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炮响之后,万景富憋屈了四五天。随后,他心一横扔下不管,来到十五矿向弟弟问计。王景福看到哥哥问他知不知道一声炮响事故,他直截了当说:“听大家议论,说你莽撞指挥造成的。嗨!我就是一个监管下的‘劳改犯’,谁搭理我啊!”王景福充满了既哀怨又埋怨的语气,明显指山卖磨,指桑骂槐,说给哥哥听的。万景富咋会听不明白呢!他叹口气说:“景福啊,你不要灰心丧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说眼前事故咋办?”
王景福听出了哥哥的言外之意,周身感到了十分温暖。面对哥哥提出的问题,他小心翼翼地问:“这一声炮响不得了,关键不能让李问天扯犊子!”
“关键是李问天不在。他去哈尔滨联系培训事宜。你就别搁那尿唧了,说说咋整吧!”在南方人看来,这哥俩打起来了。东北人见怪不怪,说话都这样直不愣腾的。
“我看,我看你先向上汇报,对下好好安抚,别让家属和矿工对你产生敌意。”王景福思胆儿突地说。
“向工业部汇报,闹不好——至少是处分,兴许撤职也不一定。我骑在虎背上进退两难!”万景富也麻酥地。
“这是最好的方法,没别的招儿!”王景福更蔫了。
万景富思来想去,觉得弟弟想法对,既能使自己履行职责又能赚得矿工同情。想到弟弟眼前处境,他必须保住自己党委书记位置,才能为弟弟解放提供帮助。
王景福现在什么处境呢?根据党中央指示,大顶子山回到党的怀抱,对明显带有旧社会特征、做过背离组织、于人民有恶的人,都统统进行新民主主义革命改造,无论职务高低、贡献大小一律在监管下工作。王景福虽然在哥哥力争下当了十三矿副矿长,迫于打击敌特紧张形势,又把王景福降为十五矿井长,每时每刻都在党组织的监管下劳动,就像靓丽的浮萍一样飘荡在大顶子山。本来,杨盼生也是同样的命运,因为有王一知、冯仲云、李问天担保,再加上他自愿向新中国捐出了所有资产,积极投身新中国革命事业,对党组织忠诚可靠,免于新民主改造运动。其实,万景富早就在琢磨以杨盼生为筹码,来保出他弟弟免受监管改造之苦。但是,他迫于大气候和煤矿实际情况,始终没敢说出他们兄弟关系,没敢立即做出谋划的行动。
这次一声炮响彻底打乱了万景富的谋划步骤。很早,他想借大顶子山十大任务落实,以弟弟突出的煤矿生产技术为借口,把王景福从监管中解放出来。此时,万景富乱了方寸,担心自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一来向弟弟问计,而来安抚弟弟,别让他自己先乱了方寸。
万景富从十五矿回到矿务局总部,也就是直属矿。因为大顶子山五百里矿区,几乎是围着大顶子山一个圈儿,十五矿与直属矿头尾相接,直线距离不超过五里地,走路十五里。
他在紧张无比的心情中无暇顾及身后及两旁的一切好像只能紧紧盯住前进的目标。是啊,生活工作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为某种选定的目标而献身,就应该是永远不悔的牺牲。万景富顺着弟弟意见反方向思考,如果不上报就是违背党组织原则,那就是捅破天;如果不安抚矿工和家属同样惹出乱子,那就是饮鸩止渴;如果上报和安抚矿工和家属,主动承担责任,那就是按照组织原则办事儿。他反复权衡利弊得失后打定主意,人生无论过程还是结果,最终打定主意——你想要什么!他觉得自己要唱一出苦肉计的苦情戏,既要让上级组织知道他要干事儿的决心,又要让李问天和矿工同情他的苦心。新中国刚建立,大顶子山百废待兴,由于他个人心急冒进铸成大错,可不是一句负荆请罪能摆脱干系的。
万景富连夜召开全局三级干部会,矿务局班子就他和杨盼生、关慧薇,各矿党委书记、矿长、井级支部书记、井长将近二百人,会议室里人头攒动,挤挤插插,两人的长条凳坐了三个人或四个人,还有的人搬来石头或木头墩子当凳子倚靠在墙边,纸卷的旱烟蛤蟆头在大家嘴里一根接一根,偌大会议室狼烟咕咚,把不抽烟的关慧薇呛得直咳嗽。为了放一放室内的旱烟气,关慧薇顾不上天寒地冻的腊月天气,把会议室前后中门都打开,三股浓密的烟墙冲撞而出,向冷冷的天空喷薄而升,仿佛着起大火一般烟气滚滚。大家都冲着关慧薇这位关东美人歉意地傻笑,关慧薇只能向这些爽直关东汉子报以无奈表情,表示她能够理解他们对关东烟的钟情。
万景富事前没有沟通,杨盼生和妻子关慧薇不知道会议内容,更不知道党委书记要达到什么目的。关慧薇与丈夫分别坐在党委书记左右,眼问鼻,鼻问嘴,参禅打坐一般。是啊,李问天每次召开会议都事先沟通,让班子成员事先知道会议内容性质、内容和目的,便于提前酝酿出自己的想法看法,以便围绕会议目的进行发言。今天,他们夫妻只能看情况而定,不敢冒失地做出任何言行。
杨盼生看了一眼党委书记万景富,只见他低头思考和酝酿,既不宣布会议开始,也不知道他低头想什么。大概又过了十多分钟,万景富突然抬起头来,泪水挂满了两腮,白眼珠挂着血丝,一副难以抑制的痛苦表情写满了整张脸,不得不让参会人员发自内心同情他。万景富稍微收一收情绪,张口自责道:“同志们,我向你们深刻地检讨,由于我的不慎,痛失了三位亲密的战友!”可能胸腔气儿不够用,被悲痛的情绪呛了一下,他连续咳嗽了一阵儿,憋得脸通红,看上去无比难受。缓了一会儿,他接着说:“这几天我给三位英雄守灵,向他们诉说了心中的痛苦和惋惜,想让他们体谅我急迫的心情!同志们,我为什么心情这样急迫?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和平津战役消耗了大量人力物资,新中国就像嗷嗷待哺的婴儿,毛主席和周总理日夜盼着我们快出煤多出煤,全国需要我们这些黑哥们快干大干玩命干,你们说我心里能不火烧火燎吗!就因为这,我万景富心急了!”
不知道谁在下面哭着喊道:“万书记,我理解你们领导处境,不能让毛主席和周总理忧心!你做的对!就是孙书记和苏矿长再站起来也不会埋怨您!再说,您做的没错!”
这几句话像火炮的引信被点燃,整个会场情绪燃爆炸一般升腾,就像在滚开的油锅浇了一瓢凉水,“嘭”地炸开了!大家高喊着:“新中国万岁,毛主席万岁,英雄万岁,万书记您没有错,您不用自责!”
人民群众的可爱之处正在于此,他们一心向好向善,谁带领他们向前进就拥护谁,即便是被一时假象迷惑。按理说,会议现场高涨的人民情绪足以让他端正态度,让他内心深处受到刻骨铭心的震撼。其实恰恰相反,万景富表面上眼泪汪汪,心里暗自得意。他心想,政治真是好东西,一旦引导人们顺着自己指引方向前进,万事无虞,诸事不虑。
等大家情绪平静了一下,万景富接着说:“同志们,我谢谢你们理解党的苦心,理解我的苦心。但是,我们共产党人讲原则有分寸,我已经向工业部报告了此事,也做了深刻的检讨。我请求工业部党委给我撤职,甚至更大的处分,心里才能安定。”说着,他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嘴角洇出斑斑血迹。会场又是一次沸腾,久久不平息。
杨盼生夫妻看着会场蒙登转向,真有些不知道所以然,是万景富针对事故的检讨会,还是对这次一声炮响的定性会?他们想这是什么会呢!夫妻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敢多说一句。
会场一阵沸腾过后,万景富做总结讲话动了真情:“同志们,我万景富有愧组织培养,有愧黑哥们的希望,有愧文田局长嘱托,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全局五万多兄弟姊妹!今天,我在这里立下重誓——如果我再犯类似错误,将不得好死,自绝于黑哥们!”
不是共产党人不迷信吗,万景富一个老共产党员怎么发誓赌咒呢?这是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脱口而出的激动心情。可是,就这句脱口而出的誓言十几年后应验,成为教育文革三种人的反面教材。所以,一个人不说超凡脱俗,也应该向善向好,不能为了名利贪欲掉进自己挖的陷阱。
第二天,省工业部派来一名安全局长带队的指导团,协助大顶子山矿务局处理这次事故。万景富在指导团会议上做了深刻的检讨,并主动承担了这次事故的主要领导责任。省安全局长严厉批评了万景富急切冒进的错误,责成矿务局向省工业部做出深刻检查。随后,他带领万景富慰问遇难家属,还原了一声炮响冒顶事故的过程,表扬了孙敬良和苏怀宝英雄事迹,并承诺上报省委批准授予烈士称号。
到此,大顶子山一声炮响事故处理完毕,给了牺牲的英雄和全局干部职工一个完整的交代。万景富被省委点名批评,被省工业部党委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接下来,万景富好长时间都像瘟鸡一样没精神,再也不像李问天刚出差时那样扬武扬威,再也不以党委书记老大自居。
矿务局发生这么大事情,李问天作为局长为什么没回来。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通讯不够畅通,二是万景富没有设法联系他。当时,新中国刚成立,只有市政府往上才有那种架线的古老电话。像延边那样远的市政府根本没有电话,平时联络都是通信员骑马往返于之间。大顶子山矿务局级别虽然与地市平级,但因为崇山峻岭无法架线而无法连通电话。这次,李问天又远在哈尔滨,根本听不到矿务局消息。此刻,李问天正在哈尔滨工业大学里,与冯仲云校长商谈培养人才事宜。四十二岁正是男人风华正茂的年龄,但是在这位充满学者气息冯校长身上,根本看不出来风华正茂的影子,仿佛是一位花甲老人。他一身朴素的蓝色中山装,长年累月水洗泛着白光,一头被岁月漂染过的白发,沧桑的脸上沟壑纵横,始终一副和蔼慈祥的面庞,让李问天觉得他是那么的平易近人,那么的有革命干劲儿。
当时全国一盘棋,没有地域学区划分,教育招生处于自主摸索的雏形阶段。当李问天提出为矿务局要培训各类专业人才时,冯老一口答应下来,让李问天详细介绍了大顶子山情况。冯老回忆起四五年上大顶子山时,他看着办公室天棚,眼中闪烁着无比明亮的光芒,好像又回到了那段惊心动魄和烽火硝烟的岁月。他久久不语!李问天陪着冯老一起沉默,回忆那段战火中凝结成的革命友谊和革命青春。
李问天一边在跟煤矿相关的专业课堂里汲取营养,一边做培训人员计划,每天争分夺秒,废寝忘食,总是感觉时间不够用,整个人累瘦了一圈儿。他主要泡在工业管理与煤矿生产专业,如饥似渴地游走在从未接触的知识新世界,与他小时候读私塾完全不同。在这个专业里,李问天了解到煤矿生产采掘机运通五大系统,知道了水火瓦斯顶板冒落、机械伤人等安全事故,虽然现有书本说的比较深澳,甚至与他实际经验完全不符;但是他对煤矿生产有了全新的认识,最起码知道了煤矿生产的科学性,绝不是挥舞锹镐下井挖煤那么简单。他觉得五大系统,每个系统都够他学上十年八载的,每个知识点都够他琢磨和实践一阵子。此时,李问天深深理解了“黑发不知勤学早,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李问天就是这么一个人,什么明天后天在他心里只有今天。当时矿工常挂在嘴上一句话——明天在何处,明天是哪天?既然回答不了,我们活着干,死了算!
忙里偷闲,李问天与冯老交流感受,说自己悟性差、学的慢,真有一头碰死的急迫心情。冯老笑笑说:“时代造就人。你我都是在战火中劫后余生的人,能够活下来就是党和国家最大的财富。春节即将到来,你赶紧回去按计划选拔人员,春节一过就送他们来。”
李问天对冯老前两句话感同身受,却理解不到党和国家财富的高度。他说:“冯老,我想趁这功夫把车铣鉚电焊等技术了解一下,也好带着大家干活啊。”
“哈哈……”冯老大笑起来。笑声过后,冯老语重心长地说:“问天,我的李大局长,你还以为自己是解放前的把头,二头?你现在是五万多人的当家人,二十个煤矿的当家人!你要的是落实党的政策,实现国家和省里的计划指标,挑起国家煤炭生产排头兵的重担。”
冯老看他楞睁眼,又缓缓地说道:“党中央正在酝酿第一个国家发展五年计划,煤矿生产、钢铁生产都是重头戏,你的压力不小啊,文田同志!”
李问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向冯老做了简单的告别,坐着冯老的吉普车到长春,又换上自己的坐骑大红马,风驰电掣一般赶回大顶子山。他看到一切风平浪静,心中感到甚是安慰,一头钻进办公室兼卧室的小屋,倒炕大睡。这些年,他不是战火硝烟就是孤身虎穴,现在又投入新中国滚滚建设洪流,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自己婚姻大事,始终孤家寡人一个。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义兄杨盼生叫醒。他睡眼朦胧地看着杨盼生问:“你咋知道俺回来了?”
“还我咋知道你回来了!我天天瞄着你,就等你回来。”杨盼生心情沉重,似乎一肚子委屈。李问天疑惑不解,不知道义兄有什么心事。杨盼生催促道:“我让你嫂子把饭菜打回家里,你跟我到家里吃饭。”
当前,大顶子山正处于新民主改造时期,各种经费来源省里筹集和矿务局筹集两部分组成,正是社会改造到计划经济过渡时期,所有干部职工集体吃食堂没有工资和补贴。因为大顶子山性质没有最后确定,到底是企业还是政府,在通化县地盘却独立于县政府之外;所以从通化县到吉林省都没有明确说法,暂时糊涂庙糊涂神。大顶子山矿务局谈不上富裕,但是吃饭不成问题,所有人都能吃上白面馒头与黄面饽饽,蔬菜更不成问题。大顶子山面积广阔,土地肥沃,矿工闲暇之余种粮种菜,公私兼顾。再说,所有人刚从旧社会走过来,从上到下,人人心中想的党和国家,没有一点私心。
李问天与义兄一家边吃饭边聊天,其乐融融。杨盼生将他出差这段时间里万景富所作所为介绍了一遍,重点谈了一声炮响的前因后果。杨盼生发表看法说:“问天,万景富权力欲望太重,总是觊觎你的威望威信,你要处处小心!”
“大哥,你多心了。他是党委书记,就是矿务局的一把手。他有权力欲望很正常,没有才不对。”李问天没有把义兄的提醒当回事儿,反而劝义兄不要多心。但是,他对万景富的莽撞,致使三人牺牲却耿耿于怀。
这正是:白雪艳阳当空照,人喊马嘶齐欢笑。昔日窑花今日主,社会主义国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