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用这句诗形容大顶子山矿区现实,形容李问天求才若渴心情再恰当不过了。大顶子山矿务局公开部署了三大战略性任务后,李问天始终沉浸在一筹莫展的困局中:一是缺钱,二是缺人才。最主要的就是缺人才,缺独辟蹊径、革故鼎新、铸新淘旧的高学历人才,就是人们挂在嘴边上的大学生。因为李问天脑海中没有人才的准确概念,他认为大学生就是人才。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所有人都是这个概念——大学生就是人才,高学历就是人才的天花板。拿现在的眼光来看,当时滥竽充数、鱼目混珠比比皆是。所以,这种人才观念具有时代局限性的认识,不是跨越今昔的真理。
接待华明远,以李问天为首的班子成员分工负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宴席没开始,王石南别出心裁采取滑稽的军事报告,使华明远这位老抗联以军礼回应,挑起了接待宴会的第一个高潮。随即,王石南朗声说:“报告,从现在开始宴会主持人交由党委书记李问天同志!”
李问天端起酒碗:“老首长为革命事业操劳了一辈子,今天来到大顶子山视察工作。这是本次视察的序幕。明天在大礼堂召开欢迎大会,由保全局长亲自主持。接下来,我们只谈友谊,不谈工作。老首长你看——”
华明远端起酒碗大笑道:“你们这些小鬼,竟然把我这个不中用的抬这么高。啊,我感激不尽!啥也别说了,喝吧。”
实质上,华明远说这番话心里发虚。为什么呢?因为李问天从小红孩子,参加革命不比他晚,革命贡献不比他小,从鬼子和国民党特务手里夺过这片煤海,在全省煤炭行业里首屈一指。不过就是华明远参加革命稍早一点儿,革命胜利后被组织分配到较高位置,李问天才做了他的手下。这个时候,革命友谊情比金坚,谁也不在乎地位名利,怎么顺口怎么说,怎么舒服怎么来。这就是共产党干部,人和人之间不注重低糜庸俗的捧臭脚那一套,互相以实为实,舒服相处。
矿务局食堂隔间里一片喜气洋洋,说说笑笑别过年还畅快。知己同道重逢,热情、热烈、开怀、无话不谈,阵阵红火热闹气氛此起彼伏。一碗酒下肚,华明远也放下了领导和长者的风度,红着脸喷着酒气问李问天:“文田局长,我怎么没说说你的宏图大志呢!老哥我给你参谋参谋。这片煤海你想怎么折腾?是阮氏三雄扎猛子不动,还是哪吒闹海。”
大家会问,这些人不是酒量大嘛,怎么一碗酒下去就有醉意了。是啊,问这话的人一般都是八零后。李问天和华明远用的是二大海碗,就是不倒满也有七八两,再加上感情上来了,咋也顶上半斤酒啦。华明远酒意浓浓,感情深深,扯着李问天肩膀头子问话。李问天心中暗笑——不管多大领导,酒一下肚也变样。他不是故意灌老首长的酒,而是为了让这位老首长为矿区三大任务出力。此时,李问天看火候差不多了,抓着华明远手说:“老首长,我现在就是梁山的军事——无用一个。你就是梁山大头领——及时雨啊!”
“嗯,我,我有这么大、大用处。那好,你嘞嘞嘞我听听,看看我能不能送送雨——雨来。”说着,华明远又呷了口酒,示意李问天也喝。李问天端起碗豪气地喝了一大口,顺手摩挲一下嘴唇:“我们班子谋划了振兴矿区的三大战略性任务,第一项任务我们老太太卷煎饼手拿把掐,后两项任务是托塔天王夫人生哪吒太费劲啦!”
“接着说,我愿意听费劲的。”华明远让李问天把馋虫勾出来了,催着李问天赶紧竹筒倒豆子。李问天也痛快,稀里哗啦倒了个痛快,说的唾沫星子横飞,嘴角白沫子聚拢。
“好,过了今天晚上,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法子!”华明远斩钉截铁,就像李问天想要的东西在兜里掏出来那么肯定。接着,他还补充说:“不是我老哥吹。”
李问天心里明白,华明远虽然仗着酒意说大话,但是他肯定有了主意。放下这个茬口,李问天改变话题:“老首长,你给我们说说人才,我们现在应该破解缺人的窘迫。”
华明远放下平时谨慎:“李问天,你这个问题问我就对了。这些年我一直关注全省煤炭人才情况。大多数都是从过去窑花子走过来的,采掘机运通五大系统凭经验,胆大敢干,是真懂吗?跟真懂的比,都是二百五;跟不懂的比,都是他妈专家。放眼全国,不光我们省这样,大多数煤矿不都是这个现状吗?嗯,你说全国那么大,哪有那么多煤矿专业技术人才分配。所以,远水解不了近渴,真正能解渴还得就地打井。你小子说的第二个任务就对!”
王石南插嘴儿:“老局长,我们井底蛤蟆见过巴掌大的天儿。你说就地培养人才治本,可我们眼前亟需人才,这个标怎么治,望您给指划指划。”
以李问天为首的一听,都把目光集中在华明远脸上,等着他给出明确的答案。华明远醉眼迷离:“好你个小、小石头,你给我老头子出、出难题吧。好,我就说说。”
当然啦,华明远酒意微醺,从他东一句西一句话语中,大家听出了中心意思。他说,现在国家刚刚改革开放,要想将成熟人才拉到大顶子山太难,应该采取借鸡生蛋的方法;另外,趁着多数人还没认识到人才的重要性,他们应该赶快行动,解决改革开放人才荒的问题。等大家都清醒认识人才重要性,你大顶子山这个山沟子恐怕更难解决这个问题。道理明摆着的。本身煤矿地处偏僻,各方面基础条件差,煤黑子名声还差,有能耐的人都往高处走,没有多大的诱惑力。
这时候,李问天和华明远两碗酒快见底儿了,吴氏夫妻提出告辞回家。他俩醉眼朦胧地让王石南送回去,王石南翻出电棒送吴跃进父母回去。李问天兴奋地大吵大嚷:“老、老首长,你记不记得那年——就是一九四五年夏天。我们为了解放大顶子山秘密想见,为使你相信我,我咋介绍的杨靖宇将军,你还你的吗?你学学,学学。”
“你说给我说了杨将军巡视南满嘛!”唐保全、尚光荣、张斌三个人竖起耳朵听。华明远故意用河南话:“恁说,十一月五日,秋冬之交,在一个月黑风急的深夜。张贯一同省委交通员老刘坐上了哈尔滨开往吉林的火车。列车缓缓地开动了,车厢里的广播喇叭里响着刺耳的日本歌和满洲国歌。恁还绘声绘色地说,张贯一是个大高个儿,穿着崭新的黑色的长棉袍,黑布鞋,一副商人打扮。他梳着一个偏分头,宽大的额头下一双浓黑大眼睛,目光如炬。李问天,恁说,俺说的对不对,恁说对不对?”
华明远醉醺醺状态,又学说李问天的河南话,把一个本来严肃的事儿说得滑稽可笑。唐保全他们想笑还得憋着,那股拿人的劲儿真不好受。这时门一开,付金凤付大嫂端着一盆手擀面进来。她略带嗔怪地说:“我知道大兄弟就得喝多!问天,你有没有点儿正事儿,他比你大五岁呢!”然后她一伸手结果王石南手中的卤子——红辣椒五花肉丁勾芡卤子,放在华明远和李问天面前:“你们吃饭!”
华明远一看付金凤进来,他晃晃悠悠站起来,伸出双手满目喜色说:“郑大嫂啊,我没第一个去看你,没生气吧。”
付金凤故作羞嗔:“没生气,你说呢!”
这一番对话把在场儿的都惊呆了。他们谁也搞不清楚两个人怎么那么亲切,就像多年失散的兄弟姊妹。华明远张牙舞爪指挥大伙坐下:“我跟你们说,她,我郑大嫂,我救命恩人。这些年,我始终放在这里。”他说话也不磕巴了,右手捶着胸膛信誓旦旦,眼泪围绕通红的眼圈儿。
付金凤边给他盛面条边说:“你快坐下吧,陈芝麻烂谷子。”把面条往他眼前一放:“快吃,一路上都凉了。”
李问天越看越糊涂,张着双手拦阻:“别别别,我们彻,彻底胡、糊涂啦!大大嫂你说说!”
付金凤说:“那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老郑从山里背回来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我以为是个死人,你郑大哥说还有口气儿。你郑大哥给他处理完伤口,他牙关紧咬水米不沾唇。正好刚生小成子,我奶水也旺,就把奶水挤小碗里,你大哥一滴一滴往他嘴里灌。大概三天头上,他醒了过来。后来,他告诉我们他叫华明远,是抗联地下交通员。就这,没啥。”
唐保全心细又刨根问底儿:“大嫂,你咋知道华局长愿意吃面条,配红辣椒肉丁卤子。”
“哎呀,我说你这个笨小全子。他能吃饭以后,我给他做的第一顿饭就是这个,有什么好奇怪的!”
“郑大嫂啊,这些年我就忘不了那顿面条子!”华明远说着啜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哭的像个孩子。火热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是啊,哀莫大于心死,情莫过于无声。天天挂在嘴边的恩情不是恩情,天天喊着悲伤不是真正的悲伤。此时此刻,华明远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面对自己救命恩人无法用语言表达。突然,他双腿一曲跪在郑大嫂跟前,把头扎在大嫂的双腿上放声大哭,一句解释的话没有。
郑大嫂善解人意,一只手抚摸着华明远的头发,头向上微昂,泪珠从双眼中挤了出来。在场儿的人都辛酸落泪,又感动的肺腑翻腾。大爱无言,大恩无言。这些年,华明远想报恩,给钱给物太俗,大嫂娘俩有李问天照顾,他干抖搂手做不了什么。当然,他不能拿党给的权力办出格的事儿。就这样,报恩这件事儿在华明远心中系了个大疙瘩。今天,他不管不顾,借着酒劲儿发泄出来。郑大嫂年岁比李问天还小,比华明远更小。现在,郑大嫂就像年过古稀的老人,年过花甲的华明远就像一个孩子,肆意发泄着憋闷的情绪。
尚光荣直肠子:“哎呀,我的华局长,救命之恩犹如再生父母啊,这些年咋才听你说。你不对啊!”
华明远被他一句惊醒,抬起头来撤了自己两个耳刮子:“大嫂,我不是人,可我又不知道报答你啊!”
付金凤严厉地说:“吃面条!”
华明远和李问天像顺从的孩子,都鼻涕啦撒地稀哩秃噜地扒面条子,再也没有刚才激昂的情绪大扇大擂,十分的酒意也没了六七分。唐保全一看,真是卤水点豆腐,郑大嫂降服李问天一来一来的。原来,他知道李问天怕郑大嫂,不知道怕到这种程度。所以,他暗自挑大拇指——李问天和华明远都是爷们,都是大大的爷们。以后,他更加佩服李问天啦!
郑大嫂付金凤说:“各位兄弟,咱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问天兄弟,你和二斜楞经常讲杨将军的故事。我家老郑在世时说,杨将军巡视南满这年深秋,寒霜降临特别早。从哈尔滨乘火车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车窗外就雨雪交加。车厢很多旅客都在抽着烟,有抽烟袋锅的、有抽纸烟的、还有抽卷烟的,车厢内烟雾弥漫。杨靖宇将军呛得老流鼻涕!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以前几次被捕,敌人曾经给他灌过辣椒水、马尿,使他的呼吸道和胃都受到了极大伤害,气管和食道遭受了极大破坏,经常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当时,你们郑大哥一个劲儿夸杨将军是奇才,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听小石头说,你们刚才讨论人才的事儿,我也叨叨几句:像杨将军这样的是不是人才?要我说,每个社会有每个社会的人才,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人才,关键是问天你这个当家人怎么看这个问题。识文解字是人才,在一行干精也应该是人才,为单位拼命的也应该是人才。不知道你们咋想的!”
一个大字不识的妇女,甚至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明白的女人,竟然几句话把这些高级领导干部说得哑口无言。这些人几乎同时想,大顶子山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才,是需要那些写写画画、说说道道的外来和尚,还是需要实干肯干会干但说不清道不明的本地和尚?这是个人才需求方向问题!客观地说,大顶子山需要有文化的,也需要没文化的专精人才。这段时间李问天闹心,因为他把眼光只放在外来和尚身上,忽略了矿区多年培养的专精人才。郑大嫂几句话点醒了梦中人,几句话就像严丝合缝的钥匙,开启了李问天他们的思维大门,也开启了大顶子山矿务局改换时代发展车道的大门。
本来是一场接风宴会,硬生生吃成了矿务局班子扩大会议。所有人都围绕人才这个话题发言,而且那么尖锐和深刻。往往领导严格程序,严格制度,什么层次研究什么事儿。从这件事儿来看,还是毛主席说的对——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因为多高级的领导多高级的干部,他们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人民群众服务。
一直以来,困扰李问天的人才难求问题,今天他总算是有了明确的方向。当然,在后两项战略任务人才问题上,还有待于千头万绪的细节问题去做,已经不是推不开门的褃节儿问题,更不是让人一筹莫展的问题。
这时,唐保全又提议:“还有一条路可行,那就是找我们的老政委王一知同志。她肯定能给我们解决很大问题。”
华明远接过话来:“我正要说这个事儿。老姐姐太伟大了!身为革命功臣从不向组织伸手。解放后,副部级的她在吴淞中学、北京中学、北京101中学任校长,为新中国教育默默付出!”华明远瞪着红红猩猩的双眼:“我们党为什么能打败小日本,为什么把国民党赶到小岛上去。王一知大姐经历就是原因。她培养的学生那海了去啦,鼎鼎大名的施光南就是她的学生。可惜啊,她现在伤病缠身遭老鼻子罪了。”
一提到王一知大姐百病缠身,大家刚才兴奋的神情都消失了,都低头默坐在哪里不语。
郑大嫂看到窗户上泛起白光,知道天要放亮了。冬天这个时候六点左右,离定下的九点欢迎大会也就三个小时。她命令道:“都回去休息,别耽误开会。”
大家顶着晨星鱼贯而出,齐刷刷来到招待所休息。招待所所长杨关钰一看,这些领导有意思——别人晚上睡觉,他们大早晨起来睡觉,每个人都像从酒缸里出来的。她也习惯了,矿山领导夜里工作白天睡觉经常事儿。
“你咋起这么早?”李问天关心地问。
杨关钰回道:“不是李叔,我也刚来。”
说完,杨关钰一路小跑去安排房间,打开房门掂掂暖壶是否有水。一阵忙活完后,她刚关上们,房间里鼾声四起。她悄悄回到自己办公室,先整理整理卫生,开始核对相关票据。杨关钰比哥哥杨盼生小一岁,今年四十四岁。可能大家会问,她父母才六十多岁,她都四十四岁啦。是,没错。因为关慧薇十七岁生的杨盼生,十八岁生的杨关钰。建国前,女孩十四五岁结婚比比皆是,像关慧薇都算是晚婚。要不怎么说,过去四世同堂、五世同堂屡见不鲜。
这真是:古人相马不相皮,瘦马虽瘦骨法奇;世无伯乐良可嗤,千金市马惟市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