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问天的青春岁月磨难重重,就像二斜楞给他卜的卦一样,寻亲不得,遇友不见,即便他宾朋四海,眼前也是孤家寡人。一直以来,李问天为了党的使命,处处躲避和忍耐候清肠。哪知道李问天越躲避和忍耐,他候清肠越是变本加厉。今天,候清肠假惺惺找李问天谈话,先吹嘘自己身份地位和身价。李问天不但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还直不愣腾地说:“侯大厅长,俺就是挖煤的煤黑子,和俺说这些啥用嘞。恁有什么吩咐,俺事儿多着嘞!”
这使候清肠拿热脸贴了冷屁股,收敛了那皮笑肉不笑的面容:“哦,俺是这意思嘞。俺要去接收伪产,让侯孖去罗虎暂代俺这个矿长,恁要像俺在的时候一样。”
“俺知道嘞!”李问天如往常一样走了出去。候清肠看着李问天背影,无奈地摇头叹气。李问天对候清肠十分了解,这是一个十足的笑面虎、黄蜂尾上针,表面上笑得灿烂,心里毒得无比。对于这样的毒物,李问天出于现实的无奈,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面对这一变化,李问天陷入了焦虑中,不知道如何破解眼前这个套儿——候清肠虽然不是物但看得远,不至于弄出金刚葫芦娃的事情;现在,侯孖去和罗虎一说了算,很可能闹出大乱子。
李问天焦虑还有一个原因。矿工兄弟现在仅仅停留在矿工半饥半饱的状态,包括自己在内都在候清肠军统式的监视之下,比呆在真正的监狱心里都难受,如同主人遇上了背叛的看家狗,只好蜷缩在阴暗里憋屈和悲伤。矿工兄弟冒着生命危险挖煤填不饱肚子,使李问天内心深处绝望。矿工这些委屈、无奈和矛盾始终萦绕在他心头,像这漫天细雨如影随形,朦朦胧胧,看不到希望。偏偏在这个时候,候清肠让他的狗子和罗虎代理矿长,等于在矿工头上悬了一把刀,而且是不知变数的利刃,会让他陷入随时死去的危险中。罗虎为人心胸狭小,好大喜功,遇事毛躁,睚眦必报,有奶就是娘,在他脑袋里从来没有是非对错观念。究其实质,与候清肠一路货色,与小彩蝶一样不要脸。
候清肠离开的第二天,侯孖去罗虎让手下人敲锣紧急集合。正赶到交接班下井的时间,李问天来找他辩理。罗虎一张口就伤人:“李问天,你别美!现在大顶子山老子的天下,我说什么是什么,下不下井我说了算!”
“候清肠在也得下井,你说改就改,还有天理和王法吗?”李问天毫不示弱。按照大顶子山现状来说,从历史渊源上看,罗虎曾经跟着李问天闯东北,怎么说都得给问天三分面子。偏偏赶上罗虎四五六不懂,六亲不认,拿着代理矿长压迫李问天。李问天都不惯着候清肠,还能惯着候清肠的狗腿子吗!李问天郎朗说道:“罗虎!恁当恁的代理矿长,下井挖煤俺说了算,别在这狗仗人势。”
罗虎看李问天不服,话里话外骂自己是狗,让他在大家面前跌份儿,那哪能受得了啊!他一蹦多高:“李问天,你目无长官,违抗军令。我现在就毙了你!”说着掏出镜面匣子顶在李问天的脑门上,两眼喷着熊熊怒火,似乎吃了撕了李问天都不解恨!李问天啥人呢?他连鬼子杀人魔王西谷喜代都不怕,还怕了罗虎这个愣头青不成。李问天正色凛然:“罗虎,你给俺放规矩点儿!掏枪,掏枪就怕你?往老子这开枪,开枪!”李问天用右手抓他的枪,往自己脑门上送了送,声色俱厉,说了一句东北话儿。
罗虎心里“咯噔”一下,不是他胆儿小怕事。说真的,他真不敢开枪杀李问天。他要真杀了李问天,别说候清肠饶不了他,就是眼前这些矿工都能扒了他的皮,点了他的天灯。此刻,他用眼睛余光扫视矿工,矿工一个个虎视眈眈,摩拳擦掌,单等李问天一句话。尤其四妮儿和小伙计,两支黑洞洞的枪管早已瞄准了他的脑袋。他手下二三十兄弟,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拉甲,没有一个敢上前的。侯孖去像麻雀崽子跳哒,色厉内苒,干吵吵不敢靠前儿。罗虎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瞬间从鼓胀到瘪了的虾皮。罗虎欲进不能,欲退不能。此时此刻,他这报号“一只虎”的英雄,真成了一只没牙的的假虎。为了面子,罗虎既没开枪也没收枪,像僵尸一样挺立在当场。正在剑拔弩张之际,小伙计弹无虚发,两枪打中罗虎和侯孖去的手腕儿,瞬间两人手枪落地。没等罗虎和侯孖去回过神来,四妮儿的枪声响起,把落地的枪打出两米远。两个人故意露了一小手,罗虎和侯孖去及他们的喽啰们看呆了。这哪是神枪手?简直就是长臂猿,想打哪就打哪儿!罗虎那是经过风浪的人,比猴崽子侯孖去反应快,马上从惊恐中醒过来,乜呆呆地看着李问天带人下井去。此时,他连一点反驳和阻止的勇气都没有。
任何事情都是你打我一拳,我回你一脚。李问天在这件事情上占了上风,也给自己埋下了麻烦的种子。鬼子残余势力一点点撤离和消耗,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苏联军队开进了黑龙江,一枝花势力逐渐转到了吉林辽宁两个省;国民党军队迅速开进黑吉辽,率先占据了有利城市和地理位置;林彪率领部队陆续像东北开进,改编成中国人民解放军,与东北民主抗日联军组成第四野战军团。特派员王一知传来消息,第四野战军基本占据了黑龙江主导地位,逐渐向吉林和辽宁两个省推进;待态势形成后,党中央决定发起大规模解放战争辽沈战役。她着重提醒李问天,在辽沈战役前,大顶子山斗争将会更加残酷,让李问天做好更大牺牲准备。
正如王一知所料,一枝花把老窑儿挪到吉林省后,突然想起了大顶子山一万吨煤的事情。她听齐老五说,王一知已经不在大顶子山主事儿,而是换成了当家人候清肠。她进一步派出探子回报,大顶子山明着候清肠主事儿,实际上都是李问天说了算。她不知道李问天什么来路,就问齐老五:“这个李问天什么东西,怎么他管起了煤矿?”
“具体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李问天从河南逃荒过来,给鬼子当过二头儿,也配合过我恩人佟涤新,在那帮煤黑子中威信极高,说一不二。到目前为止,他既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候清肠和佟涤新都在拉拢他。”显然,震天雷齐老五没有跟一枝花说实话,有保护李问天的心思。
一枝花沉思一会儿说:“哦,用共产党的话说,李问天是群众中走出的干部喽,现在矿工拥戴的工人领袖?”
齐老五哑然一笑说:“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特殊的机缘,造就了李问天这个特殊的人物罢了。”齐老五像想起什么一样:“一句话,李问天根本不懂什么鸟政治,他思想与我们一样,仍然停留在侠肝义胆的草莽时代。他就像《隋唐演义》里的混世魔王程咬金,做事豪气,为人忠诚可靠,成了国民党和共产党拉拢的重点对象。”
一枝花听完齐老五的介绍,眯起双眼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其实,在三十年代时,一万吨煤对一枝花来说不算啥,她有的是金银财宝,根本不拿眼皮夹这点玩意儿。现在,她被共产国际和抗联游击队挤没了地盘,丢了老窑丢了粮食和钱财。此时,她必须拿这一万吨煤应急。所以,一枝花立即派出水线子,撒到大顶子山详细打探情况,全面摸清楚大顶子山及李问天。一枝花想,既然共产党的特派员说话不算数,那我就用江湖规矩解决。她不管共产党还是国民党,谁惹着她就跟谁干。现在,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李问天身上。齐老五与一枝花思想差不多,不是涉及他恩人佟涤新的事情,一枝花想收拾谁,他保证第一个冲在最前面。土匪就是土匪。他们没有是非对错观念,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恩怨江湖,快意人生,争的就是一口气,上的就是一炷香,哪管得了那么多。这时,一枝花绺子奔着李问天下了家伙。
一枝花说干就干,带着黄土洼子八百多人包围了大顶子山。此时,罗虎刚受了李问天的气没地儿撒,听兄弟报告土匪一枝花围山攻山。他上了刚修复好的四角炮台,向山下仔细观察情况。从山顶往下三里地都是开阔地,一眼望去格外敞亮。这是王一知夺过煤矿后,让矿工兄弟将树木草窠清理出来的,矮棵草木一把火烧掉,胳膊粗往上的都运到铁丝网里,重新砌起来一道儿坚固的一米高的木墙。当满洲临时省委决定煤矿交给国民党时,王一知离开大顶子山望着坚固的木墙发出了长长叹息。她后悔便宜了候清肠,辛苦做好的攻防堡垒,给候清肠这个混蛋当了嫁衣。
现在,罗虎正通过木墙观察孔观察敌情。他边看边洋洋得意——老天爷真他妈长眼睛,给自己送来了功劳。正好,让他李问天看看俺罗爷的本事。正观察着,罗虎发现有无数的人影从密林中晃动,看样子有大批人马来攻山。罗虎马上向四个炮台发信号,四个炮台向密林与开阔地交界处开炮。鬼子留下不少炮弹,候清肠他们带来很多炮弹,连着发射个三天三夜都用不完,足以使大顶子山熬一锅炮弹汤。罗虎撇着嘴大喊:“开炮,给他们来一顿铁肉汤,轰他个乖乖!”
一枝花亲自带队,那也不是吃素的。她指挥胡子们抽撤连环,藏露闪躲,让罗虎发射的炮弹成为空响的炮仗,等到天黑再想办法进攻。罗虎让炮台连着发射了百十发炮弹,开阔地边缘浓烟滚滚,像燃烧的大火冒出的滚滚浓烟,还伴着星星点点火光。他一看胡子早没了影子,以为这些胡子惧怕大炮逃跑了,命令炮台停火观察情况。等了一个多小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连一根胡子毛都没见着。罗虎大咧咧地狂笑,冲着山下大喊他一只虎如何了得,让山下的人尽管放马过来,大有昏头涨脑的样子。从这一点看,一枝花判断罗虎顶多是蚊子打架小打小闹,没有参加过正八经的战斗,根本看不懂她使用的战略战术。
她心想,我一枝花纵横关东大地十多年,连抗联名将周保中、王德泰都头疼,岸古隆一郎老鬼子都忌惮三分,何况你罗虎一个无名小卒呢。目前,罗虎敌情不明,对方战术不知,仗着有利地形一顿胡乱开炮,看似击退了一枝花的进攻。实质上呢,一枝花避其锋芒,采取迂回战术,准备夜间偷袭山顶。等她小股尖兵控制炮台后,她大部队再一鼓作气冲上山顶。罗虎哪懂这一套,派了两名岗哨后,领着他所谓的胜利之师,大排宴宴去庆祝,已经忘乎所以。
小伙计到井下通知李问天,李问天领着矿工兄弟升了井。等他们上来,罗虎乱炮齐鸣的壮举已经结束。他问罗虎情况,罗虎撇着鲤鱼嘴:“李问天,看到本矿长的本事了吧!胡子攻山,被老子打退了!学着点儿吧,小样的。”
他不但不好好说话,而且南腔北调讽刺李问天。李问天看他那副德行,心中虽然大为不悦,却没有当场冲他发作,而是指挥护矿队和矿工做好战斗准备。同时,李问天找到罗虎同乡小三子问:“三子兄弟,刚才到底咋回事嘞?”
小三子趁罗虎不注意,把李问天拽到没人的地方才说:“问天哥,刚才我发现有大批的胡子攻山,领头的是女的,一身红红的斗篷。我就报告了罗队长。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指挥四角炮台一顿大炮,可能连个胡子毛没炸着。可是,他非得说把胡子都炸死了!这不,正庆祝呢嘛。”
李问天弄明白了怎么回事,心中不禁大吃一惊。他就在想,这一定是一枝花吃了熊心豹子胆,明目仗胆攻打大顶子山。因为一般小绺子都归了国民党,即便大绺子也不敢这样胡来,只有一枝花敢这样做。候清肠仗着国民党第六十军在长春,震慑住了鬼子残部和大小绺子,没有人敢这样大张旗鼓与国民党作对。李问天分析到这里,一下子想起了一枝花。这个女人虽然苦出身,却没有苦命人的慈悲心肠,无论对待谁都心狠手辣,极为任性。李问天判断一枝花攻山,一定是为了特派员借兵欠一万吨煤。一定是她,是她迁怒特派员不守承诺。她盛怒之下大举攻打大顶子山,绝对能干出来。
想到一枝花此番大举攻山,李问天立刻警觉起来。他把小伙计和四妮儿叫来商量对策,广泛征集退兵之策。小伙计第一个发言:“问天叔,你把探照灯都打开,我带领锄奸队巡逻,四妮儿带人上炮台,防止胡子夜间偷袭。”
“问天哥,我认为小伙计说的对嘞。这一定是一枝花的阴谋,绝对不是罗虎说的轻松嘞!”四妮儿附和说。
李问天立刻吩咐下去,按照小伙计说的办。然后,小伙计和四妮儿开始分头行动,各自挑选好趁手的家伙。本来,李问天想再找罗虎商量一下。等他来到矿长办公室,看到罗虎他们都七扭八歪地躺下了一片,大鼻涕泡儿吹出老高,鼾声如同打雷,哪还有什么防范意识啊!李问天一甩袖子出来,带着护矿队把弹药库打开,把炮弹和子弹一次性上足。果然不出李问天所料,不到夜里九点,从东南和西北两个角摸上来两伙人,总共能有十一二个,个个身形快似狸猫,窜蹦跳跃,猫扑兔滚,边前进边隐蔽。因为李问天打开所有探照灯,安排了明哨暗哨,对煤矿周围情况了如指掌。没等这十多人靠近,两个方向机枪开了火儿,无数条金亮的火舌吐出去,打死了其中的一半。另一半人抱着脑袋滚下山去,没入漆黑的夜幕中消失不见。为了防止疲劳,李问天将明暗哨两小时换一批,反正人有的是。被李问天点到名放哨的都合不拢嘴儿,都想在这次护矿中大显身手,想在煤矿崭露头角。
李问天精明,一枝花更精明。她过半个小时派一个人出来转一圈儿,惹得山顶就是一顿开火儿。她想用这种疲劳战术拖死这帮煤黑子,然后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杀上山。李问天反应也很快,马上做出炮台调整部署,让小伙计、四妮儿和另外两个枪法好的守炮台,无论从哪个方向出来游荡的胡子,只要进入射程内就被撂倒。这样一来,一枝花像掉到井里的老虎,不管多大的本事施展不出来。一枝花想,大兵围而不打困死你们,看山上能存多少粮食。就这样,一枝花困山开始。到了第十天,罗虎因为没有酒和大烟而躁动不安,尤其他抽的大烟膏子无法代替。他找李问天:“李问天,俺们成了水翁里的鳖嘞,得想办法出去嘞!”
“一枝花巴不得让俺们出去!”李问天意思很明晰,罗虎怎么能听不懂。可是,他大烟瘾犯了,万蚁钻心的痒痒和刺痛,让他几乎失去理智。他现在也不敢来冷横硬那一套,鼻涕拉下地哀求:“李问天,恁行行好,俺当恁是好爹嘞!”
李问天让他磨叽得十分闹心,不知道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转过身来不瞅他也不说话。罗虎被他两个死党架走,回到他那矿长办公室折腾起来。等罗虎过了这股劲儿,就跟他两个死党说:“不下山困死,下山兴许能活,恁敢走不?”
这正是:风急天高胡子来,心清智明反应快。无边隐患心中急,不尽哀愁滚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