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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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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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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连载

第八十五章 屋漏偏逢连阴雨

外出旅行的这天晚上,君躲一夜没有睡着,清晨起来,她面色泛青泛灰,头痛欲裂。

原有的计划里,大家还要去下一个景点游览半天,但是,金华不想再为难君躲,就借机告诉朋友,君躲昨晚受凉胃疼了一夜,所以要提前返回。

君躲没有解释什么,在她看来,离开更合适,只是,听到金华这样说,不由心里一阵悸动,勾起了什么沉重的回忆一样。

金华的朋友们笑呵呵地开他玩笑,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成了重色轻友的人了,但是也没有阻挠,嘱咐他开车小心之类的话后就地告别。

回去的路上,她在车后座上一直迷迷糊糊睡觉,金华想和她说话都没有机会。秋果感觉他们两个有点怪怪的,但是又不好多问,就装傻卖楞,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低头看一本无趣的杂志。

君躲在一阵颠簸中醒来,她大概是做了什么梦,惊慌中坐立起来,发现自己坐在金华的车子里,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又重新睡下。

她闭上眼睛,面前却晃动着一个纷繁的世界,一些沉重的回忆摇摇晃晃的走进了她心里。

她忽然想起在心脑血管医院里,从病房门口进来的那个漂亮女孩,高挑身材,波浪大卷的长发直垂到腰间,大眼睛尖下巴,蛋白一样的肤色加上玫红的嘴唇分外妖娆,还有她那身穿着打扮,时尚靓丽,整个人堪称精致。后来同事告诉她,那个漂亮女孩大概就是病人的儿媳妇,那时候,她还疑惑了一下,为什么她没有为难自己,指责自己,现在她终于明白,原来人家认为不值得,那美女只需要用眼角的余光把君躲从头到脚扫上一遍就足以判定她君躲根本就没有任何竞争力,何须再开尊口丧失身份。这是她聪明的一点,她在君躲面前保持了高高在上的姿态,表现出了阶层之间的差别,这种无声胜有声的力量,这种高贵的矜持,这种不把她放在眼里的霸气,唉,看看自己多么迟钝,今天才明白。至此,令她遗憾的是,那时候没有人替她解释一句,她不想和任何人竞争陈河,在她眼里,那份情感高贵宛若天上的星辰,又微贱如地上的尘埃,她需要的从来不是抢夺来的,不是施舍来的,不是她的,她也不需要,她从来没想过和任何人抢夺什么,尤其是感情。

车子从高速路口下来后上了进入市区的高架桥,在盘旋的环城路上绕了一圈才驶入了清河街,这一切君躲都没在意,她默默地想着自己的那些事,当车子拐弯的时候又一次颠簸了几下,她才意识到自己又想起了陈河,她立即坐起来关闭了所有思想,然后望着车窗外突然问:“现在几点了?”

“三点半,时间还早。”金华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君躲,轻声回答。

“金华,”她迟疑着要不要说下去。

“嗯?什么事你说。”

“以后不要和我们搅和在一起了,你的世界和我们的不一样。你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她望着车窗外缓缓地说着,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金华没有回应,继续开着车,几分钟之后他突然靠路边停下来。

秋果急忙抬头问:“到了吗?”然后吃惊地望望金华,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一阵沉默之后,金华又启动了车子。后面的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车内的气氛一度沉闷不堪。

金华把君躲和秋果送到楼下,君躲在下车前又一次提到刚才的话题,她平静地说:“金华,很抱歉,我没有能力和你的朋友们融为一片,把你的旅行搅黄了。请你认真考虑我刚才的话。”然后下车离开了。

秋果急忙解释:“哥,你别多心,君躲姐是为你着想,怕我们打乱你的生活。你懂她的对不对,她总是先想到别人。”秋果说到这里时,心绪低沉的金华在座位上侧转身子看了看秋果,长舒着气,苦笑一下说:“傻丫头,你都懂她,我还能怎么说,放心吧,她拒绝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秋果请他一起上去吃了晚饭再走,他说自己很 累了想回家休息,秋果乖乖地笑着告辞回去了。

看着秋果瘦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弯的地方,他呆呆的坐了一阵,此时他心里十分烦乱,两天的劳顿算不上什么,可是来自心里的压抑让他感到十分疲惫。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在经历一场煎熬,为不能获得人生最需要的情感而苦恼万分。

他启动了车,但是神情有些恍惚,竟然在自己如此熟悉的小区里多绕了一圈才找到门口。

出了小区,他便找个地方把车子停下,俯身趴在方向盘上,这时候,劳累,苦闷一起占据了他年轻的心灵,使他有一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难受。

他感觉生活有种奇怪的魔力,它故意打乱每个人的思路,让这世上的人徘徊迷茫,让你渴望却又失望,让你努力也让你却步,让你看见脚下的路也让你看见挡在眼前的山峰,让你尝试甜蜜又让你痛苦万分。

他在自己少有的人生痛苦中静静的待了一会,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暮色四起的时候,一阵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他挪动着压得发麻的胳膊拿起手机,看看是大白打过来的就把手机丢在一边,他扭动脖颈,又俯身趴在方向盘上,纷纷扰扰的思绪再一次纠缠住他。一个敏感的词钻进了他的脑海,‘等级’,是的,就是这样一个词让他立刻端坐起来,呆呆地望着前方。

在这纷繁错杂的世界上,任何生物都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低等生物靠力量维持这种制度,高等生物依靠财富维持,这些简单的逻辑他都知道,但是他从未深究过,即便是他血气方刚的那阵,可以抛开一切,可以不顾性命,不顾前程去奉献自己仅有的力量与洪水搏斗一番的时候,他也没有认真考虑过人类世界里——等级这个问题,因为从出生他就裹在柔软舒适的襁褓里,没有缺过棉衣,没有买不起书本文具,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的事,他的世界向来风平浪静,生活优渥,人生一帆风顺。

这一回,他一厢情愿,组织了这样一场出行,想让君躲拘谨的生活稍微放松一下,让她快乐一点,但是弄巧成拙,君躲和这些人根本不是一个类型,强扭在一起只是让她敏感的自尊心受到了剥蚀一样的触痛。为此他心生不安。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君躲竟然对他说出那样的话,让他伤心起来,他感到害怕,怕倔强的君躲会远离他,连最普通的朋友都做不成。

他苦恼了一会,又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的痛苦呢?为什么会这样牵动人的心呢?她至善至美吗?是不是自己一时糊涂蒙昧无知呢?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他就立即叫停,并且开启他惯用的逆向思维,他要好好想一想,对,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毫无疑问,任何人都有闪光的优点,也有根深蒂固的缺点,她的缺点是什么呢?喜欢索群寡居?缺乏沟通能力?是,也不是,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人本身有问题,而是地域,是生活磨砺后的痕迹,对,是生活造就的,这一切反应在君躲的身上就表现为过分的自尊引发的自卑,这种自卑时刻隐形于她的心里,而表现在外的却是独立自主,自尊自爱,自强不息的精神。为了有尊严的生活,她努力考学,为了尊严,她毅然独自挤上长途客车走向遥远而陌生的城市上学。她挣扎着,努力着希望像所有人一样坦然,但是她无法摆脱,依旧背负着生活给她套上的沉重枷锁,使她生活得小心翼翼,疲惫艰难;使她主动把自己在人类社会中的位置保留下来,并固若金汤得守着,这不是她的错,用她自己的话说——谁不想过好日子呢?谁不想过理想中的日子呢!可是生活,生活给她安排了一条崎岖的路要走,能怎么办呢!那就只能面对,只能努力的奋斗,但是绝不能依附,绝不能。于是她把自己装在这样一个有标准尺寸的套子里,并且用近乎严苛的条律约束着自己。在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她宁愿像一只冬眠的蛙蛰伏在泥土的世界里,在平静安宁的地方修炼自己,她不愿意跑到有钱的人群中去感受孤独和难受。是,一定是这样的。

他下了车,抬头看天,只见苍穹上繁星闪烁,宇宙是那么辽阔。他的心里渐渐明晰起来,是的,她不完美,但是她却别具一格,无可替代。

君躲回到宿舍坐在椅子上发愣,她脑子里同样是乱糟糟的,就像她眼睛里的这个世界一样。

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她是贫穷的甚至是多病的,可是她的精神世界是富有的,她是一个读书的人,她读了那么多的书,眼界要比农村里其他学生开阔一些,她的祖辈父辈们因为目不识丁,因为灵魂在贫穷的生活中长年熬煎已经变得麻木,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受到一点冷漠,一点歧视,一点侮辱都能接受下来,甚至不会感到痛苦,可是她不能,她不但清醒,而且敏锐地观察着她身边的世界,感知着这个世界,对,她成长的每一天都和这个世界分不开,她躲不开这种融合,被迫从周围感知,从祖父母身上,从父母身上,从周围同学身上,甚至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那里都能感知到这个世界的温暖和冰冷。

现在,她只能这样理解——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城市受穷的时间太久了,几百年的贫穷蒙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眼睛,蒙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现在突然能看见财富了,能追逐财富了,能享受财富了,人们便不顾一切获取财富,以至于当今的人们又被财富迷惑,被财富左右,所以人们才会把物质上的财富像衣服的标牌那样时刻挂在手上,脸上,给人触目惊心的感觉。

就像金华说的那样——他们的骨头里全是钱味,海鲜味,品牌味,她们的精神细胞里也全是这些充满诱惑的时代味。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的人民在物质上足够宽裕,也许会有精力考虑精神上的需求,我们的民族,如果渴望做精神的贵族,把精力放在琴棋书画上,放在追求高层次的科技上,放在自然科学上,大概情况会不一样吧,人们可能会更含蓄,更有风度,而不是她眼睛里见到的这样。

就在她胡乱的猜想着,心里像是升起一团雾气的时候,秋果洗漱完出来了。

“姐,快去洗洗吧,洗完好好睡一觉,明天你不是还要去上班嘛。”

秋果的这一句话突然把君躲唤醒了,她猛然间从那一团绕在心间的雾气里钻出来一样,急慌慌的找自己的小灵通。她原以为电话上会有家里打来的电话,可是令她失望,电话上什么动静都没有,没有任何人的电话,没有任何人的信息。

君躲落寞地呆了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按下家里的电话号码,没有接通之前,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紧张不已,同时她正默默地祈祷,但愿自己多虑,但愿一切平安,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它就是一个劲得跳,让人发慌。

电话里再一次传来‘暂时无法接通’的语音提示,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打电话了,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无人接听了。一阵不祥的预感立刻袭上心头,她又一次重拨,没想到刚一发出呼叫,电话就通了,她一听是母亲在那边轻轻的问了一声:“喂?”

“妈,是我。”她急忙回答,同时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躲躲,这么晚了打电话有什么事吗?是不是你腿疼?工作怎么样?你在哪里住?几个人住在一起?相处的好不好?你们怎么吃饭?自己做还是在单位上吃?工资够不够用……”她一口气问了一堆问题。

“妈,你怎么了?急急忙忙的,我都没法回答你了。”

是的,这样一堆问题是够她费半天时间来回答的,这样一堆问题也足够扰乱她的思维,分散她的注意力,那么她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再问家里的事情了,这样一来,这位愁肠百结的母亲就可以瞒天过海糊弄过去了。昨天,她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女儿的号,她就难过,不能自己,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摸了一阵眼泪,自从家里出了事,他们老两口就待在医院里,忙里忙外照顾,家里根本没人,她知道女儿打不通电话一定胡思乱想,十分焦虑,可是她不能给女儿回一个电话去,她怕女儿着急担心。

今晚,第一次电话响的时候,她在旁边的地上转圈,她不知道接还是不接的好,她该怎么说,要是说漏了嘴怎么办?要是君躲急得要回来怎么办?那岂不是耽误孩子的工作,她找工作太不容易了,家里什么忙也帮不上,单凭她一个女孩子在外自己张罗,要是因为这个事影响了女儿的工作怎么办,要是让她分心工作上出了差错,丢了工作怎么办?这一系列的忧虑让她不敢给女儿回电话,不敢接通女儿的电话,她原以为电话响一次就没了,可是又响起来,这一次,她咬咬牙一把提起听筒,她原本是想先发制人,让女儿没有机会问家里的事,即便是最后问起来,她也会借口说得时间太长了而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可是她低估了女儿。

“妈,你先别急着问我,我一会慢慢给你说。你先告诉我,这些天你们都在忙啥?怎么总是没人接电话?”

这个农村妇女所担心的问题还是来了,她深深的吸力一口气,似乎这样才有足够的能量。

“哎,你这娃,还慢慢说,那得浪费多少电话费,长途贵的很。”她用家乡的方言字正腔圆的强调起来。接着搪塞似得说,“年年秋天都这么忙你又不是不知道,可能是你每次打电话的时间不凑巧,要么我们在田里还没回来,要么是太累都睡着没有听见。”

“妈,你今天说话怎么这样着急,我爸呢?君诺呢?我要和君诺说话,你要是忙就忙去吧。”她这样一说,立刻难住了母亲。电话里顿时寂静无声,听筒里电子乱跑的撞击声都听得见。

她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伤心哽咽起来。

君躲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她心急如焚,“妈,妈,你说话,到底怎么了?你就不要瞒着我了,这样只会让我提心吊胆,我就没法子上班去了,妈,你想想看,我三心二意工作不会出错吗?妈,你快说呀?”

在君躲三番五次的催促下,她妈妈才忍住难过,低声地回答:“躲躲,没啥,就是君诺……”话没有说完整,她感觉喉头水肿了一般发不出声音了。

“妈,别急,慢慢说,君诺怎么了?”

“今年的庄稼遭受干旱,没有收成,君诺想利用假期去县城的建筑工地上打工,想挣些钱,等秋后和家里的凑在一起,能把你做手术时欠陈河的账还了,老这么拖着,让人家觉得我们没有诚信,让你为难。可是,可是钱没有挣到,反而,反而是君诺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断了腿,现在,老板不给钱,你爸回回去要,回回都说没钱,家里的钱早用光了,又向亲戚借了一部分才把手术做了,你说现在可怎么好,拿什么还债?君诺又怎么上学……”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幸运的事总没影,不幸的事却接二连三的来。

君躲听见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她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安慰母亲,此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过了好一会,她才镇静下来,给母亲说了一些宽心的话,让她不要着急,自己的账自己想办法,她会积攒着工资,一点一点还,总有还清的时候,现在重要的是,君诺的腿,一定要养好,千万不敢落下什么病根。好一阵嘱咐之后挂了电话,君躲就像是雕塑一样站着不动,她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君诺是为了还我的债,爸妈辛苦都是为了还我欠的债,我欠陈河的债。家里人都在为我上学和做手术所欠下的债务而劳心费神,可是她很无奈,这样一大笔的债务,凭她现在的力量,就是一年不吃不喝,攒着工资也不够还。

债务,像一座山压在这个农民家庭的身上,空气里到处都飘荡着这一家人沉重的喘息声。

至于她是怎么在一种麻木的状态下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器的已经全然不知过程了,站在哗哗的流水下,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片落叶掉进了湍急的漩涡里。

秋果在门口擦着头发,听着哗哗的流水声,很担心,问了几回,“姐?君躲姐?你没事吧?君躲没有听到,热气腾腾的水雾把她淹没在秋日的黄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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