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淑娴回国一个星期了,连陈河的影子都没见到。这位局长千金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她的高跟鞋敲打在地板上,来来回回一个下午,姚局长的耳朵实在吃不消了,他在书房打了一个电话,然后端着一杯绿茶看他养的那盆红色龙鱼,他神态安详,眉眼温柔地端详着游来游去的鱼儿,时不时的投放一点饵料,这种鱼的喂养十分讲究,他却非常喜欢。
陈河的母亲是何等聪明的人,她知道姚局长这时找她谈工作绝不是为了工作,她知道姚局长是个很会养龙鱼的人,什么时候该换水,什么时候该喂食,什么时候可以一钩钩吊起来……
挂了局长电话,她又急忙给儿子拨电话,对方依旧是语音提示。
她真是又气又着急,就给儿子发了一条信息,内容正是前面那条关于心绞痛的陈述。
她知道儿子开机看见一定会回来的,她了解儿子,知道他还算有点孝心。发完信息,自己火速赶往姚家。
她是局长一手提拔起来的领导,向来支持局长工作,几乎是有求必应,随叫随到。
收到信息时,陈河刚好给君躲办完了出院手续。他开机是为了和要好的朋友借点钱,再借用一下车,他想送君躲回老家养伤,而且,他已经征得君躲父母的同意,君躲本人也没有反对,他由衷的高兴。谁知,一条信息打乱了他的计划,陈河看完信息一时无法辨认真假,但心中也是焦虑万分。
他只好把君躲一家人安排到医院大厅的椅子上休息,自己则火速回家看望母亲。
半路上他又收到一条短信,“我在姚伯伯家,来接我。”陈河只好急忙赶去姚家,他心路繁忙,来不及思考心绞痛的母亲为什么会在姚家。
姚淑娴原想等见了陈河一定要大发脾气,给自己受得委屈讨回个公道来,可是真见了,她又忍着没发作,还给陈河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看自己修饰的完美的指甲。
陈河的确渴了,二话没说就把水喝得干干净净,然后焦急地问:“淑娴,我妈呢?”
姚淑娴抬头看了一眼陈河,不慌不忙的说:“看你着急的。她在书房和爸谈工作呢。”
陈河没有注意去听她话里的玄机,当他意识到母亲并无大碍时,他是气恼的,不想等母亲出来见面就准备转身离开,“淑娴,我有事先走,就不等她了。”说着转身开门去。
姚淑娴再也忍不住了,她咬着牙将一个沙发靠垫扔向陈河。正好打在陈河后背上,陈河看了一眼姚淑娴,拾起靠枕放在沙发上,很歉意地说:“淑娴,今天我是真的有事,你什么时候要回英国了,我一定去机场送你。”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姚淑娴心想,“他这是盼着我快走呢。”一时更加生气,一句话也不说,起身就要噔噔噔上楼去。
这时候,书房的门开了,两位领导谈笑风生,一前一后从里面出来,看见这样一幅僵持的画面,不由你看我,我看你。还是陈河的母亲反应快一些,笑着对局长说:“你看这两个冤家,还像小时候一样淘气。”回头却拿眼睛瞪陈河,“陈河,你又怎么惹着淑娴了?”一句话化解了尴尬。
姚淑娴也就停在半道上,回头看了一眼陈河,转身就上楼去了,只听见“嘭”一声,房门紧闭。
陈河的母亲使足了眼色,却见陈河纹丝不动,心中来气,用责备的语气说:“还不上去叫淑娴下来一起去吃午饭,我在旁边的饭店定了房间”。
“我”他刚要张嘴说我还有重要的事,却见母亲呲牙咧嘴,捂住胸口,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陈河急忙扶住母亲,十分无奈的看看对面墙上的时钟。
君躲在医院等了两个小时,眼看天气正在呼风唤雨的样子,她就催着父母找出租车。
君建业夫妇环顾左右,只盼着陈河能及时赶来,好彼此打声招呼。他们心里十分感激陈河这些天来的帮助和照顾,况且,除过人情,他们还欠着陈河垫付的医药费,那么多钱,总得说一声,让人家放心才是,总不能不声不响,一溜烟走了。
君建业两口子你一言,我一句,无奈地唠叨着,但是经不住君躲催促,也只好找车来拉着一家人去了长途车站。
陈河下午才逃出来,他焦急万分地赶到医院时,哪里还有君躲的影子,陈河自责愧疚,失落的同时又不顾疲惫赶往长途汽车站,结果是,君躲一家早已坐上客车返乡而去。
陈河失魂落魄的站在细雨濛濛的车站。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秋雨已经将他浑身湿透。黄昏尽头,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家门,将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堆放在床脚,却把愁苦的自己捂在被子里默默难过。
陈河进家门时,吴芳华正在准备晚饭,看见儿子这般模样,她吃惊的张着嘴,就像凝固的蜡像一样,凝望着儿子从眼前走过,竟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吴芳华回过神的时候,又生气又心疼,去敲陈河的房门,人家只当没听见。
奈若何!
陈河的反应使她有些担心,这种担心使她决定要督促陈河早日出国,决不能等到鸡飞蛋打的时候。
这个女人早在儿子年幼的时候就已经为他的前程筹划好了一副蓝图,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眼看要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怎么能让单纯的儿子毁在那个丫头的手上!
她在沉长的秋夜里听着窗外沙沙的若有若无的细雨声,琢磨着自己的计划。
接下来的日子是陈河和他母亲的较量,和他母亲完美计划的较量,在看不见刀枪的战争里,陈河哪里是母亲的对手,不到一个星期就乖乖败下阵来,他那沉默的抗拒使母亲很快就改变了斗争的策略,从假装心绞痛到绝食,甚至在床头摆上安眠药的药瓶,为了达到目的她能使出浑身解数来。
陈河哪里经得起母亲这番生死恫吓的威胁,他除了投降还有别的办法吗!
或许,他决定向母亲妥协还有一点原因,在最初的战场上,刚一开始较量,陈河就身处下风,他也决定改变策略,来应对母亲的战术,陈河决定以退为守,以守为攻,保存实力。
遗传学规律让这一对母子棋逢对手,不相上下,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后来的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在一次晚餐时,陈河和母亲终于和好了,他们的谈话还算愉快,陈河在给母亲夹菜时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妈,这些天淑娴在忙什么呢,也不来家里玩?”
芳华坐在饭桌前,面无表情吃饭,她继续和儿子绷着,不肯退让。结果,儿子先来示好。
她刚要把筷子上的菜送到嘴里去,听到陈河主动提起有关姚淑娴的话题,她又把菜放回碗里,用那局长惯用的眼光看了一下陈河,并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又把刚放回去的菜夹起来送到嘴里去,慢慢的嚼着,看似平静沉默的瞬间,其实她内心却吃惊的在喳喳跳动,现在她觉得眼前这个男青年已经不是她以前的那个儿子了,她隐隐感到有一个比她力量更强大的女人已经在不长的时间里改变了她的儿子,她以前的儿子说话从来都不是这样的,至少在她面前不是这样的,也不用这样,如今,儿子却在她面前绕着弯,说出来的话就像是挖好的陷阱,已设了十面埋伏一般的危险,让她不敢轻易搭茬。
吴芳华怔怔不语,此时,面前坐着这样处心积虑的儿子,她就真的感到有些心口疼痛,似乎需要一粒救心丸来安抚安抚自己。
十月怀胎,血泪滋养,吴芳华还不了解儿子吗!
他刚一张嘴,她就看穿他的聪明了,但是她不动神色,在她嚼下一口菜的空当,她和颜悦色地说:“淑娴整天关在家里,哪也不去。她这次回来很不开心啊。”
陈河见母亲没有立刻回答,就若无其事的吃饭喝汤。听母亲如此一说,他接过话回答:“明天我去找她。她什么时候回英国?”
“下个星期一。”吴芳华知道这才是儿子真正关心的问题。“我想让你们一起走。”她不想给儿子留下可乘之机。
“啊!”陈河吃惊,后悔刚才提起这些事来。
现在,他心里的章法已经被吴芳华四两拨千斤的一句话打乱了,他不敢再出招,只好沉默着,一口接一口的吃碗里白米饭。
此时,饭桌变成了楚河汉界,他们母子都在心腔里运筹帷幄,思量下一步如何调遣。
陈河的碗已经空了,吴芳华依旧沉默不语,安闲自在地夹菜。
“时间太紧了,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让她先回去吧,别耽误了她事情。”
“你需要多长时间?”
“说不好,也许一年。”
“你多大了?你的人生有几个一年可以用来挥霍。不可能!”
“我至少需要六个月。”
“不行。”
“妈,我都答应你了,你还不放心吗?但是,我必须要六个月的时间,早一天,我都不会离开中国的。”
陈河的母亲在沉默了又沉默之后,答应了他的要求。前提是,陈河要和姚淑娴好好相处,六个月后在出国的同时结婚。一星期后姚淑娴回英国,回去前先订婚,而且要无条件的让淑娴高兴,满意的离开,否则,你看着办吧!
面对如此苛刻的条件,陈河被迫投降。
“我答应你,但是,六个月里我要充分的自由。”他说完离开了餐桌。
吴芳华和儿子的谈判结束后,她看着餐桌上的剩菜,陷入长久的沉思......
协议达成之后的一个星期,陈河在一种近似麻木的精神状态下,陪着姚淑娴去购物广场消费,去健身会所流汗,和一些朋友聚会。最后像个木偶一样完成了自己的订婚仪式。
那漫长的一天里,多少次,他的灵魂飞出了机械麻木的肉体坐在宴会的一个角落里看自己愚昧的表演。
他试着强迫自己,欺骗自己,为了六个月的自由,为了亲眼看着君躲康复,取出内固定,再次健康的回归社会,他悖逆内心的愿望做到了母亲的要求,顺利打发姚淑娴登上了飞机。只可惜姚淑娴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和送别的拥抱并没有暖热陈河渐走渐远,渐走渐冷的心。
陈河的心在飞机的轰鸣声中已翻山越岭去找君躲了。
一辆白色大巴车在绵延起伏的山丘间穿行,道旁的槐树不时飘下片片黄叶。长途颠簸的陈河却没有丝毫困乏,一路上他都饶有兴致的看着车窗外。
在这位城市青年的眼里,深秋时节的农村秀美如画,明亮柔和的阳光照耀着四野安宁的土地,不见尽头的田野里红黄相间的玉米秸秆合着秋风的节拍轻轻摇摆,柔软暗红的荞麦田里成群的蜜蜂嗡嗡嘤嘤,还有路边玫红的野蒿子更是妙手丹青的图案,每一道山梁的转角都给他不同的惊喜和感叹......
农务繁忙的秋收季节,君建业家里只有君躲一个人。
温暖的下午,麻雀在院中梨树间嬉戏,君躲正坐在树下的石桌前写小说,骨伤未愈的腿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旁边的长凳上。她长久的注视着手中的稿子,眉头紧蹙,一副忧愁模样。一只麻雀扑哧飞过,她猛然转头看了一眼树梢,又低头描描画画。站在大门口的陈河分明已经进入她的视线,她怎么毫无反应?一秒钟,两秒钟......对于陈河来说那么漫长,他平静而焦灼的等待着,十分担心她生气不理睬自己的存在。
就在她写了两个字的时候,她感觉刚才眼底似乎掠过了一个图像,短暂的记忆,怀疑,犹豫,她终究忍不住又回过头来,此时一缕秋风吹过,树上红黄的梨树叶如彩蝶一般纷纷落下,她却完全愣在那里没了任何声息。
陈河站在门口,正一脸微笑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