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只有君躲和金华收拾残局。他们把迷迷糊糊的人扶进房间安排睡觉,然后才收拾碗筷。
金华立刻摆开阵势,拿出军人的气派,他手脚麻利,把餐桌上的残汤剩饭倒进垃圾筐,又三下五除,把一摞杯盘碟碗收到厨房的菜盆里,又是抹桌子又是扫地,完全像是在干自己家里的活,可事实上只有他一个是这里的客人。
君躲劝过几次,让他回去休息,她一个人收拾就好,但是金华哪里听这些劝告,反而越干越带劲,最后连地砖也拖得干干净净。他一边卖力干活,一边和君躲谈话,“这个周末有休息吗?我有点事要你帮忙。”
“可以休息,说吧,什么事?如果我有能力一定效劳,好歹偿还一点点欠你的人情嘛。”她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这个嘛,忙完再说。”他清清嗓子又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小时候的事,没想到,你小时候也很淘气啊。”
君躲不好意思的笑笑说:“看不出来吧!”
“那你怎么变得这样文静了?”其实他很想问“既然童年里淘气欢快,现在怎么变得这样多愁善感起来?”但是话到嘴边他又立即改口了。
君躲苦笑了一下,回答:“你没听过女大十八变吗?”
“你在偷梁换柱,女大十八变说的可不是一个人的性情,这句话大概指的是容貌才对。”
“ 你观察过天上的云朵吗?”
“这样的情形已经模糊了,小时候也许关注过,但是我确定渐渐长大渐渐忽略了。”
“人就和天上的云朵一样,不是自己想变,而是被迫在变。你自小生活安逸,大概不会有这样的感触。”说到这里君躲忽然想起她和陈河之间的谈话,那时候他们也谈到过不断变化的云,这样一来她决定立即住口不再谈论这些话题。
后来金华还想让她讲讲对云的认识,讲讲小时候的事情,可是君躲却打定主意保持缄默不语,如此一来,金华就转换了话题,他问:“报社有消息了吗?”
“是的,你让我写小文章的建议太好啦,今天我刚收到稿费和样报,一会拿给你看。”
“那要祝贺你,现在你是双喜临门。”
“嗯?哪来的双喜?”她不解的问。
“呵呵,有了工作,写作也找到了方向,这还不是双喜吗?”
经金华这样一说,君躲也觉得是,为什么不是呢?天天发愁没有工作,现在也有了,虽然和自己的专业不对口,但是好歹可以解决生计的问题。仅这一点她已经很知足了。至于写作她还不能自满骄傲,开头虽然很顺利,但是要长远那还是需要能力的。于是她谦虚地说:“我只是运气好了一点,写的并不是很好,我没有写作的天赋,只是为了生活才硬着头皮胡乱尝试。”
“都说万事开头难,你却是开头见喜,这是好兆头,值得庆贺。”
一听说庆贺,君躲立刻就紧张起来,她暗暗发愁,心想,“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大小的事,动不动就庆贺,哪里庆贺的起呢!”可是她不动神色,生怕自己一张口就暴露出狭窄的气量,怯懦的胆识。于是她默默的洗碗。
“我提个请求你能答应吗?”
君躲手里的碗滑落,碰在菜盆边上咣当作响,她急忙捡起来再洗。“什么事?”她感觉最害怕的事又要来了。
“有几个朋友嚷嚷最近太累,想放松一下,打算组织一次外出的活动,晚上露宿举行篝火联欢,但是他们每人要带着自己的女朋友,这事让我很为难。你知道我单身一个人,所以,”他的陈述还没有完毕,君躲就急忙替他想到了人选,并且迅速脱口而出:“你看秋果怎么样?她活波开朗,很合适参加这样的活动。”
金华没想到她是这样急于推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依你的意思我是可以随便带一个人去充数,但是,这样一来,你就失去了一次锻炼的机会,俗语说得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什么呢?为的是增长一个人的见识,我来问你,你来这个城市的几年里,你去过什么地方?你对这个城市了解多少?你对中国了解多少?你对现在的世界了解多少?你想要写作,并希望有所成就,可是你却在闭门造车,你知道的,自己不是圣贤,不是范蠡,诸葛亮这样的神人,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对于一个足不出户的人来说脑子里能有多少见识?我不禁要问,这样一个孤陋寡闻的人能写出什么耐人寻味的文字来呢?诗人又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要知此事需躬行’,大脑需要外界的养料,否则供养不足,就会‘气血亏虚’。你就真的不想利用一下这样的好机会,况且有我在也安全,你就当是去开开眼界好不好。”
君躲又是惊讶又是无奈,“刚才就该先弄明白是什么事再谈休息,现在他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程度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三秒钟前还是他的需要,经过他的巧妙解释,外出游玩竟然是我的需要?很明显,我需要在这样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的季节里游山玩水去增长阅历和见识,为写作积累素材。是的,我确定我需要。但是我必须承认,需要去和能够去是两码事!
她放下手里的碗,看着他说:“谢谢你的好意,我需要这样,我需要那样,金华,我需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可是,我也需要量力而行!”在他的质疑声中,君躲的心陡然有些激动,但是,她尽量压低声音,以免打扰到同伴们的休息。
见她难过起来,他几乎要退却,马上道歉而说出对不起那三个字,但是他忍住了,然后据理力争,“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是这恰恰是你的局限,为了省钱就裹足不前?请注意,这是一项递增收益——有见识就会写出更好的文章,文章不但能换来钱还能换来声誉,进而产生更大的价值。你蛰居在这斗室之间,两耳不闻窗外事,能有多宽的眼界,多大的心胸?你心里能有多少东西可写?你需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和你心里想当然的不一样,所以不要抢着拒绝我。生活不易的时候,更要敏感的抓住不损人又利己的机会。谨慎固然是个好品德,但是,太过就会变成阻碍你前进的绊脚石,就是拘谨是死板,是固执,是寻因守旧。”
“他总是有理,任何时候,他都攒着一千个一万个理由等着反驳我。”她靠在墙壁上无力的叹息了一声,又觉得他讲得话是有道理的。“是啊,自己来城市已经好几年了,可是除了学校和找工作走过的那些路之外,她还没有机会去过任何地方,没有机会浏览过城市里远近的风景,缺钱当然是首要的原因,其次是时间,在校期间她要学习,每逢假期就要返回家中帮父母劳动,也过惯了谨小慎微的生活,不敢随处乱跑,再次,她必须严格的管好自己的行为,不能让父母再操半点心,她常常想,在《红楼梦》中,探春感慨的对呀,自己要是男儿就好了,那样的话,周末背上一点吃喝的东西就可以到处去看看,穷游在外,即便是赶不回去也可以搭个帐篷过夜,她当然知道心中有丘壑,笔下才有灵性的道理,只因为她是女生,行动便有诸多不便,不过她也不着急,她一直盼望着毕业,盼望着自食其力的那天。”
城市,对于这个身处其中的人来说,至今都还是一个闪亮而遥远的名字,她依然是站在城市里的外乡人,是一个农村的孩子,是农民的子女,在这座小城市里她外出时都要规规矩矩的走在人行道上,而不能随意翻越栏杆,跳入草丛,她不能像城市的女孩子那样三五成群结伴,隔三差五到处聚会游玩,她甚至不能用城市女孩那种特有的玩世不恭的眼神看这个城市,她的身心还不能自如的穿梭于此。不是她不想,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时光里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不想幸福而愉快的生活,可是她不能,她的心里,她的身上总有生活带给她的真实而沉重的压力,只要稍稍有一点疲乏和松懈的样子,她就会感觉愧疚,如同犯了什么大错一样,她的家境,她的父母咬紧了牙关供养她上学为了什么呢?为了她的前途,为了让她脱离苦海从此过上好日子,现在她前途无望,一筹莫展,而且处处碰壁,她怎么能有闲情逸致去游山玩水呢?空着钱袋子,空着肚子的人去看美景会是什么感受呢?再说即便是她有工作了,生活稳定,衣食无忧,那她也不能只顾着自己一个人享受生活,还有她的家,家里的父母,弟弟。
她爱着家人,她有一种宏伟的愿望,那就是要让自己过好而且还要通过自己的力量使她爱着的亲人都过上好日子,到那个时候,她也会像一个有眼界,有心胸的人那样收拾起一个简单的行囊走向祖国的四面八方,去领略山川的美,江水的秀,去看人间繁华,世上稀奇,然后写自己钟爱的文字,不再为生计劳心,虽然目前还只是一个奢侈的梦,可是有梦多好,有心劲,有梦就有盼头,就不会在这浮华的尘世迷失方向,陷入彷徨。
在她身体好的时候,她并不觉得这个梦是遥不可及的幻想,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女生就不能实现,能,一定能,只要她够努力。
她又重新拿起一只碗,两只胳膊机械地做着涮洗的动作,水池里洗洁精的泡沫聚在一起形成透明的蜂窝一样的隔膜。她对金华轻声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金华的话让她原本默守陈规的思想摇晃几下动了动,她暗暗思索,“工作虽然不是理想中的工作,但是让我生活有望,不再为下一个月的衣食劳心,如果把两个星期的休息连在一起,周末的两天里倒是刚好可以做一次短途的旅行,唯一的问题是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如果,如果只花很少的一部分也可以考虑,虽然现在只剩一百五十元的稿费,可是如果我经验多些,写的再多一些,那么得到的稿费也会逐渐增多。如果,如果需要的钱超过我能负担的额度那就只好舍弃行动……”利弊纠结的结果是她想去了,可是钱的问题还横亘在旅行的出口上。
“你们预定去哪里呢?一个人需要多少钱?”她不慌不忙的洗着盘子轻声问。
金华听她这样问,急忙回答:“就两天的时间也不能太远,附近的地方吧,妙湖比较合适。我们自己开车去,门票和饮食大概五十左右吧。只要你肯帮我凑个人数,钱不是问题,不需要你花一分。”他不能如实告知费用多少,怕她因为钱就拒绝了他。
“我有两个要求,第一,我的费用我自理,第二,我要带上秋果,秋果的费用我和你对半,你若没有意见我就去。”
金华能说服她走出房门已经很不容易了,哪里还有什么意见,他立即同意了君躲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