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问天在破庙咋高兴先不提,再说罗虎找粮食这一路。今年,罗虎虽然和李问天年岁相仿,但是不如李问天沉稳。因为他们俩生活经历不一样,所以说话办事迥然不同。要不是赶上河南大灾,他就是一个种地娶媳妇,过父辈一样农村生活的农民。他从小没上过一天私塾,一个大字不识,说他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字,可能把他说的有点夸张。但是,他遇事冲动不思考,敢打硬冲,人鬼不分,总是好心办坏事。就说这次出来找粮食,他带领着五六十人,身上背着明晃晃的家伙。他们走到哪里人们都纷纷躲避,就像躲避瘟神那样害怕。几次,他想找个人打听点儿情况,大人小孩紧跑慢赶躲了,离家近的关门闭户,生怕惹上这帮生性的胡子。即便这样,罗虎他们还没明白咋回事。他们自己还生闷气,心说这地方人真怪,见了陌生人躲啥,好像我们能吃了他们似的。没办法,罗虎他们接着往前走,突然看见一个老汉儿,身上背着一捆子树枝,支楞巴翘的。他们冷眉冷眼冲着老人就去了。老人看见他们冲他过来,主动站在道边的草窠里,想等他们过去再继续往前走。没想到,罗虎薅住他前胸:“老汉儿,别走,俺打听点儿事儿!”
这位老人一哆嗦差点儿尿裤子,一个劲儿求饶:“各位当家的,各位爷爷饶命!我老头啥也没有,不信你们搜。”
罗虎这才松开手仔细打量老人。看上去,这位老人六七十岁,须发洁白,脸上的褶皱堪比丘壑,表情木讷惊骇,衣服虽有补丁但不破烂。看罢多时,罗虎说:“老汉儿,俺不伤害你,就想找点儿粮食嘞。”
刚开始,老人看到罗虎他们过来,心里默念不怕死不怕胡子,反正活了五十多岁了,够本了。可是,他那两条不争气的腿一个劲儿“哆嗦”。这会儿,他听到罗虎说话和蔼,才缓和了畏惧紧张的情绪。罗虎心中觉得十分好笑,赶紧又露出笑脸:“老汉儿,俺是河南逃荒嘞,恁不要害怕。俺就是想问问,搁哪能弄到粮食?”
从惊魂中冷静下来的老头,无论罗虎如何解释,老头儿都不相信他们是逃荒的难民。罗虎气急了,把眼睛瞪成牛眼珠子,冲着老头来了硬的。老头儿一害怕跪了下来:“大爷呀,我说我说!”老头气喘着结结巴巴说:“粮食,呃——这年头不好整。据我知道,要——要想弄到粮食,只有两个办法。就得——”
“啥办法嘞?”罗虎迫不及待,声如洪钟。
“一个是找交通隘口,劫关东土耗子运粮车。另一个嘛,就是夜里去砸大户的窑。除了这两条道儿,呃——恐怕用钱买不到”老头眼神正直,不像撒谎的样子。
罗虎一看老头没说谎话,再次和蔼地搀扶起他,安慰了一番放了老头走。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这不他娘的逼良为娼吗,这不是逼着俺们当土匪吗……”罗虎“呸”吐了一口:“恁想啥嘞,这就是逼死好人笑死贼的年代!”
其实,他们还是很天真。由于日本兵不够,山海关一带没有驻兵,都是靠着伪满警察局管理地方。说是伪警察管理,土匪横行,警匪一家,混乱不堪。否则,他们想出关九死一生,哪还敢背着家伙在大街上这样大摇大摆。
从老头口中了解了大致情况,罗虎感觉天都要塌了下来。这让人怎么活啊!眼看着冬天要来了,马上就要进入冰天雪地的东北,要粮没粮,要衣没衣,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李问天口口声声找张大个子,张大个子连个鬼影子都找不见。想到这,罗虎看到兄弟们都像遭了霜的茄子,不是没骨气,而是走投无路,真正的心灰意冷。他心想去他娘的,死了算了。但他又一想,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这样死了?太他娘的窝囊!我罗虎不能就这样憋憋屈屈死,还得拿出斗散兵游勇的魄力来。再说,罗虎是个硬汉子,宁可受苦也不落泪。他看到跟自己从南到北的兄弟,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现在眼看走到了绝境,他脱口而出:“去他妈了巴子的,什么土匪胡子的,就去劫关东土耗子粮车,劫不着再去砸大户的窑儿。”
他就这么个人儿,心里想到就说,说到哪干到哪。按他的理论,人一辈子生有处死有地,不能就这样干巴拉掐死去,就像小鸡子死也最后蹬蹬腿儿,赖皮狗死也嚎一嗓子。决心一下,他站起来一拍手中的长枪:“兄弟们,俺们河南山东自古出好汉,秦琼都有卖马的时候,俺们这些人算个啥。现在,俺挑头儿了当一当土匪,恁看不行也行!”
从河南罗家庄斗散兵游勇,到今天来到山海关前,这些人没有不佩服他罗虎。于是,兄弟们异口同声:“可行!当胡子是死,不当胡子是死,当胡子还过两天好日子嘞!”
从有土匪那天起,这个行当就受人们的厌恶,不是被逼无奈谁干这行。土匪一不种地,二不经商,靠啥吃饭,那就是抢!他们不管你穷富,想要啥就抢啥,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所以,人们一提到“土匪”两个字,打心眼里不愿意沾边。当然,有良心的土匪惜老怜贫,夏送单冬舍棉,被人们称颂为义匪。毕竟这样的土匪少,放眼古今少之又少。今天,要不是把罗虎逼到了这份上,他也不愿意打当土匪的主意,更不愿意带着生死兄弟一块当土匪。一进到黄河以北,罗虎就听大家议论关东响马,最知名的有义匪关啸天、震关东付宝臣、草上飞吴风起、一枝花王桂珍……都是名震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的有名的胡子。这一路上,罗虎非常羡慕这些名震江湖的好汉,梦想着自己也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至少不用忍饥挨饿,不受人欺负,还能尽情地杀贪官杀恶霸杀小鬼子,反正攥着刀把子杀杀杀……杀他个天昏地暗,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一回,不枉自己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今天,罗虎用学了几句的江湖口鼓动兄弟们:“各位兄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恁不想,俺想!”
当天夜里,罗虎带着兄弟们出了关,埋伏在山海关外一道梁,等待机会能干一票就干一票。实质上,罗虎是外行。人家胡子可不是坐等买卖上门,而是四梁八柱各管一摊,各司其责,从踩点到成功一套活儿。罗虎哪懂胡子行当,埋伏了一天一夜,连个毛儿也没过去。实在饿的受不了啦,派两个兄弟到附近抢了点吃喝,还意外抱了一坛子酒回来。他们正吃着喝着,突然听到马车环佩叮当,“喔喔——驾驾——”车老板子的吆喝声,使罗虎这五六十人心头一震,立马紧张起来。罗虎像警觉的老虎往大道上看去,从远处飞驰而来三挂马车,马车上麻袋一个摞一个,一看就是从关外贩卖粮食到关内,与那老头说的一模一样。罗虎心想,这真是飞来的熟鸭子,一挥手:“别吃了,别吃了,送送上门了!”
这些人个个激动,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跟着罗虎不顾一切往大道上冲,既没有胡子的规矩,也没有胡子气派,零零散散,拖泥带水,像国民党溃败下来的败军败将,丢盔弃甲的样子。他们也到了大道中央,三挂马车也到了他们眼前。车老板子“吁”地一声勒住了马车,第一挂车老板子抱拳当胸:“并肩子碰码头,受大秧子一枝花照顾!”
车老板子的意思,我们是同行,大当家的一枝花罩着,请罗虎他们让条路。可是,他们哪知道罗虎这些人是生瓜蛋子,听完他们报号,一点反应没有。这时,罗虎仔细看清楚运粮车的情况。每挂运粮车上两个人,一人身背着土炮,一人手举着明晃晃的砍刀。为抢粮食都红眼了,罗虎哪管什么枪啊刀啊,一掂手中的长枪大声喝道:“把车马粮食留下,饶你们性命不——死!”边说边漏出恐惧的样子。而且,他一紧张话都说不顺溜儿,漏出了雏鸟的露怯心态。
这三挂车六个人都是老江湖,看到罗虎他们穿仗打扮,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心想他们肯定是雏鸟,听不懂行话儿,更不懂道儿上的规矩。于是,为首的车老板子说:“我们是关东王大牛屯子的,运几车粮食到关内,请各位当家的网开一面,一枝花当家的登门道谢!”再次抱拳:“请吧!”
罗虎哪有心思想太多,也忘了关东一枝花的名号。他心想,管你什么一枝花两支花的,先劫了粮食再说。他指挥兄弟们围了上去,吵吵吧火就抢。为首的车老板子伸手就掏枪,罗虎手疾眼快扣动扳机,子弹正中他的脑门打死了他,其他人也跟着开了枪。其实,离山海关越近,他们听到一枝花事迹越多,可以说灌满了他们的耳朵。但是,罗虎第一次劫道,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啦,早把这些忘到了脑后。他也不想想,能在关东这条道上跑车,那都不是一般的人物,都是撂地上摔三截儿,贼尿性的主儿。最后一挂车上跑了一位,瞬间逃进了树木丛中,踪迹不见。有人要追,罗虎拦住他们,指挥大家把三挂车赶到隐秘处,开始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其中一个小伙子提醒说:“虎哥,刚才那胡子说一枝花,咱们是不是惹祸了?”
罗虎这才想起来,一拍大腿:“你他娘的,咋不早说!”
罗虎想了想:“一就是一就啦,怕就不当胡子,俺他娘的就叫一只虎!”
罗虎一想,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就不后悔,悔了就不做,反正脑袋掉了碗大疤,就他妈这样了。他就这样一个虎吵吵的人,做事儿管头不顾腚,爱咋咋地。罗虎迅速做出决策,让其中两个兄弟押运两车粮食赶回破庙,顺便告诉李问天和乡亲们,就说他罗虎当胡子了,让他们该咋办咋办!他又转脸儿对送粮食的俩兄弟说:“恁愿回来俺欢迎,不回来也是兄弟,有命来生再见!”
罗虎为什么单挑他们俩送粮食?这是有原因的。刚才劫道抢粮,他们两个抱着枪吓尿了裤子,不得不跟着大伙虚张声势。罗虎一看这两个完蛋玩意儿,以后也干不了什么事儿。所以,借着让他们送粮食滚蛋。这俩人心里也明白罗虎的意思,把两支长枪扔下赶着车直奔破庙。
此时,从三挂马车来的方向来了一个瞎子,边走边敲打着打狗棍。本来,罗虎看到有人来,怕走漏消息杀人灭口,看到来人是个瞎子,没搭理就走了。临走,他瞎子卖了个乖:“俺说瞎子恁命好。要不然,俺罗虎——不对,俺一只虎要了吃饭的家伙啊!”说完,罗虎带着五十多人一溜烟儿走了。
听了罗虎传来的话,李问天长叹道:“爹死娘家人,个人顾个人,各奔东西吧!”
五爷提醒李问天:“问天,咱不能盲目出关,要把张大个子打听清楚。俺看着东直罗城是出关的唯一通道儿,说不定就有人知道抚顺煤矿的事情嘞。诸葛亮不说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咱们得做到万无一失!”
李问天恨不得笑出声来,五爷这是什么话儿,老母猪嗑碗碴子烂甩臭词。可是,他说的有道理。快二十年过去了,张大个子死没死,就算没死,还在不在抚顺煤矿,怎么到抚顺煤矿扑奔。一系列的问号在李问天脑海里打转儿,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他只能按照五爷的提议去做。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李问天亲自进入东直罗城探听消息。这回不像原来那么寒酸,他穿上侯氏父子中的一套绸缎衣服,虽显得四边瞭哨但也将就。他怀揣着十几块大洋,径直来到东直罗城繁华地段,也就是寡妇大车店的左手边儿。李问天进到一个打着“悦来”字号的酒肆,找了个靠里间的散座坐下。没等李问天屁股坐稳当,一个十三四的小伙计跑过来,连抹桌子带倒茶,嘴里叨咕着贯口——客人您来您的,我们这陆地牛羊海底鲜、飞禽走兽云中雁、大锅饺子小锅面、粗的拉地满汉席,您老尝上一口哎,保证您全身通泰哟经商挣大钱,种地把儿抓钱,跑山的躲虎豹,黄鱼的肥流油,打卦算命富贵命,就算寡妇怀孕有了底儿唻!
李问天心里话,这么说话累不累啊?为了听热闹,李问天也没打断他。小伙计好像看出李问天的心事儿,马上笑呵呵地说:“您老别笑,要是出了这山海关,您就没有这待遇了。看你第一次出关,我给叨咕叨咕,让您老解解闷儿。一出山海关两重天,十里八里没人烟,要想打尖儿住店,大黑娘们往前一怼,爱吃不吃!”
李问天也是故意逗小伙计:“咋,还让我吃人?”
“您老这是拿小的开涮,哪有吃人的!我说的大黑娘们不是你想的大黑娘们。”小伙计说着要走开。
李问天一把拉住:“小兄弟,恁咋不识逗嘞!恁说大黑娘们不就是个人吗?”
“大黑娘们是土豆子,苞米面窝窝头儿!”小伙计白了李问天一眼。他心想不知道咱俩谁不识逗,一个没出过门的河南土鳖子说我不识逗。小伙计心里不高兴脸上挂着笑,故意学李问天河南话:“恁吃点啥?俺还忙着嘞。”
李问天也不在意,知道做买卖的,不点酒菜甚至不点好的酒菜,从伙计到老板肯定不给好脸色。于是,他故意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绸缎衣,才又抬起头学伙计说话:“陆地牛羊海底鲜、飞禽走兽云中雁、四凉四热酒一壶,吃的舒服打小费嘞,恁说可行——”李问天故意拖了个长音儿。
小伙计一听,这位爷出手阔绰,赶紧又恢复了进门时的热情和笑脸。老字号就是老字号,没有半个钟的功夫,四凉四热一壶酒摆满了桌子,一米二见方的八仙桌满满登登。小伙计心里话,说你土鳖就是土鳖,反正有钱你就花。李问天心里想,现在有粮食又有钱,我也好好慰劳慰劳自己。于是,他敞开大肚子,甩开腮帮子,“滋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可开了胃肠,真就像八辈子没吃饭似的。今天说来也怪,偌大的老字号酒店就他一桌,小伙计在厅堂里干闲着,边沏茶斟水倒酒,边看李问天的“洋相儿”。等李问天吃了个八分饱,抬起头来看着小伙计:“恁吃不吃点?”
冷不丁让他一问,小伙计不好意思笑了笑,摇摇头。李问天寻思吃饱了还得干正事儿,偏着头问:“小伙计,俺初来乍到,恁能不能给俺讲讲稀奇事儿嘞!”
小伙计正闲的难受,也正好憋了一肚子话,两手搬着贴屁股的凳子往前凑了凑:“我的大爷,说正经的哈。昨天晚上黑寡妇大车店发生怪事儿了,大家都说老板坑蒙拐骗遭报应。一夜之间,不管是老板还是客人,衣服钱全部被人卷走了。好在一楼通炕没丢啥,所有人都感觉很奇怪。一大早晨起来,大多数人都光不出溜骂天骂地骂老板。老板呢也委屈自己被偷。嘻嘻——你说好玩不好玩!”停顿了一下,小伙计又说:“这他妈的也是损贼,偷金偷银,偷些破烂衣服啥用!诶,对了,听说警察都来了,来了也他妈不管用。”
这正是:逃难末路当土匪,顾及情谊把脏分。头脑简单赌场空,任尔东南西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