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河用了一个十分老套的办法,慢慢讲述下去。
“你也许听说过,在1967-1979年间,有大批的城市知识青年都响应党的号召去了农村,这其中有一个女孩年纪比你还要小,刚刚上完卫生学校就被下放到山高皇帝远的农村去锻炼了,她在乡卫生所工作了两年后,在那里认识了同样是知青的医生,他们恋爱结婚了,婚后的第一个春节,他们获准回家探亲,可是探亲结束,回医院的半道上出了事故,年轻的丈夫不幸遇难,妻子却幸运的活了下来,这个时候,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她那么年轻,完全可以舍弃这个孩子改嫁,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太爱自己的孩子了。
一年后,她回到了城市,生下孩子,又含辛茹苦把他养育大,为了不让他受到一丁点的委屈,她依然不肯再婚,这期间,她为孩子安排这,安排那,几乎把能想到的事情,都为他做了准备,包括生活的方式,包括结婚的对象。
这一切看似很完美,但是,她的孩子长大后却爱上了另一个女孩,这样一来,矛盾出现了,他既不能伤害母亲,也不想失去自己爱的人。他焦虑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母亲不断催促,催他结婚,催他出国学习,他和母亲捉迷藏,耍计谋,能拖一天是一天,他一时间找不到两全之策,偏偏这种时候,女孩也知道了这些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她听。”
这一路上,君躲一句话也没说,就是再笨的人也能听出来,陈河说的是自己的身世。
许久以来,她不知道,陈河母亲为孩子牺牲了这么多,这份母爱难能可贵,她不能埋怨什么,唯有沉默。
“我能不能得到你的原谅?”他站住,挡在她面前,轻声问。
君躲一时不敢抬头看他,她怕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控制不住自己。
“你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吗?”他的眼神里蓄满了失望和痛苦,正焦虑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君躲终于鼓起勇,她气扬起头,看着他说:“这样说,倒让我无地自容了,你一次又一次的帮我,我心里对你只有说不尽的感激,何来原谅这一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哥,这也是我今天要给你说的话,去年秋天,我受伤时,借你的一万块钱至今都没有还给你,心里羞愧难当,我家里穷,今年的天气干旱,庄稼指定是没有多少收成,秋后又要还银行的贷款,我不想让父母过分焦灼为难,所以请求你宽限些日子,等我找到工作就攒钱还给你。不知道你会不会信任我?”
“你对我……除了感激之外就没有其他感情了吗?一点都没有吗?”陈河颤抖起来,他差点等不住她把话说完。
他根本不关心她说到钱的事情,他不需要钱,他需要的是她的态度。
他这样一问,君躲忍不住,眼看就要就要哭出来,她感觉胸口和喉咙间给什么巨大的东西堵住了,又重又粘让人感觉窒息。幸好,这时天色将近昏暗,人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不然陈河怎会看不出一点破绽,她的脸色霎时变得蜡黄又迅速转成苍白,像突然得了急症一样的表情,她哽噎着不能说出一句话,却把两只手无助的攥着,猛然头也不回地向远处、更僻静的地方跑去,进入了他看不见的暗影里去。
他呆若木鸡,心头冰凉,但又不甘心。
他发愣够了,再走向君躲时,君躲已经把眼泪憋回去了。她因为难受而颤抖不已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她又扬起头,向他的方向走过去,用清晰的声音对他说:“我刚才以为是什么鸟儿落在了前面,跑过去才发现是一些树叶,好了,我们都回去吧,你看这天很晚了,云层这么厚,会不会又要下雨。”又说:“你倒是忘得快,我才不久给你说过的,金华是我的男朋友。以后结婚的话,我请你喝喜酒,说好了,一定要来吆。”她呵呵地笑了笑,已经走到他前面去了,黑暗的夜色让他渐渐看不清楚她的所在。
回去的路上,她总是尽力走快一些。陈河深感疲乏,只好远远走在她的后面。
陈河回到家里,发现母亲不在,他孤独而散漫地窝在沙发上,过了很久也睡不着,心里只剩些愁闷,就把酒柜上那些名贵的红酒打开了几瓶,一杯接一杯的喝,不过瘾,他用嘴接了瓶口咕咕地灌进去。
夜里十一点过半,吴芳华回来了。她打开门,听见卧室传来一些断续又陌生的声音:“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怀佳人兮不能忘!来,再喝。” 吴芳华以为家里进贼了,顺手拿上门口的鸡毛掸子,蹑手蹑脚进去看情况,谁知,映入眼底的竟然是儿子瘫坐在地上的可笑样子,他面前放着已经枯萎的向日葵,旁边堆着几个酒瓶。
她急忙上前一声惊呼:“哎幺,我的祖宗,你怎么喝这么多的酒呀。”她暗自气恼,从小到大,让他背诵诗词,是为了考试用的,他却在这里烂醉如泥,喝酒抒情!值得么?至于么?
陈河睁开眼,恍惚朦胧中看见母亲歪歪扭扭的样子在他面前晃悠,他越是忧虑地想,若是母亲大人不曾留下他,不曾倾其全力得爱过他,那该多好!他冷冷笑了,接着嘴里又叨叨地念着:“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谁料秋节至,焜黄华叶衰!华叶衰!”
吴芳华知道他喝傻了,又气又无奈,只能拖他上床上去睡,拉了几次都拉不动,就万分气恼地数落他:“多大的人了,就知道发疯。淑娴下午回来了,你不去接站也就算了,手机也打不通,你就是诚心给我难堪,你把我气死,你就万事如意,阿弥陀佛了。”
陈河听着想笑,自己的母亲,一个誓死忠于党的人却也在嘴里念起佛了,佛若能救我渡苦海,我也念佛多好。佛在哪里呢?
“她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要娶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发现儿子半醉不醉的,竟然还听得见她说话,就更加气恼了,这些年生活的不易,内心的孤寂委屈都一涌而上,眼里的泪水扑簌而下,恨铁不成钢,让她义愤填膺,恨不得给儿子一耳光,但是她只是将鸡毛掸子重重打在床上,嘴里骂道:“你这不争气的混账东西,真是鬼迷心窍了吗?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狐狸精把你迷惑成这样,你整天醉生梦死的有什么出息?我实话告诉你,这次淑娴回来就是我们商量好的,既然你颓废不肯上进,那就让她回来和你结婚,等结完婚你们直接办理移民。你若再推三阻四,我就死给你看,你是要你妈活还是要你妈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她说完这些话,用力甩下鸡毛掸子,转身出去了,这时候,她作为女人软弱的一面终于暴露了出来,等回到自己房间,趴在被褥间哭了一阵子。
当她在家里卸下领导的身份,成了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时候,她就像中国其他母亲一样,把儿子违逆自己意愿的原因都归咎于是儿子受了另一个女人的挑唆和魅惑,是该死的另一个女人用了手段,才使得儿子放着阳光大道不走,非要往那狭小无望的地方钻。吴芳华越是渴望儿子以学业为重,他偏越是不争气,真是让她肝火攻心,由此,她心里更加憎恨未曾谋面过的君躲。
一星期之后,焦星终于可以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了,当护士用轮椅推着他出了监护室的门往病房走去时,他已经知道了云朵为他所做的一切,包括签名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焦星麻醉清醒之后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医生,我弟弟呢?他怎么样?他在哪?”
值班的护士告诉他三个字:不知道。
他又问:“谁送我来的医院?”
值班的护士说:不知道。
等第三天,他的主治医生来换药时他又问:“医生,你见我弟弟了吗?他伤的怎么样?”
医生的大口罩遮住了脸,看不清什么表情,但是他的语气有些惊讶,回答:“你弟弟也受伤了吗?我见到的就你一个人。”
焦星急忙又问:“谁送我来的?”
医生回答:“你未婚妻。”
焦星心里更纳闷,忍不住说:“未婚妻?我哪来的未婚妻?”
医生抬头见他满眼疑惑,回说:“那个姑娘在签字时说是你未婚妻,你又说不是,你们这些人有一句真话吗?”医生显然很不高兴。焦星又问:“医生,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医生半天不说话,等出门时才很不乐意的丢下一句:“云朵。她竟然用了这么特别的一个名字!”医生出门时不无遗憾的耸了耸肩膀,也许,在医生的心里,叫云朵的女孩子都应该贤淑温柔又稳重,必是坐在某个写字楼的办公桌前敲打着键盘才对。
焦星恍然,可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焦星看见云朵站在监护室外的楼道里迎他,他却不肯搭理她,面无表情的进了病房,一直到护士把他安排好,云朵给他盖上被子,他也只是侧身睡着,不和云朵说一句话。云朵当着众人的面感觉十分难堪。等护士走了,她才轻声细语地问:“你疼吗?”
焦星听她用这种语气说话还是第一次,内心十分吃惊,但是他没有流露出来,只是平静地回答:“不疼。谢谢你送我来医院。姜晓明呢?我弟弟怎么样?”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内心是十分害怕的,他有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他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等你稍好一点了,我就带你去见他。”云朵尽量控制着自己,她现在不能告诉焦星实际情况,她怕焦星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因为他也受伤了,在另一个医院,现在还来不了。”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累了想睡一会。”焦星闭上眼睛的时候,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在枕头上。
云朵只出去一会,她并没有离开,买了水果和水杯就回病房来了。
焦星见她又回来就十分烦躁地说:“让你走,怎么又回来了?你听不懂我说话吗?”
云朵只当没有听见,她倒开水冲洗新的水杯,然后给焦星倒上开水,又坐在床旁给他削水果,十分平和地说:“你不想知道事情怎么发生的吗?现在,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到出事地点的,你也告诉我,你是怎么到出事地点的。你看这样算不算公平。”
焦星不回答。
云朵不急不慌把她是如何到那里的经过细细说给焦星听,焦星的心里顿时轩然大波,但是他不再表示出来,淡淡地说了自己到出事地点的经过就不再多问一句。
云朵这才明白,原来有人一手操控了这件事,但这个人是谁她不知道。
云朵是傍晚时回到君躲房间去的,一进门就躺在床上没了声息。
君躲正在写她的小说,见云朵那样疲惫就停下笔,凑过来问情况。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看你累成这样,日子还长着呢,你一个人怎么受得了。”
“不用,我一个就行,他现在处于适应期,脾气糟得很,对谁都没好脸色。君躲,你说,我现在认真学,能不能通过毕业考试啊?我真是担心到时候拿不到毕业证。唉,我从没有想过真得会干护士这一行,如今我只能干这一行,靠这一行给他进行康复训练,早知这样,我当初就用功一些好了。”
“要是都能知道明天后天将来是什么样子的话,就没有人走那许多弯路,你没有问问案子进展的如何?有没有什么线索?”
“上午打电话问了,警察说没有线索,大雨把所有的痕迹都冲洗干净了,一时半会怕是破不了,让耐心得等着消息。下午,我正好和焦星聊起这件事,我们都是被人以对方受伤为名骗到城外去的,我父亲也许是听到我出事才去的,这样看来有人精心策划了这起事件,而且有意选在这样的大雨之夜,为的就是毁灭证据。”
“会不会是你弟弟?”
“不会,他即使有这样的鬼点子,也不会有这样的势力,谁会帮他出手?目的呢?假如云耀祖只是想从父亲那里得到钱,帮他的人为什么?又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也致死,而且那伙人很明显也要将焦星置于死地。”
“会不会是你说的那个贾友慈,以前,你不是看见他们在一起?而且出事时他也到过现场。怎么会那么凑巧?”
“我要是有天眼能看到一切就好了,警察说明天要去医院问焦星一些情况。”
“青苗给我留了手机号,你看能不能让青苗的丈夫张青山帮帮忙,看他有什么建议?”
于是两人就跑到街口的IP电话旁给青苗打电话说明情况。青苗又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张青山。张青山答应问问在公安局的同学,让云朵在家等消息。
正当她俩返回到大门口的时候,碰巧陈河又来找君躲了。
一星期的时间,陈河已经和之前判若两人,他身心疲乏,毫无精神,几个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如今,下班后的时光全靠酒精麻醉来过漫漫长夜,殊不知这样的生活全无意义。
云朵远远看见他的样子,嘲弄似地说:“你瞧,他从浆糊锅里钻出来,眼睛都没睁开呢。”
君躲知道云朵是在替自己打抱不平。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用手拽拽云朵的衣袖,提醒她不要再说了。
碰到脚下的时候,没等陈河开口,君躲依旧用平静的语气问好,然后说:“你等我,我进去找样东西就来。”
时间不长,云朵陪着君躲出来,君躲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就是上次金华留的电话号码。
“哥,你跟我来,我打通电话给你确认一下,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不要再折磨自己。”
因为云朵也在近前,陈河不方便说什么,就不声不响地跟着君躲来到IP电话旁边。
那几年,这种插卡用的公用电话非常多,每条街上,隔几十米就有一台。但是,君躲收了金华的电话号码却一次也没有打过。
电话通了,君躲自报家门后直接说:“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是这样的,我哥不相信你是我男朋友,你告诉他吧,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电话那一头的金华没曾想过,君躲第一次给他打电话就是这事,他着实愣了一下,但是他懂得一诺千金的道理,经君躲这样简单的提醒,他立刻明白该怎么说,于是十分轻松地回答:“好好好,你就把电话给他好了,如果他还不相信,那就让我见见他,我当面告诉他更好。”后面的话大概是故意说给陈河听的。
云朵和君躲站在旁边,只见陈河拿着听筒的手颤抖不已,脸色黄一阵白一阵,没等金华说完,就丢开了听筒,眼睛只管盯着君躲看。
电话听筒悬在半空中,里面传来金华字字中肯的话语:“我是君躲的男朋友,希望你不要再打扰她,喂喂,你怎么不说话。”
他能说什么话呢,夏日的夜色又笼盖下来,他连君躲的脸都快要看不清了,他嗫嚅着干裂的嘴唇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我没有骗你吧,这下你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你都听到了,回去吧,回去好好生活,好好工作。”
“可是,我,我,”
君躲没有接话,没有反驳。云朵嘴快,立马打断他的话,反驳道:“我什么,你要是没想清楚就先回去,等想清楚了再说。”然后拉着君躲转身就走,也不等他俩是否还有什么话说,没走几米远,她又不屑地哼了一声:“真是看不上他这官二代的做派,春风得意时风流倜傥,失意落魄时蓬头垢面唯唯诺诺,一个大男人要么敢爱,要么不爱,该说的时候不说,该断的时候不断,优柔寡断有什么值得放不下的,说他们是一类货一点没错!你怎么和这种人搅和在一起?这是你的眼光?要是过去,我真想大骂一通。”
“这么说,你现在倒是变得宽容了?可你还是看不惯他嘛。”
云朵忽然长舒了一口气:“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我才明白过来,不管过去将来,活好当下才真实,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