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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元英即将临盆，要准备婴孩出生的褯子被褥。她和万景富只有两间破草房，一铺简陋的破土炕，拿什么准备新生命的用品啊。她早就告诉万景富到她母亲老房子，收拾收拾母亲留下破衣服破被。可是，万景富和大舅哥苏元乾两股道跑车，整不到一起去。所以，一直疑迟到老婆要临盆。
这一天，万景富看大舅哥当班，他像做贼一样去到家里，慌里慌张拿了两个包袱回来。苏元英打开两个包袱一看，一模一样两包袱婴儿出生褯子、衣服、被褥。原来，老人早就为她和哥哥准备好了一切。她边哭边整理其中的一个包袱，另一个原封不动搁到一边。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竟然思虑这么周全！在一系列生活现实的淬炼下，苏元英渐渐理解了母亲，开始从心里卸下对母亲怨恨的重担。是啊，岁月更迭，时光不复，她苏元英要做母亲了。突然，她在自己那份包袱中发现了一张纸条：“儿子闺女，在你父亲的坟前有一处地窖，窖内积存了一些粮食。老百姓缺啥不能缺嘴，你们要在时不可解的时候取出。”苏元英赶紧打开哥哥那份包袱，同样找到了一张纸条，内容一模一样。
苏元英泪如雨下！母亲的伟大真不在于人生轰轰烈烈，母爱的伟大真不在于对儿女娇生惯养。她竟然在丰衣足食情况下储存了粮食？苏元英内心翻江倒海，汹涌澎湃，手脚都出现了僵麻，手指头尖儿不住地颤抖。她喊万景富进屋：“你去找我大哥来，我有事儿和他说！”
“这，这，这”万景富真为难。自从他与老婆结婚，苏元乾没登过门儿。苏元乾恨妹妹嫁给了仇人，恨万景富没有人味儿。他心里就是过不去父亲死亡的坎儿。当年，万景富刚愎自用害死了父亲，到现在一做梦都是父亲的惨状。现在，苏元英逼着他去找大舅哥，等于让他往枪口撞一样。
“你就说我要死，让他务必来一趟。”苏元英急眼了。
老婆马上月子，万景富不敢再犹豫，边安抚边硬着头皮去见大舅哥。苏元乾很好地继承父亲衣钵，事事坚持道和义，非道不为，非义不取。平常，工友都眼红他有党委书记妹夫。可是，谁提他跟谁急眼，甚至都动了拳头。时间一长，大家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万景富”三个字。这事儿在矿区谁都知道，能传不到万景富耳朵吗。万景富能怎么地，除非不跟苏元英过还舍不得，否则只能忍气吞声。
今天，万景富在井沟门堵大舅哥。升井上来的苏元乾没以为他堵自己，依然如初随大流去浴池。其他人都纷纷向万书记问好，只有苏元乾目不斜视与万书记擦肩而过。万景富只能矮半头先说话：“苏技术员，我在浴池门口等你！”
苏元乾从浴池出来，看见妹夫真就乖乖等在那里，冷言冷语问：“万大书记有何贵干？”
“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你何必这样生分！”万景富没了架子。但是苏元乾依然不买账：“没事儿，少扯哩哏㘄！”
说着，苏元乾要昂首离开。万景富放下最后一丝面子，小跑跟上：“大哥，我的亲大哥，这是元英给我下的死命令，必须把你请到我家。否则，我怎么向元英交代啊！再说，元英马上就坐月子，你这样狠心。”
万景富都带着哭腔儿啦。苏元乾感觉特别好笑，他一个男子汉竟然对妹妹言听计从。最打动苏元乾一句话——元英要坐月子。是啊，妹妹婚礼不参加，坐月子再不去看一眼，他这个哥哥太没有人情味儿啦。想到这，苏元乾“呼呼”向万景富的破草房走去。万景富一溜儿小跑跟在后面，脸上充满了笑模样。他心想，我的祖宗谁也惹不起啊——在单位看李问天脸色，在家看这哥俩脸色，王八钻灶坑憋气又憋火。可是，想想苏元英青春活力的面容，又给他老万留下后代根苗，心里也就想明白透亮了。他也是明白人儿，这个世界上哪有不带伤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自我安慰，真正治愈自己的，只有自己。现在的万景富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窝囊时候想想漂亮媳妇，想想漂亮媳妇肚里的孩子。
苏元乾进屋看妹妹，万景富没有跟进去。所以，他也没自讨没趣，在外面给媳妇准备饭菜，让他们兄妹好好叙叙旧，他以后也省得夹在中间难做人。
苏元英看到哥哥进来，眼泪叭嚓地递给他一张字条。苏元乾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才问妹妹：“哪来的？”
苏元英没说话，将母亲留下的两个包袱推到他面前，慢慢腾腾打开连个包袱皮儿，呈现出了两包一样的婴孩东西，饱含着老母亲含辛茹苦。苏元乾那颗很硬的心软了，两眼饱满着亲情的泪水，硬是含住没有落下来。他伤心难过了一阵子，慢悠悠说了一句：“缺粮少穿，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啊！”
“哥，你愿意不愿意，我也要嘱咐你。在外面那位面前好话赖话留七分，在李问天面前也要留三分。”苏元英不无担心地劝哥哥。苏元乾心想，妹妹拿我当三岁孩子啦——你们家那位干脆不搭理，李问天还防啥啊。苏元英接着小声说：“万景富阴损必须防，不容易让你吃亏；李问天过于忠厚，容易好心办坏事儿。他们俩你都要提防！”
苏元乾没有耐心听下去：“英子，妈这粮食咋办？”
“你去找唐保全商量，他比李局长更稳妥。”苏元英声音低到了极点，连哥哥听着都费劲儿。兄妹两个毕竟血肉至亲，没有什么隔夜的仇恨，不过是性格脾气不同罢了。苏元英看着倔巴头哥哥，心中不断地涌出对未来的担心。从建国到现在，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好人有时站不住脚，阴阳脸和好坏人却成了香饽饽。苏元英经常拿哥哥、王石南、唐保全、李问天作比较，虽然四个人都是干事儿的正直人，但是在处理日常事情各不相同：哥哥无论什么什么事儿，一旦不对心思就倔巴；王石南做事有情有义也正直，在关键时刻不像哥哥那么倔巴；唐保全做事儿干净利索、前因后果想的周全，紧要关头懂得避开锋芒；李问天就是大顶子山的石头，从诞生那天就硬，什么时候都是硬碰硬，个别时候看人不准。因此，在处理母亲储存粮食的事情上，苏元英建议哥哥去找唐保全商议，她相信唐保全能够做出合理的决定。
苏元乾迈步出来，万景富小心问：“大哥不在这吃？”
苏元乾习惯性“嗯”了一声，昂首挺胸地走远了。他边走边思考着妹妹的嘱咐，觉得妹妹真行——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与党委书记生活了不到一年，思考问题竟然这么有见识。于是，他顺着妹妹思路想，在这个饥饿遍地的时候，粮食虽然是自家的，要是不声不响满足自我，从良心上过不去。若是拿出来怎么拿？拿不好将会引起乱子。从此以后，我们兄妹两人怎么在矿区做人……思来想去，苏元乾决定听妹妹的。第二天，在开荒的休息时间，苏元乾把唐保全拉到一棵树后，原原本本把母亲留下粮食的情况，以及兄妹对话都说了一遍儿，请唐保全给拿个主意。唐保全陷入了沉思！
是啊，唐保全面对一个烧红的铁块，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明摆着的事情——在这个狼多肉少的时候，在这个风云弥漫的时候，这件小事不亚如塞拉热窝的一声枪响。冯仲云冯老已经连续多日吃兔肉炖野菜了，像苏元英一样马上临产或坐月子的妇女不下几百人，还有不禁折腾上了年纪的老人……对粮食的渴望都红了眼儿。最要命的是，十周年国庆活动即将拉开序幕，党委书记万景富明确提出，要向祖国十大献礼，展示大顶子山全国煤矿排头兵的成绩。
苏元乾心急如焚，看到唐保全肉了吧唧的，他那倔巴劲儿又上来了：“娘们似的，不就是点粮食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死活痛快说，别像大姑娘绣花急死个人。”
唐保全看了他一眼，既生气又叹息：“你呀，愣头青一个，真不如你妹妹英子。”为了不出意外，唐保全耐心分析给他听：“粮食不管多少，确实是你们老苏家的。现在什么气候？三反五反大跃进，人人为社会主义，全国大家庭。你说是你的，是不是社会主义的地种出来的。想啥呢！你那上纲上线的妹夫能饶了你，一心为公的局长大哥能饶了你，十多万的兄弟能放了你？这事儿，你必须让他们过得去，还得符合大干社会主义运动。这叫抛砖引玉！”
唐保全说的稀里糊涂，苏元乾听的一头雾水。两个人“呛呛”了有一阵儿。他们刚刚达成一致意见，李大能耐一下子蹦出来：“你们说什么粮食，什么耗子洞？我咋听了个稀里糊涂，能不能说的明白点儿，让我老李也明白明白。”
两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差一点吓尿裤子。那个年代，要是李大能耐到万景富那告一状，说他们密谋诡计破坏社会主义。唐保全和苏元乾浑身长嘴都说不清！两个人惊恐余悸未销，结结巴巴回答：“没啥没啥……”
说完，两人转身投入到了火热的劳动中，继续带领大家开荒劳动。李大能耐看他们变毛变色，知道他们中间肯定有事。自从郑李成盗公被打掉，李大能耐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是断了油嘴甜舌的外快。这是一个不赚便宜就难受的家伙。他经常捉摸，如果把他与万景富绑在一起就完美了。万景富要的是权，他权力和财都要，金钱和权力把他们勾连在一起。万景富得到的权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另外我还要得到财。这种人为什么总是异想天开，总是能在异想天开中成功，有智者总结出两条：第一条，人们总是看到他人耀眼的一瞬间，不去看诚实人汗流浃背的窘态；第二条，人们总是追捧耀眼的投机取巧，狠踩汗流浃背的脚踏实地，践行“笑贫不笑娼”那句俗话。可悲啊，死循环！
苏老太给儿女留下的粮食，是出于对儿女大爱的举动。她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大爱，成了儿女卷入运动漩涡的导火索。唐保全与苏元乾密商此事，没想到被李大能耐偷窥偷听。两个人以为李大能耐只是犯了打听事的毛病，他们这一打马虎眼过去，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要不说，什么事儿都隔墙有耳，什么事儿都要小心再小心。
当天晚上，唐保全和苏元乾秘密探察了粮食点儿。原来就在苏老夫妻两座坟之间，上面都覆盖了防雨的草帘子和塑料布，洞口边缘用石头和水泥起高，还进行了适当的伪装。外人就是注意也发现不了。实质上，他俩在黑灯瞎火观察不仔细，苏老太还在不远处留了通风口，防止粮食发霉发烂。这就是群众的智慧，实践的智慧。唐保全心想，这个不起眼儿小老太太真厉害——过去，老百姓常用这种方式屯粮食，以防鬼子汉奸和土匪抢粮食；现在，新中国政权稳定，全国人民大团结，都成为了国家的主人翁，苏老太竟然用这种方式藏粮食，人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们查看了粮食位置和数量，没有急于将粮食取出来，抓紧时间恢复了粮窖的原貌。唐保全只用衣服兜出来十斤麦子，想拿回来磨成面粉给冯老蒸馒头。他们刚走进直属矿区，一片明亮的手电筒光亮，形成了夜间的一道宽大白幕，锃明瓦亮，耀得唐保全和苏元乾睁不开眼睛。等大队人马到了面前，他们才看清楚是万景富和李大能耐带来的护矿队。李大能耐率先开口：“我的大官儿妹夫，你和小苏鬼鬼祟祟干什么去了？我们可是在此恭候多时啦！”
这一突发情况让他们措手不及。是啊，他们大半夜不睡觉，半夜出现在这矿区里。唐保全绞尽脑汁想托词，简直不知道找什么理由能过关。再说，在万景富面前打马虎眼不容易，不像李大能耐那样好糊弄。苏元乾不明白，万景富大半夜不睡觉，为什么放下要坐月子妹妹出现在这里。
要不说，人和人之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李大能耐这样的人，没事儿就钻人群窜巷尾，专门打听小道消息，再加上他能白话，以此显示他与众不同，高人一头，然后浑水摸鱼捞好处。今天，李大能耐看见苏元乾和唐保全神神秘秘，悄悄跟踪过去没敢靠近。因为唐保全抗联出身，耳聪目明，一旦被发现很尴尬。他离得很远，他们对话听了一耳朵半耳朵，至于具体内容细节根本没听见。他只听见“半夜、秘密、三反五反、大跃进”几个词儿，不明白他们到底说的什么意思。经过仔细思考和联系，他立刻编出完整的说辞，针对李问天和妹夫的一套说辞。他马上来找万景富，将自己的说辞一股脑倒出来，说得跟真的已一样。
他是怎么说的呢？他说：“尊敬的万书记，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你有没有兴趣听一下——有你大舅哥。”
万景富没有马上表态。因为他知道李大能耐是唐保全的妹夫，唐保全与李问天穿一条裤子；所以，他喜欢李大能耐，却不相信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现在，他和李问天是求全的第二次蜜月期，什么事儿都得深思熟虑才行。尤其李大能耐提到他大舅哥，他更不能不谨慎小心。一旦有点闪失，妻子着急上火对大人孩子都不好。经过一番思虑，万景富笑脸问：“李科长，全局一盘棋，你就痛快倒出来，我和问天局长给你做主。像你这样躲躲闪闪的，我不好做出决定。”
“我的大书记，以前向你靠近你带搭不理的。要是能告诉李问天，我今天能来找你嘛！”李大能耐拐弯抹角向万景富表忠心。万景富那是玩儿政治的，对李大能耐这一套能不明白吗？这些年，他也了解李大能耐，顺坡下驴：“我懂你的心思，党是公平的，对每一个群众都敞开大门。说吧。”
“万书记，我妹夫和你妹夫密谋反对三反五反、大跃进。我想他们没有那么大胆子，背后肯定有李问天捣鬼。我说这些有证据——虽然我没有听清楚，但他们多次提到半夜，一定没好事儿。万书记你想啊，谁没事儿老半夜半夜的，矿工兄弟都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这种情况下，他们竟然密谋半夜的事情，我想一定跟粮食有关。而且，他们还反复提三反五反、大跃进，这里是不是有猫尿。万书记，你是社会主义中流砥柱，十多万弟兄们看着你呢。”
嗬，李大能耐这通儿扇呼，唾沫星子横飞，七七八八往上怼儿。本来，万景富千方百计寻找机会立棍儿，现在与李大能耐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万景富想要想成事儿必须得有他这样的四梁八柱。万景富当即表态：“李科长你有一双火眼金睛，我们党就需要你这样的孙悟空，关键时刻能降妖除魔。这么地，我们得先摸清情况，不能盲目破坏了阶级感情。”
这正是：粮荒无计求相帮，风雨前行誓如钢。寄意明天种下地，立身为党报穹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