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候,赵海峰对云朵说:“你收拾一下,我们一起去吃饭,我知道一个地方,私房菜做得很不错。”
云朵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知道,这根本不是邀请,不是商量,这是上级给下级发出的命令,她需要做的就是无条件、并且高兴地接受。
云朵尽力让自己镇定,她不说话,只浅浅一笑,所有的答案就从那双闪动着黑睫毛的眸子流露出来。
赵海峰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云朵回到更衣室,在自己原本淡淡的妆容上又加了几笔,她向来厌恶口红,今天,不得已给嘴唇上涂抹一层,然后抽了发夹,把上班时挽起来的头发也放了下来,之后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子中的女人看,她心里想,“那不是她。”但是这种说法太勉强,无法消除她内心对镜子,对镜子里的人所持有的厌恶之情,她一伸手把镜子反扣在桌面上,镜片顷刻间碎裂成几块,手指尖也给划破了,十指连心,疼痛瞬间传到了大脑感觉区,她咬着牙,倒吸了一口冷气,眉头紧促,一双朦胧暗淡的眼睛看着殷红的血液从指腹流下来,她就这样熟视无睹地盯着看,盯着看,血迹在桌面上形成了奇形怪状的小块图案。
云朵抬起另一只手,用中指尖蘸了一点即将凝固的血液,慢慢地送到唇边,她的舌头尝到了自己血液的味道,那是一种咸涩加疼痛的味道,是一种痛不欲生又无可奈何的味道,她缓缓闭上眼睛,内心冷漠空洞,同时又波澜起伏。这时手机的震动铃音突突地响起,桌面都在颤抖,云朵猛然睁开眼睛,又黑又密的睫毛像刷子一样把刚才的痛苦一扫而光,她面目冷峻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站起身向外走去,出门时,她将割破的手指放在冰凉的嘴唇上吸允。
赵海峰坐在驾驶位上正闭目养神,听见云朵踩着嘚嘚的高跟鞋走近了,他颇有风度地下车,为她打开了车门。他看见云朵面若桃花,笑意盈盈的样子十分可心。但是他不知道几分钟前云朵割破了手指,不知道云朵刚刚戴上了可爱的面具。
“哦?张师傅呢?”云朵故意问了一句,声音轻柔婉转,如同夜莺的歌声一般。张师傅是赵海峰的司机,通常情况下,在赵海峰没有睡觉前,张师傅必须随时待命。
“我让他回家了。”上了车,他一边启动车,一边戏谑地说,“我好久没有开车了,今天想练习练习功课,不然这手艺就生疏了,荒废了。”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不看云朵,神情十分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车子在城市里饶了很长时间,云朵对此不管不问,默默地坐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车窗外的夜景,一副半痴半傻的模样,当忧郁的表情不觉间又爬上她面庞时,赵海峰轻声地问:“你好像不开心,有什么心事吗?”
她恍然回神,转过脸,强挤出一个微笑,但是她没有说话又转过去。赵海峰不再问什么,一面平稳的开着车,一面用那双深邃机敏的小眼睛不时地打量着云朵,他在观察她,揣摩她的心思。
半小时后,他们在郊外一个养鱼的农庄停了下来。
云朵下了车,迎面来风使她感到一阵寒意,她四下张望,远处漆黑一片,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只有对面的休闲农庄门廊上几个亮着的红灯笼在轻轻摇摆。
“走吧,别看这里不起眼,里面的环境还不错,而且他们这里是现钓现做的鱼,味道很鲜美。”赵海峰说着话就从车的一侧走到云朵身边,他若无其事的伸出那只肥胖的手想要揽住她的腰。
云朵被这个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本能的向旁边闪开。
赵海峰并没有恼怒,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云朵。
云朵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冒失,她立即笑着、扮出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替自己解围:“哎吆,吓死我了,这里黑灯瞎火的,让我想到鬼怪幽灵的世界,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我以为被哪个小鬼捉住了。”她灵机一动,赶忙娇嗔道:“原来是你,这是要吓死我呀!”说完她原地站着不动却把一只手伸给他。
赵海峰楞了一下,顿时明白云朵的意思,他在昏黄暗淡的光线里眨着眼睛,嘴角抿笑,伸手拉过云朵的手,霎时、一股澎湃热流传遍全身,使他顿时年轻了二十岁。他们同步向前,虽然不说一句话,但是宛如一双情投意合的璧人穿过光影摇曳的灯笼,进了休闲鱼庄的门。
赵海峰刚过四十三岁,头顶稀疏斑驳,头发不剩几根,他为了掩盖那渐渐露出智慧之光的庞大脑门,经常把耳朵后面一绺比较健康的头发梳到前面来,他盯着镜子中的头发左顾右盼端详时,他老婆常常忍住肚子里的冷笑,用绵软动听的话劝告他说:“你要是把那点头发都剃光,会非常帅气,会迷人的多。”
他对这些奚落的话恨得咬牙切齿,可是,他能面色不改、依旧情浓意绵绵地回答老婆:“夫人所言极是,我哪天闲的时候,一定把这些烦恼丝斩草除根。”
但是,他好像永远都没有闲时间去解决这个许诺,反而是加倍爱护,时刻不忘照料那几根稀世珍宝一样的头发。
他给自己的脸上涂抹男士专用乳液的时候,也非常仔细,饱满的指腹会轻轻地在鼻翼鼻根处按压,在眼睛周围旋转,当然在鼻翼鼻根处他会格外用心,他一直试图通过合理的按摩使平直的、有些塌陷的鼻根能挺立起来,他的女儿小时候在看过百科上的人类社会之后曾经说错了话,说她的爸爸好像是原始的祖宗复活了一样。这句话虽然刚一出口就被收了回去,但是赵海峰却在短暂的三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记住了这句话,并深深地烙在了心里,从此,每当看见女儿笑面如花的脸他就会自然而然的想到原始部落里,蓝田人头盖骨的复原图。
这种时候他会急忙给自己一种安慰,他暗自嘀咕——幸好自己的牙床骨是现代人的模样,幸好自己的牙齿雪白并没有被她们的歪曲赞美染黄。
赵海峰在自己的容貌面前无疑是坚强的,他数十年如一日的保持着本色不变,一直没有动用整容的念头,他坚信这样的面貌并不影响他爱美的心保持新鲜如初。
赵海峰除过这份钟爱自己的心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本领,那便是在自己的职业上尽心尽力颇有作为。他年轻的时候曾立志要救病人于危难间,可是时运不济,二十八岁那年,他的手术刀偏离了一毫米,病人在术后一个小时内脱离了人间的痛苦去了天国报到。病人家属不依不饶,一帮男女在气愤时要跳起来撕他高大身躯上的脸面,赵海峰借机辞去了公职,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加入到了下海经商的大潮中,在岳父的鼎力协助下他创立自己的事业——仁安医院。
机缘巧合,他很快认识了一同下海做生意,比他大十岁的贾友慈,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很快就诞生了最初的合作计划,大功告成之后,他和贾友慈平分胜利果实,并且私定盟约,要永远合作下去,从此,他俩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赵海峰第三个优点就是维护家人团结和睦,他一直保持着疼爱妻子的心,长久以来一直存有遗憾,没能治好妻子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但是工资卡上的三瓜两枣他很乐意交给妻子去花销,他也十分敬重当着政协委员的老丈人,吹风下雨,逢年过节,他总是能保持第一个问候到,第一个礼到,第一个人到。直到老丈人去年底过世出殡后才把坚持了几十年的孝心收回来,交给了自己的老婆,从此他感觉自己真的年轻了,有精神了。
赵海峰脚步轻快地进了鱼庄的淡紫色大门,又轻车熟路的带着云朵进了格调高雅的小包间。
云朵看上去从容镇定。她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留心查看着每一条通道,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在劫难逃的最坏预算,但是她还是睁大了眼睛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菜也不过是些普通的菜,至于刚刚结束了生命的鱼儿,已经在赵海峰一口白牙的切割下变成了齑粉。
云朵借口味道腥不肯尝一点,只吃些清淡的莴笋,莲藕。
当服务员撤掉残汤剩饭,恭恭敬敬地端上红酒和果盘的时候,赵海峰春色萌动的脸上泛起一层又一层红光,可是他不急躁,在云朵面前他愿意给自己树立一个绅士的良好形象,把盏交错间,他只是在不小心时轻轻碰了碰云朵的手臂,云朵浅笑间低声说:“海峰哥,你要醉了。”
他一听见云朵改口叫海峰哥,平地又添了几分醉意,多了一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酣畅和舒服。他明明知道时令已经过了白露,可是无论从心里还是感官都让他觉得:这是春天要来的气息!
他在这种季节错觉里摇晃了几下,笨重的身体有些飘忽,隐藏在大脑中那根紧绷的神经不经意间松弛了下来,他竟然鬼使神差一般,不由自主地挪动身体,坐到云朵的旁边来,一双小眼睛闪烁着迷蒙的光晕,晃来晃去,洒在云朵的脸上。
云朵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厌恶之情,不能有任何躲闪的举动,她想:“这只狡猾的老狐狸即使昏迷过去,也比我清醒的时候还要警觉。或许,他这是故意在给我演戏呢。”云朵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她伸出冰凉的手指,端起面前的酒杯。她摇晃着琥珀色的液体,只浅浅呡了一口,然后微微笑着,用醉了一般的神情瞄着赵海峰的眼睛。
她黑玛瑙一般的眸子一眨一眨,散发出宇宙间黑洞一般的引力。
赵海峰不自主地轻轻摇头,试图看清她的眼睛,可是他分不清,那种眼神是他任何时候,在任何女人的眼睛里也不曾看见的,那是一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电光闪闪,眼看要把他们之间的空气点燃,要把人的生命引爆;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眼睛又像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漩涡,巨大的引力要将人吞噬淹没;那双眼睛令人心慌不安……他无法抗拒这样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说:“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了?”她无辜又紧张地问。
“你的眼睛把我吃掉了。”
“海峰哥,你真会说笑,我的眼睛怎么会吃人!我的心——倒是想吃人呢!”她目光不移,嘴唇凑过去只把这些阴森噬人的话轻飘飘,若有若无地吹在他耳畔,然后身子向后一撤,左手支撑在身后的椅子上,仰起面孔静静地看他。
赵海峰魂不附体一般,嗖的一下站起来,他一双手握住云朵的肩膀,一把将她拉起来。云朵柔弱无力,任凭他摇晃,可是,她面不改色,依旧仰望着他,在他酒气熏天的嘴唇凑过来,要碰到她嘴唇时,她却轻轻侧过脸颊躲开了他,只在颔首间挑起眼帘无限羞怯地瞟了一下他发楞呆滞的脸,同时,抬起纤细柔美的手臂,伸出食指点在他腰间的肥肉上,将他往后推了推,低声说:“你捏疼我肩膀了……”
赵海峰当即无措,猛然松开了手,他自嘲似的发出两声干笑,一把拾起半杯红酒,大口大口地咽下去。
云朵见机,赶忙抽身,躲到他对面坐去了。
她心跳地厉害,十分担心自己的紧张暴露出来,连忙将手臂支撑在桌面上伸开手指扶住低垂下来的沉重的额头,另一只手却在桌面的掩饰下按住突突乱跳的心口。
虽然,早在一周之前,她就偷偷估量着可能出现的情况,暗自演示过各种应对方法,而且,反复琢磨练习,她甚至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假想对面就是赵海峰丑陋的脸而一次又一次的练习,使用各种各样的表情对付他,当然,这些表情都是她在以往看见的书本里学来的,她不知道能不能用,转念一想,又自言自语地说:“管它呢,既然作者能写的这样传神,不如拿来试试,也许有些用处也说不定,死马当活马医,边走边看吧。”
云朵不敢久停,她又连忙抬起头,用手托着下巴,神思迷离地看着赵海峰。
她暗自思量,多亏了夜晚有这样混淆真假的灯光给她做掩护,不然,没有揪住狐狸的尾巴,自己就首先露出马脚了。
她看着赵海峰坐下后尽量在掩饰一副气急败坏的神情,赶忙轻声说:“对不起,海峰哥,我还不能接受受了酒精蛊惑的你和我,对不起。请不要误会。”
“误会什么?”赵海峰的大脑经过短暂的短路之后已经恢复过来。
“怕你误会我对你是图谋不轨,假情假意,怕医院里的人知道了说三道四,刻薄我是图你钱财……”
呵呵……他自我感觉良好,笑着说:“谁敢?”随即眼珠滴溜一转又说:“那你打算用什么方法证明自己不会对我另有所图呢?”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不需要用什么方法去证明自己,你爱怎么想我也拦不住,别人爱怎么想我也管不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这时候她又一脸无辜的样子坐着,双手支在桌面上托着小巧的下巴,花骨朵一样的嘴唇间飘些迷魂曲给他听。
赵海峰的精明在云朵的迷魂曲里渐渐体力不支,一点点给融化了。现在什么事都不想,现在的思维已经有些混乱,他满脑子想的就是——我只是需要一个,一个可以任我左右的女人,一个甜心而已!当然,如果遇上红颜知己那就更好!
他又接连喝了几杯,大抵觉的不够劲头,就对着门口喊:“服务员,给我拿以前的酒。”门外面窃窃私语的服务生急忙进来,确认了一下,没几分钟就把他指名道姓要的酒奉送到了面前。
赵海峰头也不抬,摆摆手打发他们下去了。
云朵不懂酒,她一声不响地观察着他,眼见他要伸手自斟自饮的时候,云朵睫毛一眨,翻转手臂轻轻拦住,她对他不明所以的呆样又是睫毛一眨,便兰花指一翘给他倒满酒杯。
赵海峰二话不说,仰起头喝的干干净净。他拉住云朵的手又要站起来,云朵不说一句话,翻转另一个手臂拽住他的袖口只把弱弱一个眼神抛过去。
赵海峰像一坨泥巴重新落座,他平日叱咤风云的劲头在云朵面前竟然疲软抽筋,毫无作用。
“您要得到一个人还不容易吗,可是这世界上得到一个人的心容易吗?现在,我还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得动了感情,也不知道你对我是不是真得动了感情,刚才,也许是酒精迷乱神经,你要是心疼我就不要逼迫我,给我时间,让我慢慢适应,让我慢慢感知你的真心,长这么大,我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呢!我想要两情相悦,来世上一趟,好歹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青春啊。”她情意绵绵地,说着这些令人恶心的傻话,而且还要温柔的看着他。能做到这一点,她真为自己的表演能力感到吃惊。
赵海峰一时有些找不到北了,他慷慨表态前,忍不住说出自己半生的不幸,他内心多么渴望得到一个红颜知己,哪怕是摒弃丑陋的生理欲望只做精神上伴侣也是弥足珍贵。
云朵暗自好笑,她觉得人类的智商很受怀疑,爱情这种幌子竟然在任何人任何年龄都能招摇撞骗。
云朵一看,初步的计划已经有了良好的开端,就赶忙悉心劝慰,说了很多中他心意的话,就赶忙叫来服务生联系代驾师傅,把赵海峰送回了市中心的家,而她,给司机付过全额运费后,半路上就下了车。
冷飕飕的夜风吹散了刚才从鱼庄里带出来的令她厌恶的气味,在回去的一小段路上,她心里难过了几次,孤寂无助的感觉让她鼻腔酸楚几度欲哭。幸好这个女孩子已经在长久的独立生活中磨练的坚韧了,冷酷了,不然她要靠什么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才能在口蜜腹剑的险恶用心中一路演下去,走下去呢!
人生路上,她不曾预料过自己的未来,不曾预料过有这样一段富有挑战性,富有戏剧性的演出在等着她,让她心惊胆战的同时又体验了剧本中的惊险和刺激。
她看过那么多的小说,无不惊叹作者的本领,怎么能仅在想象的前提下就描写的那样生动,令读者心血沸腾。没想到,如今她已经变成了各种故事里主人公,带着复仇的快感,心思缜密,保持机智勇敢的心和敌人周旋,她既痛苦又无比的兴奋,同时也感觉幸福,二十二岁的她,为自己心爱的人冒险,伸张正义是那样无尚的光荣。
在路灯投下的斑驳的光影里,她把自己从刚才演绎的那个角色里分离出来,回归真我,走进了楼道,回自己和同伴的房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