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见她俩表情古怪,神秘兮兮,在那里傻笑,就忍不住问:“你们这是怎么啦?大热的天,宅门紧闭,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在讨论什么重大的机密吗?”
云朵用她那盯白屏的眼神盯着他看一下,然后回答:“是,也不是。”接着,摇头晃脑,转身上床去捣鼓她的手机去了。她的手机在网络不畅的情况下,一个圈不停的转呀转,让她无奈,脑血管都要抽搐,视网膜都要脱落。
金华来了好奇心,问:“这话怎么讲?”
君躲微笑着示意他先找地方坐,但是并不回答他刚才的问话。云朵又转过头丢给他一句:“我们住在这里无辜被打扰,经常被打扰。”
云朵对金华向来是忽热忽冷,没有常态,让君躲费解。
“是我吗?”
“是,也不是。”
君躲见金华脸上露出尴尬无趣的表情,忙解围:“云朵,你别逗他了,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其实,这是金华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君躲刚出院时,他开车送回来,那时候要赶回去工作,所以急匆匆的就走了,此后一连几天都很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看看君躲。
今天总算有点空闲,下班后没回家就直接过来了。见了面他抱歉的话说了几次,好像一个星期没见就亏欠了别人一大笔债务似的。
“你要不要先喝口水,别忙着和她斗嘴。刚才她正睡得迷糊,我写字,谁知走错门的大婶噼里啪啦敲门,把她的美梦打扰了,把我写字打断了,这不,正沮丧气恼,胡乱嚷嚷呢,你就来了。”
“对了,云朵说你写小说呢,我能看看吗?我们当兵的人,性情粗糙的很,能不能让你的文字也净化一下我的心灵呢。”他半开玩笑说着话,发觉君躲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着他,他完全猜得出来君躲在想什么,但是他并不急于解释。
“唉,君躲,我可没出卖你,他胡说,你千万别信。你们聊,我去看看秋实回来没有。”听见金华拿她当盾牌,云朵立即从床上跳下来纠正,她出门前,在金华面前亮出小拳头表示威胁,谁知,在关门的时候又偷偷给了金华一个鼓励的手势。
君躲不想谈论她写的文字,她再也不想和任何人讨论她的文字,那样,会让她想起和陈河在一起的情景,会让她心里难过。但是,她也不好直接拒绝金华。她心里明白,金华是想和她找些共同的话题来聊聊天,好拉进彼此的距离,但是她的想法恰恰相反,她决不能和他走的太近,决不能,不能给他任何错觉和幻想。她心里一千次一万次的告诫过自己,生活和她开的玩笑已经够多了,她决不能等这一个或下一个玩笑再发生时无奈的缩在墙角去舔伤口。
君躲犹豫了一下,岔开话题问道:“这些天工作怎么样?前几日耽误的都补上了吗?”
金华没有回答,见她不愿向自己提起小说之类的话题就不再勉强。只是温情脉脉的注视着君躲。
噢,她知道这是些无关痛痒的话,是些敷衍对方的客套话,可是除了这样她还能怎么办呢!在这个她借来当过盾牌的男孩子面前,她要保持一定的分寸是十分必要的,她不能热情的对待他,怕他误解自己,而翘首期待。可是在道义上,他帮过自己的忙,而且不止一次的帮助自己,她感激的同时也心存愧疚,明知道自己不会像他期望的那样,但是也不能冷落他,这种自己定义的朋友关系常常让她纠结,让她为难。
他没有急着回答,把一直提在手里的小药袋放到桌角,然后背靠在书桌旁的墙壁上,双手塞进浅灰色亚麻长裤的口袋里,一副悠闲慵懒的模样,投过来一束温柔的目光看着君躲。
君躲却不看他,只把自己手中的钢笔反过来倒过去的研究。金华今天没有穿工装而是一身浅灰的休闲衣裤,在经过严格体能训练的身体上十分熨帖合适,这让君躲感觉有些陌生和不能适应,她见惯了他有板有眼的工装,习惯于他笔挺的姿势和稳重的腔调,今天让人怎么看都觉得陌生,距离感油然而生。
“我脸上有墨水吗?”她想打破这样的境况,只把心里的着急紧张压住不让流露出来,嘴上却故作轻松的问了这样一句。
金华依旧不说话,在他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正映着君躲消瘦的面庞,这面庞上没有忸怩造作的表情,没有妩媚妖娆的表情,没有天真幼稚的表情,可是这张纯净的脸庞却那么耐人寻味,吸引人的目光,使人看着看着就忘却时间,忘却一切而不忍心眨一下眼睛。是的,她的眼睛,目光忧郁间闪过的羞涩,温柔里却藏着一种坚定的锐气,只有当过士兵的人在战友的眼睛里看见过那种坚定的光彩。他榨干脑浆也挤不出一个可以形容那双眼睛美到什么程度的词语,倾国倾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哦,不行,那些词用在她身上太俗气,太陈腐,他觉得自己姐姐化妆台前那些假睫毛,眉笔,眼线之类的商品在这双眼睛前面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什么化妆品都是多余。单单那一对眉毛就像是园艺师精心测量后一根一根种上去的,没有一根的缺憾和多余,眉梢微扬和眼尾拉开的距离恰到好处,美化了整个面庞。
金华这样大胆的,毫无顾忌的盯着君躲看,实在是有失风度的,这让君躲渐渐坐立不安又不能对这种有失礼貌的行为表示出该有厌恶和反感,为了和自己对抗,和金华对抗,她勇敢的坐在那里若无其事的翻着随手拉过来的一本书。
当金华估计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他才恢复到以前的模样,把一副军人该有的面容换回来挂在自己的脸上,恳切的问道:“我今天的模样是不是让你感觉不安,心生厌恶呢?”
君躲这才抬头看他,见他的目光又恢复了以前模样才不解的问:“你这是为什么?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君躲,”他缓慢地发出声音来,“人是具有多面性的,比如今天的我,放下一切行为规范的条条框框,包括换掉身上的衣服,我便轻松自在,安闲舒适,我还可以大胆贪婪的看着我喜欢的女孩而且不感到害臊和羞愧,并且,面对她的时候可以说我想说的话,说内心里真实的话而不加掩饰和躲避。”他停顿了一下,转身把旁边的一张椅子拉过来坐下,以便和君躲保持一致的高度,接着又说道:“你刚才看见的我,是脱离了后天教育,最原始本质的我;你现在看见的我,是被各种教育规范过的我,同是一个‘我’已经全面的展现在你面前了,我希望你不会感觉到这中间有太大的出入,不会在以后突然发现我今天的这些特征而惊奇和怀疑。除了这些,我不会再有其它特殊的人格特征。”他又停下不说了,而是略带严肃的注视着君躲大惑不解的面容。
“金华,你不要这样,我们之前不是已经坦诚的谈过了吗?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说的话吗?难道你非要我有意识的躲避你,不理你?请你理解,我目前的处境,让我根本没有心思考虑其它的事,也没有精力去处理,我很抱歉不能像你期望的那样。”
她之前突突跳动不安的心在说完这些话,清楚的表达完自己的意思之后变得平静下来,这种感觉让人很踏实,很舒适。
她忽然忍不住回忆起和陈河之间的交流,那种朦胧,那种让人猜来猜去,让人捉摸不透,那种恍惚和疑惑,那种…….想到这里,她赶忙摇摇头让思绪跳过去。
“是的,我知道。”他面不改色,平静如初。
“君躲,请不要怪我如此唐突莽撞,我只想让你了解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特点,而不用费心思去琢磨,这样你才会信任我。因为接下来我要和你谈谈,之前你和我说出心里的想法,我感谢你那样坦诚。今天请你耐心的听我说出心里的话,说出来我会好受些。你不想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君躲在心里回答“不想知道,我干嘛要知道你的想法呢,你也别研究我的想法,请您回去吧,让我静静的静静的呆一会好了。”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她感觉自己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效果。只默默怨他自以为是。
君躲若有所思,不置可否,她坐的实在太久了,此时感觉腰酸背痛,而且长久的坐着双腿都有些麻木,但是,在金华面前,她不想呲牙咧嘴,流露出痛苦无奈的表情。她多想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在床上躺一会,此时她不想和别人讨论什么了解呀,感情呀,这些话题她再也不想听,不想讨论,没有精力讨论,她暗暗思量,觉得金华怎么就不停下来呢,怎么就不明白她的意思呢,她根本没有想去了解他的意识,她讲得已经够清楚了,他怎么就停不下来呢?
君躲不再解释,只平静的注视着金华,耐心的等待他自己能够偃旗息鼓。
金华当然看出君躲的无奈和窘迫,他依旧不着急,语气平和,态度恳切的问:“今天你坐了多长时间?有多久没活动了?现在你想躺在床上休息还是到外面走走?”
君躲在心里叫苦不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金华又说:“这么说,你真是很久没有活动了?那就把我要讲的话先停一停,你慢慢起来,我们试着走一走。”他虽然是轻声的说话,但是立场坚定,态度不容置疑,大有言出必行的要求。
君躲皱了一下眉头,忍不住又要把金华和陈河比较一番,而且她希望金华还是回去的好,就故意找借口说:“你来之前我刚活动过,再说,我有些担心,怕走的多了这双腿会突然间嘎嘣一声又断了,我希望它能长的结实一点。”
“看得出来,你是希望我快些离开,故意推脱。”
君躲越来越惊讶的发现,他简直就个蛔虫,自己想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她又转移话题说:“你不是要和我谈谈你的想法嘛,现在你说,说完了我再出去活动。”
“这是交换条件还是驱逐令呢?”他呵呵一笑,表示接受这样的建议。“在我遇见你之前,我的姨妈曾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子,她怕我不去,就有意把对方一通夸赞,说得天花乱坠,世间无双。我去了,也见到了,她坐在烛光摇曳的角落里,在我没有亮相之前,她总是隔几分钟就掏出粉盒,不停的扑啊扑啊,唯恐失了妆容不能令我流连忘返。我在她身后都忍不住要笑出来,最后怕笑在她当面令双方难堪,于是,在我见过她的背影之后,就悄悄溜了,也不管她会不会对我一阵咒骂。见了你之后,我总是忍不住把你和她比较。就像,你总是把我和陈河比较一样。”
君躲拿在手里的钢笔突然跌落,碰在桌角翻了一个跟头后掉在了地上,她的心像泄气的气球,一阵挛缩,忽然好疼好疼,她闭上眼睛低垂下头,好久都说不出话来。房间里闷热难当,令人呼吸费力,好像要窒息在这方寸之间。
金华安静地看着她,既不劝说,也不宽慰,他伸手要捡钢笔时,君躲用一个手势阻止了他。
等她弯腰,伸手拾起自己的钢笔时,才轻轻地说:“女孩子去见你难免紧张,她想给你留下好印象情理之中的事。”
“可是你不一样,你总是展示出本来面目,不刻意讨好,不刻意掩饰。”
“我是农村孩子,不会打扮,也没有资本去打扮呀。我和她根本不在一个阶层,不能拿我的短处和她的长处相比,这样对人家不够厚道,不够公平。”
“不,很多人都希望在人生的路上能有一条捷径可以通向成功,方法和途径却大不一样,其他女孩忙着包装外表的时候,你却匍匐在这里包装自己的思想,这点让我心生敬意。”
“不,我可没有你说的那样特别,我只是没条件。我从农村来到这里,但是,我脱不了农村人的特质,坦白的讲,我思想保守,行为拘谨,总之我土的掉渣。”
“所以,你希望靠自己的文字改变生活,那,我就要多嘴提醒你,注意研究,现在的读者喜欢什么样的作品,他们的胃口有什么特殊的偏好,不然大费心神,写完了不见得有市场。”
君躲惊讶,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只是一味的埋头苦干,随心写字。听金华这样说,她一时不能应对,也没什么高见,但是,心头免不了震动,觉得金华有能掐会算的特异功能,怎么知道她写的文字偏偏不是曲意讨好的版本。
“你会读心术?”君躲以为他乱扯什么相亲,什么有意讨好都是些无聊的话题,她只是胡乱的应付,没想到他的矛头还是在她写的小说上。
君躲心里疑惑,暗暗思量:“他没有见过我写的任何文字,我也从来没有告诉他只言片语,他是如何知道我写的小说不符合当下潮流?他全凭猜测?还是他侦查能力超群?单凭我的个性就可以断定……”
“呵呵呵……..”他轻轻地笑了起来,轻松而自在。
君躲还等着他的回答呢,金华却不再说下去,而是转移话题:“我们下次再聊吧,这次呱唧呱唧全说完,你就再也不想看见我了。好了,别这样看着我,现在该兑现承诺,到院子里去走三圈,然后我便告辞,不再烦你了。”他站起身来,挪过椅子,等着她自己站起来走路。
君躲还想推辞,打算等他走了再行动。
“言而无信?”
“不。”
“那就是胆怯了?”
“没有。”
“那就好,试一试。不试怎么知道长结实了没有。”
君躲抬起头,看见他冷峻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她一咬牙,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双腿果真麻木了,脚踝酸楚,麻木难受不能着地。
金华原地不动,依旧用挑衅的眼神看她,然后说:“认赌服输吗?”
君躲不接他的话,只带着倔强的神情扭过头,把牙床咬得咯吱响,然后一步,两步,慢慢走出房间。
院子里太阳落尽,微风扑面,一天里最好的时光。
起先,她很小心,一圈后,就大胆的直起腰,两圈后就信心十足的挺起脊梁,真走到第三圈的时候,她扬起头,满面笑容。
她康复了!
金华这才从门口走过来,站在君躲的面前,微笑着向她说话:“祝贺你。”
她只微微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金华冷不丁地说:“我喜欢这样的你,你可以不喜欢我,不接纳我,但是,我真的喜欢你,我不能把这些话一直闷在心里,不然我会憋死的,你不要总是急着拒绝我,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好了。”说这句话时,他已经收回了微笑,绷着脸,表情变得严肃、认真,和他一身的亚麻休闲衣衫有些截然不匹配,这种表情应该和他经常穿的制服更搭调一些,但是他不管这些,痛痛快快地说完了,然后不管君躲什么反应,简短的说了句“我走了”,于是,他真的就转过身走了。
君躲站在原地,看他洒脱的背影,轻轻地摇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