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三娃和刘薛文称作红孩儿的李文田,带着庞大的队伍走出来五六天,带的食物吃光了大半,再加上一路都是干裂的光秃秃的大地,想痛快地喝上一回饱水都困难。大人还能忍一忍,孩子们难以忍受,一半儿的人开始打退堂鼓,有的悔恨当初跟出来,有的想直接再返回天井瓦窑,有的想直奔离这近的开封……大家七言八语。总之,乡亲们左一个主意,右一个想法。李文田开始心慌了!平时,这些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地叫着,在他家出事儿的时,他们都像亲人一样对待自己。现在,他看着大伙儿死不起活不起的尴尬,束手无策。此刻,要是让他死能换回大家的理解,李文田一点儿都不犹豫,跳井溺水抹脖子上吊他都不带含糊一下的。
这时,一个老人站了出来。李文田一看是五爷,佝偻着瘪肚子的老腰,干巴巴褶皱的老脸土灰色。别看他瘪瘪瞎瞎的样子,一身的好把式,身体没毛病,就是饿成这个样子。李文田赶紧扶住老人家:“五爷,这咋弄嘞?”
“咋弄?听说豫西是丰收年,俺们不妨到那看看,能安顿下安顿下,不能安顿下再走!”老人家有气无力。
大家听五爷说的有理,纷纷赞成老人家的提议。李文田能咋说,只能听从五爷的,领着大家向豫西开拔。在五爷的主持下,这只庞大的队伍又哩哩啦啦出发了。李文田从天井瓦窑出来,感觉到一切事物都十分新奇,又都苦恼,包括干裂的大地、枯黄的树木……。长到二十五岁,李文田只跟三娃叔去过两趟兰考县城,那还是前两年前跟三娃叔给一些神秘的人带路。这次属于小鸟出笼,自由自在,没有了三娃叔这个坠砣,身上倍感无比轻松。他像一匹不知疲倦的儿马,在前面给大家探路带路,为大家找水源和夜晚宿营地。
到豫西这一路上,他们带的食物消化殆尽,特意省下一点儿给孩子和老人。没有吃的活不了命,李文田带年轻人找能吃的一切野生植物,顺便捕捉野兔和田鸡山鸡,大自然给予的能吃的一概不放过。宿营的时候,李文田按照五爷吩咐,在人们周围点上一圈儿篝火,防止大型山猫野兽祸害乡亲们。李文田与乡亲们虽然亡命天涯,他却意外增长了野外生存的本事。颠沛流离的路上,李文田发现白天抓山鸡费劲儿,夜间拿着火把或纸灯抓山鸡容易。因为夜间灯火一照,山鸡像失去了眼睛,不是飞起来撞到树上晕过去,就是把头插进草窠里撅着屁股在外面,一抓一个准儿。他对大自然赐予的食物乐此不疲,勉强使乡亲们不至于饿死。
李文田边走边积累生存经验,带领这支逃难的乡亲队伍,专挑花草树木丰茂的地方走。大自然就是这么怪,天气干旱成这样,平原地区晒成了焦土,大山的树木依然生机勃勃,事实验证了山有多高水有多深的道理。所以,李文田带领乡亲们专门钻大山穿密林。这样一来,鲜亮的绿色不但可以消除人们烦躁的心理,还能在生命颜色里寻找度命的食物。一路下来,逃难的乡亲们虽然艰苦,但是跟着李文田信心倍增。转眼间,李文田带领乡亲们走了一个多月。其实,他们早就到了豫西。豫西山地为秦岭山系的余脉,在河南省境内分成若干支,成东北东南的扇形展开,连绵着小秦岭、崤山、熊耳山、伏牛山。此时,他们正游走在小秦岭的山峦叠嶂里。
这一天,五爷对李文田说:“孩子,我感觉咱们已经到了豫西。俺们先找个宿营的地儿,恁带几个人看看山外啥情况,是不是大伙儿传说的丰收年景。”
李文田找了几个方向感强的年轻人,趁着夜色钻出了青鸾叠嶂的密林。他们来到大山外面才有人看清楚,这里正是豫南豫西交界处信阳市的地盘。李文田他们继续走出大山余脉,奔着灯火亮光的方向走。越往前走,他们越感到有希望。因为前面有大片火光,越往近处走才看清楚——原来也有几十口子人露天宿营。男女老少,穿戴破烂不堪,还有零零散散的锅碗瓢盆。李文田他们一看就明白,这也是一群逃难的。一连经过了几拨儿这样的人群,宿营的状态几乎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人多人少。李文田心里明白了,豫西丰收是假的。他来到第十三个人群处停下来,人们周围同样燃起了一堆堆篝火,目的是驱赶蚊虫和防止大型野兽侵袭,除此之外还能给人们照亮儿。这群人早都看到李文田他们到来,看他们手里都攥着木棒,以为是夜间行动的土匪。即便这样,他们也没有人站起来自卫。直到李文田他们到跟前儿,人群里才发出了有气无力的苍老之声:“没啥可抢嘞!杀了俺,恁还得替我们收尸嘞。”
这句话把李文田七八人吓了一大跳。转念一想,知道这些人把他们当成抢劫的土匪啦。李文田开口问:“老乡,恁这是弄啥嘞?俺们不是抢劫地!”
人群里才勉强坐起几个人,互相搀扶着才勉强撑住,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说:“恁这是到豫西寻馍嘞!俺们是豫中的,走了半个多月没寻着馍儿。汤恩伯执行蒋该死的‘一号作战’命令,把各家各户抢光烧光,男的拉去当兵,女的拉去做饭。可惜嘞,说是做饭,不定咋糟蹋那女娃嘞!”
李文田心里缩成了一个麻蛋,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他们。他寻思半天开口问:“恁咋来?”李文田话一出口后悔啦——人都说是来要饭的,还问人家这幼稚的问题。
这个人悲悲戚戚地说:“俺们听说豫西丰收,连着逃到这找个活路儿。可,俺们刚进信阳城被当兵的撵出来不说,还把俺们身上值钱的抢了去。老天爷,这是弄啥嘞!”
可能是这个人话刺激了李文田,李文田双目喷火怒吼:“我想问问天,这是弄啥嘞!弄啥嘞……”
他的怒吼声如同响雷在夜空回荡,惊醒了这群所有的人,都尽力伸长脖子盯着他。李文田带来的人连扯带拽安抚,谁也制止不住他的癫狂。突然,李文田手脚一抽搐昏死了过去。两方的人踉踉跄跄、急赤八火开始抢救,有给摩挲抽搐手脚的,有给掐人中的,还有人拿来点水,顺着嘴唇洇进李文田嘴里。过了好大一阵子,李文田才慢慢缓醒过来,发出长长的叹气声。忙活好一阵子,大家精疲力尽坐在地上,等待还没完全缓过来的李文田站起来。李文田双目向远处眺望,此时东方破晓,夜空丝丝退却的黑暗,像得了一场大病的人喘着粗气。他越看心越揪揪成个儿——经过大旱、水灾、蝗虫祸害,又经过汤恩伯部队屠掠的大地一片凄惨。这哪能活下去啊!李文田想,难怪人们都说河南有“四害”—— 旱、水、蝗、汤,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灭之而欢呼!看眼前,这个汤恩伯比日本鬼子都可恨!难怪老百姓冒死给鬼子送粮食,让鬼子消灭汤恩伯。李文田痛心不已:“国民党是什么政府,蒋该死奉行的‘三民主义’是什么主义!”
清醒过来的李文田心中明白了!原来河南大地没有去处,悔不该不听三娃叔的嘱告。他强打精神扬起脸:“老乡,俺从兰考来,本来奔东北煤矿找活路,也是听说豫西丰收来嘞!你们信俺,咱们集中去东北找个活路儿!”
咋都是死,这些人也没有目标和方向。李文田一呼百应, “呼呼啦啦”起来,跟着李文田钻进小秦岭宿营地。大家七嘴八舌学说了外面的情况,新入伙的乡亲证明河南没有活路。最后,大家才统一思想——想要活路就得按李三娃说的,到东北煤矿去找大个子。这时,死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可怕啦!
李问天带领五百多乡亲从兰考到豫西,实指望能在豫西生存下来安家落户,老的老小的小就免去了生死奔波。哪知道,他们刚踏进豫西,不但没找到他们要的生存机会,反而收拢了一群与他们一样的豫中乡亲。看样子,李问天这五六百人还得去东北找大个子,在煤矿上做工挣碗饭吃。从河南南端到东北,相当于从祖国的南端到北端。说着容易,四千多公理的迁徙,死亡之神一个接一个,他们不死怕也得层皮。摆在眼前的几个死亡之神:第一个是饥饿,第二个是散兵游勇,第三个进到关东地界的胡子。这都是让乡亲们命归黄泉的死神!好在这几百人有上了年纪的,有出过门经验丰富的,还有穿梭几百公里死亡大地的惊心动魄,才让李文田这个毛头小子有了信心。自从两部分老乡合在一起,大家对李文田的称呼都变成了“问天”。可能是大家觉得这么叫提气,心中就产生了无惧生死的勇气。的确,从离开天井瓦窑以来,虽然大家都七嘴八舌乱呛汤,但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李文田拿主意,无论多么惊险都一路闯了过来。这时候,李文田才真正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吃喝拉撒都让他拿主意。渐渐地,李文田也不由自主当起家做起主儿,俨然成为一个老成持重的当家人。不再像刚出来时候扭扭捏捏,说话做事犹犹豫豫,即使做对了也打喯儿。
这一天,李问天带领乡亲们走到豫北的一个乡村,其悲惨景象惨不忍睹,房屋残垣断壁,大地好似烧焦过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正在发生一场战斗。经过仔细观察,李问天才看清楚——衣衫褴褛的三四百农民举着猎枪、菜刀、铁耙,正与百十来个散兵游勇战斗。虽然这些农民拿农具当武器,也没有受过什么正规训练,战斗起来都拼了命,和国民党那一百来个散兵游勇势均力敌。李问天想到自己家破人亡、背井离乡……怒火一下子燃烧了起来,他带领这五百多人,高高举着木棒加入了战团。群狼战猛虎,就是眼前这场兵民大战的景象。李问天带人这一加入,战场立即发生了逆转。这一百来个散兵游勇死的伤的,缴械的缴械,投降的投降,仅有五个人屁滚尿流地逃跑了,连头都没敢回。
当然,老百姓这头也死伤很多,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地面,如同血红色的镜子铺在地面上,折射出了河南大地水旱蝗汤“四害”真实境况。李问天清点了一下,自己这拨儿只有十多人受伤,不像先前那批乡亲死了五六十人,伤一百来人。李问天带领年轻力壮乡亲,把所有战死的乡亲埋下,把死的活的当兵的衣服扒下,把枪支弹药吃喝用具留下,连踢带踹撵跑了活捉的二十来个当兵的。这二十来当兵的惨呢,一个个穿着裤衩比兔子跑得都快,眨眼之间钻进了草窠之中。李问天三人三十一,将缴获的物资要进行平均分配。
这时候,从对方人堆里蹦出一个年轻人,冲着李问天一抱拳:“五湖四海皆兄弟!俺哥,恁就别分了!恁到哪去,俺这些人就跟着一起走,可行?”
李问天一看,正是刚才带着乡亲们冲杀的小伙子。此人五尺的车轴汉子,短小精悍,白净面皮,一看气血就会武术。上下打量完这个小伙子,李问天道:“恁,咋还与当兵打起来了,真是冒虎气嘞!”
“不打,咋弄嘞!”小伙子自报家门:“俺叫罗虎,练过把式,七八人近不了俺身!这算啥,哪都有乡亲和当兵的干!恁没听说水旱蝗汤四害?乡亲准备了好一阵子粮食,打算全村出去逃难。可不,俺们刚要动身,来了这些坏种,要抢走这些救命粮。咋都是死,不拼咋弄嘞!”
李问天从他混乱话语中听出了大概,但他咋也想不明白国民党军队不打鬼子,为什么专门祸害老百姓!不光他想不明白,在场的千把口子都想不明白。李问天听从了罗虎的建议,两拨儿乡亲合流成一拨儿。好家伙,李问天这下带着一个步兵团的人数,雄赳赳气昂昂向北方进发。出了豫北这是非之地,他们先来到一个林草丰茂的山环里,李问天开始挨个查看乡亲们伤情,五爷带领妇女们生火做饭。说是做饭,哪有什么粮食,无非烧些开水,草根野果就着开水生吞。李问天把罗虎、五爷找到一起商量去东北的路线,遇到什么事情怎么办。大家“呛呛”了一阵子,也没有具体明确的说法。最后,李问天一拍大腿:“俺他娘的说算了!五爷见识丰富给咱带路,罗虎会摆弄枪,挑一些人保护大家。就这么定嘞!”
关键时刻,好在李问天能当机立断,拍大腿就定下来,压住了大家七嘴八舌。此时,大家心里都明白,生死压力把大家凝聚到了一起,没有李问天这样的愣头青还真不好办。在李问天强硬的压迫下,这千把人才心神稳定地往前走。逃难的队伍一字长龙,远看真像行军打仗的部队。从豫北出来,一路上几乎没有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长长的队伍仿佛一条长蛇向前挪动。为什么叫挪动啊?男女老少这么多人,边打食儿边往前走,说他们蛇速前行都是快的,真比蜗牛前行快不了多少。眼看着到了农历八月,越往北走气温越下降,一早一晚都有点打哆嗦。这一路上不管好赖,见衣服就捡,见吃的就拿。他们不管人家扔的,还是坟丘子上供的,有总比没有强。这些人比花子队还花子队,从头到脚褴褛不堪,走到哪都没人拦着。在走出山海关前,五爷提醒他们注意胡子。五爷没见过胡子,愣装明白人:“问天,出了山海关就到了冰窟窿,肚里没食儿,身上衣单,过了关不冻死也饿死。就这,恁得多想想。”
这千把号人,未成年的孩子上百号,娘怀里抱着的还有不少,老人妇女一大帮儿,曾经与散兵械斗受伤的几十个。面对千把口子吃喝拉撒、老少安全……没有一件不是头疼的事儿。李问天想,俺们过关前应该筹措点粮食,多找些衣服被褥。于是,他一跺脚说:“这样,我带人找衣服被褥,罗虎恁带人找粮食。”
这些人里甭说出过山海关,就是离开村三五十里的都没几个,何况眼前大家要到冰天雪地的关外呢!大家都地头耷了甲,都像闷葫芦似的不吱声。罗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听了李问天的吩咐,应声答道:“恁就放心吧!”
到了这种境地,大家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行雨的行雨,能行风的行风。李问天让乡亲们在东罗城外一个破庙内别动,嘱咐五爷带人保护乡亲们安全。五爷查看这座观音庙的地理位置,心里一下子乐开了花。为什么?这座庙正好坐落在地洼子里,方圆四至大概有几百丈,四周刚好淹没一人来高,里面的人咋折腾外面看不见。他嘴上叨咕着——真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人不该死总有救,这地方就是天然的避风港。李问天仔细转了一圈儿,觉得五爷说的不错。他心想,要是在这占山为王,真是个好的藏身之所。安排好一切之后,李问天和罗虎各自带领一拨儿人,按照事前商量好的各奔东西。临出发前,李问天一再嘱咐:“罗虎大兄弟,顺便打听一下抚顺煤矿张大个子,大号张贯一。”
从二人想见,罗虎很佩服李问天。他觉得二人年龄相仿,百折不弯,遇难敢上,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河南汉子。两支寻衣捞粮队伍迎着刺眼的夕阳出发,披着血色光辉向前。
这正是:寂寞秋来夕阳晚,英雄末路黄昏暗。青山绝望难成画,残阳如血楼兰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