋剂一样,都围在金华周围,他们商量着要去飙车。金华苦于没有分身术,无法顾及君躲,其他人的女友又三三两两挽着臂膀,向各自感兴趣的地方去了,最后只留下君躲和秋果在原地张望,不知所措。
对于这次出行,君躲本能地拒绝过,但是终究碍于情面答应了金华,现在她才真正认识到,来这里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她应该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自己的书,写自己的字,那才是她的生活,而现在,她像个小丑一样站在这个圈子的外围,被沙漠上微凉的秋风吹着,她愣了一会,才发觉秋果正看着她,等着她,她立刻报以感激的笑容,伸手拉起秋果的手向一片的无人的沙丘走去,大概,秋果也有类似的感受,所以对君躲说:“等我毕业之后,我就带着你和朵朵姐去旅游,我们三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也不要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了。”
君躲又报以理解的笑容,她心里陡然生出一些说不出的情绪,不知是悲凉多一些还是欣慰多一些。
在后面的活动中,金华明显感觉到君躲出来后玩得并不快乐,甚至这样的活动从某些方面刺激了她敏感的心,使她原本沉静的性格更添忧愁,他尽量抽身来照顾君躲和秋果,关心她俩的吃喝并传菜递碗,在环游湖面的飞艇上,替她俩遮住溅起的浪花,甚至为她俩牵引骆驼,但是,大多数时间,他都要去陪自己的朋友,参加朋友们感兴趣的刺激活动。
他想和君躲单独在一起的想法始终不能实现,他的那些男友似乎是有意要垄断这些休闲的时间,故意把他和君躲隔开似得,对此,金华一筹莫展,不能随心所愿。
他大概也是有些后悔,在言谈间像君躲流露出一份歉意,而且打定主意从此不再把君躲带进这样的群体。
他暗暗地想,如果不是一同带着秋果来,君躲该怎么办呢!她一个人站在空旷的野外不知要难过成什么模样。
但是到了傍晚,当朦胧的夜色罩住了一切颜色的时候,当大堆的篝火燃烧起来的时候,动人心弦的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扭动着肢体,像是喝醉了一般个个摇晃着,秋果眼见大家去跳舞了,她按耐不住年轻人的热情就鼓动着想让君躲也去,而且,金华也大力动员,说这样好的时光不尽兴地玩耍,就可惜了时光,并且一再使用激将法,说君躲定是不会跳舞,或者跳舞的时候姿态很丑,不然怎么不敢去试试呢!天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跳动的火光怎么就像充满了魔力的咒语一样,晃动着,映在人的面颊上,人就失去了定力,无法控制自己,身不由己,挪动着脚步向那熊熊的火光靠近,同时跟随音乐的节拍轻轻摇摆,渐渐被迷惑了一般身心都放松了下来,秋果和金华伴在她的左右使她由衷高兴,月明星稀的苍穹,温暖的篝火让她暂时遗忘了一切忧愁和烦恼,她和秋果相伴着把学校里礼仪课上学到的那些舞蹈一一跳了一遍,秋果本不会跳舞,可是止不住的欢乐气氛让她跃跃欲试,也就不管对错美丑掺在里面混热闹,很快她发现金华找不到机会和君躲跳舞,就故意闪了腰,说自己要坐下来休息一会,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在很恰当的时候,把君躲让给了金华,金华一边暗暗感激,一边抓住机会,极力邀请君躲和他跳舞,君躲一时难以拒绝就被金华拉起手臂拽进了人群中,那样的节奏容不得她迟疑,就由被动变成了主动,当他们旋转起来的时候,一切外在的人和环境都消失了一般,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童话的世界里舞蹈,他们从舞池的中间转到边缘,再从边缘转到中间就像是在一股漩涡间飘浮的两个叶片,快乐忘我。后来,他们是怎么停下来的都不知道,按照惯性,他们应该一直旋转下去,一直。
当玩累的男男女女都睡在各自的帐篷里不省人事的时候,君躲依然坐在帐篷旁边的沙丘上,看着黝黑的湖水和隔岸即将消失的一弯弦月。
她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她强迫自己把脑子里纷乱的思绪赶出去,然后回忆她的《无可奈何》,她想把思路打开,要把故事写下去。
金华翻身时,看见君躲帐篷里的灯还亮着,他就悄悄起来,提件外衣出去查看。当他看见沙丘上有人时,为了不吓到对方,他有意识的轻轻咳嗽两声。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胆大包天,那人竟然纹丝不动。金华缓缓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试探地问:“是君躲吗?”
君躲听见了,却一时没有分辨出是金华的声音,她慌忙起身,向后张望,想辨认对方是谁。
“是君躲吗?我是金华。”黑暗中,他自报家门。
君躲站在原地不动了,这天晚上,她心绪难宁,睡不着,翻来覆去,十分烦躁,为了不打扰秋果就自己坐在这地方。
“真是君躲?你怎么不回帐篷睡觉,晚上这样冷,坐在外面会生病的。”金华把肩上的衣服取下来递到她面前,但是君躲并不接,只说:“谢谢,你披着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我又不是大灰狼,你没有必要一看到我就急着跑。已经坐了这么久,再坚持几分钟吧,正好,我有话要对你说。”
“明天再说吧,回去的路上有的是时间,明天慢慢说行吗?”她坚持要回帐篷,她多么担心他即将要说的话,生怕那些令人尴尬的问题又摆在面前。至于明天她不用担心,不是还有秋果在吗,秋果是一个很好的挡箭牌,君躲料定金华不会当着秋果的面为难她。
“你是嫌弃我的衣服还是我这个人?”
“不是。”
“那就披上吧,”说着话,已经把衣服披在君躲的肩上,“你不要嫌脏,有时候,保暖比较重要。”
君躲还能怎么做,总不能拉下脸表示嫌弃?总不能?哎,她又为难了,只能原地站着不说话。
“对不起。”金华不再纠缠有关衣服的话,也不管她是走是留,只顾自己坐下来,望着远处的星星点点的灯光说。
“对不起什么?这句话应该我说,我和秋果一来,让你没有帐篷睡,才和别人挤在一起。”她打岔道。
“我不该让你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旅游,我知道,今天伤到你的自尊了。”
“哪有的事!你想多了,他们很好,礼貌客气一样不缺,是我自己不会处世。”
“礼貌客气里藏着令人伤心的冷漠,笑容里埋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没有,你的朋友都很好,是你想多了。”
“不,我很气恼!是我之前浅薄,愚昧,一直以为她们还算有些品味,但是我错了,原来是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个个有眼无珠。”黑暗中他扬起一把沙子。
君躲没有说话,一股热泪冲出眼眶,在黑暗模糊的世界里流淌。
自尊!这两个字太值钱,太有分量,在她心里是那样的宝贵,可是在别人眼里却一钱不值,可以随意轻视,她们挑起一双涂着昂贵眼霜,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皮,用滴流乱转的瞳仁把你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的时候,那些犀利的眼光早已把她身上的那件白棉布衬衣绞得粉碎,然后锋利的割在她的身上,似乎她身上的肉也只是些廉价的细胞和纤维,和她们并不是同一类生物。这个时候,她可以疏忽大意,可以装聋作哑不在意,但是她却真的受到了侮辱。可是,除了她自己,谁在意呢!既然自己在意又无可奈何,那么就装作不知道,权当是人家没有那份心吧。现在有人在意了,她原以为这些细节不会打扰到他,一个男生怎么会观察到这些细致入微的事呢,但是他却真的在意,并且向她提了出来,此时,她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再一次被刺激到,只觉得心里一阵疼痛,眼泪就来了。
“幸好带着秋果一起来了,不然你一个人站在那里受侮辱,我非要和他们翻脸不可。”
“这不怪她们,她们友好,热情大方,谈笑风生,是我的原因,我的现状和她们不合拍,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办法融进那样的集体。”她止住泪水,轻轻地辩解道。
“友好!那也叫友好?那分明是挑衅,愚弄,你以为我没有听见吗?”他轻声的但是却带着铿锵的力量在发怒。
是的,她们曾嬉笑着问她,“君躲,快来给我们说说,到底用的什么办法追到金华的?他一向挑剔,没人入他的法眼……”
“哎,你们没注意,君躲和我们不一样,她本分稳重,简朴安静……”她们有意无意和她聊天,“君躲,你平时用什么牌子的香水?毕扬还是香奈儿?”
“哎呀,君躲你平时用眼霜吗?你看这么漂亮的眼睛周围都是细细的皱纹,你经常熬夜吧?我给你说,最近有一款法国兰蔻的眼霜非常好,你试试看哦,你得好好保养保养,工作别那么拼了……”就这样你一言她一语的,好像是在关心赞美君躲,但是仔细一听这些话却绵里带针完全不对味,让你感觉疼痛着又叫不出声来。
“瞧你,为这样的玩笑倒小心眼了,我自己的身份不在这样的圈子里。她们聊的话题我茫然不知一句也插不上。”
“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什么身份?你堂堂正正的一个大学生,她们几个初中都没有毕业,那个谁,就是大黑的女友,家里的土地被征用,分了不少楼房,补了不少钱,不然她也农民一个,还有小白女友,她们家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她爸最初就是做木工的师傅,这几年不过是钻了时代的空子,借着改革开放,城市大搞建设,以装修起家发的财。你以为她们都是什么人,别看个个锦衣丽服,神气活现的,其实一肚子的,一肚子的草料。你要是跟她们提一下高尔基,梵高,还有,还有托尔斯泰和那个雨果她们知道吗?要是比较起来,他们才是最贫穷的人,她们的骨头和细胞里全是钱的味道,海鲜的味道,名牌的味道!我都搞不明白了,这帮混小子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都什么审美能力了!找的女朋友都是这样人。”他的声音在黑暗的沙丘上滚动着,低低的尾音里拖着愤怒和叹息。
君躲知道这是金华在宽慰她,不想听他的牢骚话就急忙央求:“快别说了,读书不过是最容易的事,生活才是最难的事,她们才是生活的强者,应该得到尊重,你这样说有失公允,你想让他们都从帐篷里钻出来和你打架吗?你这哪里是在安慰我,分明要置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啊。哎,我真不该来这里,扫你们大家的兴致!”她难过的叹息了一声,准备站起来离开。金华一把拉住她的衬衣袖子:“对不起,本来是想让你出来散心,谁知让你白受委屈,都是我的错。好了,不说了,不然你又要怪我在呈匹夫之勇了。”
她不再说话,安静地走开转身进了帐篷。
现在,她才深深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人和人都在比较,这种比较是人类的本能,从孩童的时候就存在,是产生生存力量的基础,比较产生差别,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总之差别一旦形成,便自然而然的促生竞争,竞争又带给人们挫败或荣耀的感受。
这是毕业后她第一次参加这样复杂的集体活动,在学校里的时候,那是一个相对单纯的环境,至少她们班的学生大致一样贫穷,需要比较的只有学习,只有知识的厚度,只有考卷上的分数。
但是,步入社会后,她一下子就感受到了这样的比较,贫富之间的比较,她清晰地看见,原来‘人以群分’不仅仅指的是精神上的类似度,更重要的还是物质上的相似度,毕竟道德,品性,知识,理想境界都是些看不见,可有可无的东西,真实的横在面前的恰恰是看得见摸得着,非常实用的物质,是金钱装饰起来的巨大力量。
如果她早一点悉知这些人情世故,这些现实规则,那么,她就不会跑到这样的群体里面,在这样的群体间和人交际于她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于她的精神也是毫无意义的,只不过有一点,那就是于她的写作是有益处的,这次旅行,让她站在生活中间,看见了现实社会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