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子马尚德端着一碗白开水:“三娃同志,我联系到了党组织。党中央派我到东北去,去东北拉队伍,往日寇的心脏戳去!”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第一站到抚顺,组织安排我在欢乐园‘福合客栈’。你的任务是继续坚守,等待同志来接头,不得以任何方式联系组织。接头暗号是……”大个子站起身伏在李三娃耳朵上叽咕了一句。小文田“咳嗽”了一声,故意偏过头去表示不听。
大个子坐下后冲着李文田说:“孩子,我叫马尚德。你就记住我大个子叔叔就行。你三娃叔叔会告诉一切的。”
从第二天开始,李文田再也没看见大个子的出现。大个子走后,新年也过去,李三娃建立这个交通站以来,顺利完成了第一项任务。李三娃高兴自不用说。他把自己比喻成一块铁,现在这块铁做成了大炮的配件,比原来翻了几十倍的价值;假以时日,如果再经过理想的“提炼”,那他的价值何止千万倍。时间催赶着时节,天井瓦窑几株桃树吐出了花蕊,含苞欲放的姿势凸显,乡亲开始给冬麦除第一遍草了。为了避人耳目,李三娃也开垦了三亩地,冬麦长势比其他人家瘦小,地里杂草比其它麦田多,地头地尾与大荒没有明显边界。很多乡亲背后都说李三娃不务正业,白白糟蹋了种子。越来越熟悉的乡亲路过他的麦田时,顺手给他薅几把杂草。时间长了,他的麦田周围麦苗肥壮,地中间瘦弱的麦苗伴着杂草坚强生长,走到附近的乡亲不自觉地骂两句——不是正经庄户人,真是半拉橛儿。是啊,正经的庄户人家看不得田地荒芜,看不得自家的,也看不得人家的。他们对待田地如同呵护孩子一般。李三娃总能听见乡亲们议论他——俺娘哎乖乖,他可得劲儿嘞,湖性乖乖吃啥嘞!意思是说,天啊,他现在舒服,看他秋后吃啥喝啥。
李三娃听了乡亲们的怪话也不理睬,时不可解,一笑了之。他知道乡亲们都是好意,担心他们爷俩吃不上喝不上。对乡亲们的好意,他经常回馈一些针头线脑,使乡亲们对这不务正业的人颇有好感,经常帮他那三亩田除草。
自从发生了李家大院的惨事儿后,天井瓦窑再也没发生过惊天动地的事情。候殿远和老伴儿托候清肠的福气,搬去了兰考县城,一家人实现了城市人的目标。天井瓦窑房产地业处理后,他们再也没回村里一趟儿。从他们走后,乡亲们感到无比的轻松,连吵架拌嘴的事儿都没发生,恢复了应有的平静和谐。从春节到年末,李三娃表面上带着孩子,经营他那半死不活的杂货铺;暗地里,他随时接受党组织指令,迎来送往革命同志。眼看着1928年春节在即,候清肠带领警察来天井瓦窑搜查共产党,象征性搜索一阵子,犄角旮旯掏了个干净,什么可疑的地方也没发现,在村里勒索了几个钱儿,连抢带夺了一些鸡鸭鹅狗,唱着兰考小调儿离开了村子。乡亲们有什么办法呢?等这些黑皮狗走远了,他们气愤地骂几句龟孙了事。李三娃从候清肠骂骂咧咧口中获知,蒋介石策划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许多地下交通站被捣毁,许多地下党员和爱国志士被暗杀。这一晴天霹雳,使他心中无比难过和悲恸,经常在后半夜醒来哭泣一阵子。他想,目前自己和交通站无比重要,一定要在党最艰难的情况下发挥关键作用。更多的时候,李三娃看着十岁的小文田,心中默念他快快长大,早一天站出来为党工作,即便给自己搭把手也好。此刻,李三娃多余话一句不能说,容易暴露的情绪和反常的行为一点不能有,生怕小孩子嘴没把门的。他经常咀嚼着刘少奇同志嘱咐他的话:“一个干大事的人要学会忍耐和孤独。”每回味一次,他就使他心理上轻松不少;每回味一次,他就鼓起无比勇气和坚持忍耐;每回味一次,他就勇敢地战胜了孤独。他的方法很简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李三娃经常在纸上写下无数个“孤独”,发泄完情绪再赶紧烧掉。在他与孤独斗争及排除孤独中,经常接到大个子马尚德的指令,把很多革命同志转送到需要的地方,把一些消息隐秘地送到该送的地方。从来来往往的同志们口中,他得知马尚德现在化名张贯一,自称与河南省东北部相毗连的山东省曹州人氏,在抚顺煤矿下井挖煤,秘密宣传贯彻党的方针路线,暗中建立党组织展开对敌伪斗争。
1931年冬天,一个风雪弥漫的夜里,天井瓦窑来了一个清俊的年轻人,个子不高,自称杨靖宇手下,抚顺特别党支部委员田薛文,让李三娃转转送党中央一份报告。这个报告是杨靖宇报告在抚顺煤矿工作情况,提出要到大顶子山煤矿建立党组织,团结矿工打乱日本疯狂掠夺能源的计划和部署。此时,李文田已经长到十五岁,偷听了三娃叔与这个陌生人的对话。第二天,小文田缠磨三娃叔和田薛文一起执行任务。田薛文就说:“马书记说,适当时候要发挥红孩作用,免得你孤军作战!”
李三娃明白大个子的意思,要把这个孩子磨练成一块好钢,关键时刻才堪大用。于是,这次执行任务回来,李三娃经常给小文田灌输革命思想,给他讲解中国共产党建党宗旨和理想,以及对敌斗争的残酷经验,使小文田对三娃叔和大个子有了深刻认识。他说:“你我要向大个子学习。他在水深火热的前线战斗,我们在秘密战线同样是战斗。”
小孩嘛,他想问题简单,对事情理解也简单。每当小文田听到革命志士真刀真枪的残酷斗争,他就像充满气儿的皮球一蹦多高,急于像那些革命前辈一样冲锋陷阵!可是,小文田一直以来没有机会像三娃说的那样。说来也怪,天井瓦窑从那以后继续无比平静,再没有来过什么样的官儿,什么样警察,就连土匪都没有出现过,乡亲们再也没有受到无端的干扰和倾害。所以,小文田感到无比寂寞和失望。这些年来,渐渐长大的小文田憋闷不住的时候,站在天井瓦窑空旷处大喊一阵子:“我想问问天,这是弄啥嘞!”
当然,从他七岁到现在,乡亲们都习惯了他的癫狂,只是无比同情地望望他,没有了原来的惊恐躲避,也不刻意与他拉开距离。但是,“李问天”的绰号在天井瓦窑叫了起来,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李文田这个大号,也忘了他被候清肠迫害的残酷事实。日子平静了,乡亲们日子安稳了。随着时间流逝,不到十年的时间,人们竟然抹去了那惊骇的记忆!
小文田一天天长大,现在比李三娃高出了一头,完全是一个成年人。这几年,他跟着三娃叔东奔西跑,积累而来不少社会经验,知道了不少人心险恶的东西,完全可以承担起独立行动的重任。李三娃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自己为革命培养了接班人。他把小文田比作一粒种子,春种选地松土殚精竭虑,夏忙浇水施肥除草坚持不懈,秋冬收获保护及时。四季如歌,梦想成真。一首老歌伴随一段潮来浪涌的历史,一首诗词写就一段风雨兼程的故事。行于乱世,独守寂寞,无论风起雨落潮来浪涌,都不会改变革命者的内心。
1941年,日本在河南兵力增到了五万人,与中原王汤恩伯率领四十万大军对峙。双方在河南大地展开了拉锯战,大大小小战斗无数,互有伤亡。河南人民把汤恩伯称作猪头将军,典型的猪脑子,瞎指挥乱打仗,就是国民政府要员对他也议论纷纷,纷纷要求蒋介石撤换汤恩伯。但是,汤恩伯会吹牛皮,拍马屁,使蒋介石视他为忠实的拥趸,不但没有任何影响,反而得到了蒋光头绝对的信任。其实,汤恩伯不是没能耐。他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十八期步兵科,行军打仗,军事韬略,都是国民党将领中的姣姣者。而且,他是日本军校培养出来的,对日本军队建制、战略战术、战斗素养都了然于心。对他,蒋介石没有看错。但是,他带领四十万大军打不赢小日本五万人。这是为什么?有人说他在日留学时被日本控制和收买,有人说他不学无术,有人说整天沉溺在温柔乡里……其实,大家议论都是表面上的。汤恩伯从小受封建思想毒害严重,他拉队伍当兵打仗就是为了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光大门庭,而且他深深懂得有枪就是王,有枪杆子就有一切,根本没有为国为民的高尚思想。
汤恩伯带领四十万大军小胜大败,用大败换小胜,与日本军队形成默契的峙,以巩固他中原王的地位。这样一来,蒋介石不能不永远默许他“中原王”的头衔。日本鬼子多精啊,哪能看不出他的伎俩,与之达成了不谋面的默契。再有一点,河南人民怕他打胜仗!因为他的部队都是收编的土匪和乡勇,借着打日本的机会对老百姓烧杀抢掠、抢男霸女、倒卖人口、贩卖大烟、开设赌场和妓院,什么挣钱干什么,根本不管老百姓死活。汤恩伯呢,对他的部队明收暗放,实质就是纵容,给自己发国难财创造机会。他的这种做法,不但可以明目张胆喝兵血,还能受到下属的极力拥护。
俗话说,老天爷最公平;古语说,不信众位抬头看,试问苍天放过谁!汤恩伯的累累恶行大概触怒了苍天。从1941年3月以来,天井瓦窑一个雪花不飘,一个雨星不掉,大地干旱,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大地恩赐的几粒粮食老百姓无以裹腹,都被汤恩伯军队和日本军队抢了去。老百姓苦捱四二年过春节,热切盼望来一场甘霖,使冬麦能够收一些。老天爷偏偏不开眼,连几滴苦涩泪水都不掉,反而天上太阳越来越毒,把大地万物晒得“嘎巴嘎巴”直响,地上裂缝都能伸进小孩儿胳膊,地里的老鼠都晒死在觅食的地面上。四月份开始,铺天盖地的蝗虫弥漫在天地之间,一走一过,从庄稼到花草树木都干渴而死,大地变成了光秃秃的不毛之地。天井瓦窑乡亲们几乎殆尽的余粮,又遭到了各种抢粮队伍的清皮,使全村人都陷入了饿死的绝望。
人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等死,尤其,李三娃和李文田不能看着乡亲们等死。这天,李三娃将李文田叫到屋里:“孩子,该让你彻底知道我真实身份的时候了。我是中国共产党地下交通员李振英,奉我党领导人毛泽东、刘少奇指令,在这天井瓦窑建立地下交通站。十六年前,你大个子叔叔叫马尚德,奉命去了东北抚顺建立革命根据地,包括你我护送的都是共产党员。唉!天井瓦窑甚至整个河南都待不下去了。你带领这里的乡亲们去投奔大个子叔叔吧!”
听完三娃叔一番话,李问天犹如晴天霹雳,真不知道是喜是悲!现在,李文田身高一米八十多的大小伙子,黑涔涔的面皮,太阳穴鼓鼓溜溜,一双要弩出框外的眼珠子,粗胳膊壮腿儿,比他们老李家任何人都壮实高大。这可能与李文田常年练武有关!这十六年,他起五更怕半夜,没有一天偷懒的时候,东家一腿,西家一拳,跟李三娃学会了百家拳。他虽然没有成套路的拳脚,但是他学这些拳脚都是最实用的,都是一招制敌的真把式。俗话说,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熟。李问天身高力大,又学了一身武术,在兰考境内没有敌手。
李三娃抓着李文田的手:“孩子啊,我担心你遇事冲动,仗着五把超蛮干。现在饥寒交迫、兵荒马乱,稍有不慎就就没命!记住,带领乡亲们向北走,到东北找你大个子叔叔,千万不要心猿意马,遇事冲动。”
一提到离开天井瓦窑,李文田知道,这是生离死别。他担心三娃叔在这不是饿死也被害死,心头泛起了无比的悲伤。李三娃像看懂了他的心思:“恁小子怂蛋!你这次带领乡亲去东北,九死一生,不是闹着玩的。”
“至于俺自己,俺没有想过多的,大不了就是个死!”小文田在三娃叔面前毫不掩饰。
“死,那还不容易!俺要恁活,要带着大伙儿一块活!”李三娃急眼了。没办法,李三娃必须听他三娃叔的。爷俩儿把一切敲定后,李三娃走门窜户动员乡亲,嘱咐大家把能吃的都带好,跟着李文田到东北找个活儿路。穷家难舍,一旦要背井离乡,哪有那么容易。乡亲们看看低矮的土房舍不得,看看荒废已久的鸡鸭猪圈儿舍不得……哪哪都舍不得。可是,他们也知道不离开就得饿死。最后,乡亲们牙一咬,脚一跺,男女老幼推着独轱辘车,背包罗伞向外走去。李三娃眼含热泪,拼命向乡亲们招手:“俺给你恁看家!”
此时此刻,乡亲们才感觉到这个不务正业的货郎,竟然比任何人都有正义,比任何人都有正事儿。在这生死关头,他舍这个抚养多年的孩子领着大家寻活路,自己却留在这看守家园。李三娃让李文田领着大伙逃难,乡亲们都哽咽着与他挥手告别,告别这个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年的朋友。
现在,李文田必须以归零的思维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此时此刻,李文田觉得世事纷扰远去,时光瘦笔手中,岁月真情心中,清新素雅磨难,祸福不知当头。他不知道未来怎样,更不知道前方是福是祸!这支庞大的逃难队伍足有五百多人。刚一出村,老婆哭孩子叫,送殡不像送殡,逃难不像逃难,如同一条庞大的百足大虫一样蹒跚而行。
本来,李三娃嘱咐好好的,让李文田带领乡亲一路北走,直奔东北抚顺寻找大个子马尚德,在煤矿上安家落户,只要寻下营生,所有人就饿不死。可是,这支庞大的队伍走出来五六天,带的食物吃光了大半,再加上一路都是干裂的光秃秃的大地,想痛快地喝上一回饱水都困难。所以,好多人开始怨天尤人,想原路返回天井瓦窑。乡亲们要哗变!
这正是:天灾人祸性命忧,半福半祸家乡丢。今朝一去何时回,白头岁月黄土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