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清肠来到大顶子山,因为儿子和罗虎向李问天兴师问罪。李文谈实事求是摆事实讲道理,使候清肠立刻哑口无言。毕竟,他是留学生,思路敏捷,对错是非一目了然。一开始,他认为李问天一屁股做到共产党怀里,故意撵走了他儿子和罗虎。现在看来,他儿子和罗虎对他撒谎。
候清肠不傻,看到李问天做的这些事都对,完全为煤矿长远发展考虑。候清肠铁青的面色恢复了正常,又好言好语与李问天谈话。他的警卫员进来送水,刚要给他和李问天泡茶。他挥挥手把警卫员打发出去,先给李问天沏上一杯,再给自己沏了一杯,仰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猛然,他抬起头说:“问天老弟,俺今天掏心窝子。当年,我听信黄皮子鬼话害了恁一家子,始终在我心里是个病嘞!本来,俺想让俺儿子侯孖去当这个矿长,把你偷偷摸摸害死。可是,俺那儿不是那块料嘞。刚才恁也说了,一枝花也盯上了这个矿。现在,党国军队遍布东三省,共产党也正调兵遣将,土匪暗地里猖狂,俺实在掌控不了这个局面。”他打了个唉声接着说:“所以,俺打算把这个矿交给你,无论以后归党国还是共党,恁自己说了算。兄弟呀,俺就算还上恁的债嘞!”
候清肠一番深情的话把李问天搞蒙了!他这葫芦卖啥药嘞,李问天实在搞不懂候清肠要干啥。事实上,候清肠说的全是真话,而且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他良心发现,也是他眼前处境的需要。随着年龄增长,他看到世间事情增多,尤其看到国民党仕途险恶,觉得人生苦短、情愫丑恶、人性不如兽性,导致他对未来希望渺茫。在此国共逐鹿中原时刻,国民党高级官员竟然有如此想法,蒋介石能不败得一塌糊涂吗?
候清肠正在忙于接收,到现在只是开始。在日伪产接收过程中,他看到了大肆敛财的门路,也做了很多更肮脏的交易,为国民党从上到下的死水微澜叹息。前几天,他在金美客栈碰到了儿子和罗虎,罗虎和儿子向他大倒苦水,说李问天一手遮天,让他们在大顶子山待不下去。候清肠知道李问天脾气,对他这个厅长都不睬,相信他能干得出来这些事情。候清肠担心李问天倒向共产党,所以马不停蹄赶回大顶子山。他来到大顶子山一看,完全不像儿子和罗虎白话的那样。大顶子山人人热火朝天,活力四射,都像给自己家干活那样卖力,却没有发现李问天投共的蛛丝马迹。他把李问天找到办公室一谈话,发现李问天真把煤矿当日子过,使他内心受到了震撼。他发自内心把煤矿交给李问天,无论以后天下姓国还是姓共,都与他候清肠没有了关系。
候清肠说话真算数,交代完毕抬屁股走啦。从候清肠走了以后再也没回来,大顶子山成了没有爹娘的孩子,独立王国,好像国民党不管,共产党不问。二十个井口的大煤矿都归李问天说了算。这个当家人真不好当,一万多张嘴要吃饭,一万多人要穿衣,产出的煤不能换钱。李问天想,这一万多人不能吃煤吗!眼看天气冷起来,关东大烟儿炮说来就来,虽说破衣喽嗖能对付过冬,但不能矿工兄弟忍饥挨饿过冬。要想渡过1945年冬天,李问天大伤脑筋。眼前,他给兄弟们娶媳妇难,渡过这个冬天更难,不能把娶来的媳妇冻饿而死。李问天召集个矿井骨干开大会,就一个议题如何保证人人安全过冬。正式讨论之前,李问天让各矿井报人数,想摸摸大顶子山煤矿到底有多少人。这一报人数差一点惊掉了他下巴!为啥呀?李问天自己掌握的人数一万一千三百二十三人。各矿井报上来人数一万三千多人,比他掌握人数多了小两千人。李问天沉不住气了:“都哪冒出这么多人,都怎么多出来的?挨个报一报,说一说。”
大家挨盘一报情况,每个井口都有兄弟娶媳妇。不过,娶一个媳妇,平均带进来五个人,不是爹妈姊妹,就是七大姑八大姨,又或者寡妇带着几个孩子,除了关里逃荒过来的以外,还有从鬼子屯过来的。现在人可能对鬼子屯不了解。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为了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占领中国,制定了《向满洲移住农业移民百万户的计划》。这都是日本人。到了1933年,日本关东军为了困死抗联,采取“归田并户”的伪政策,把中国人集中居住,一户日本人与五户中国人混居,便于监视乡亲为抗联提供方便。他们意图想借此改变东北的民族构成,反客为主,永久霸占中国东北。为实现这一目的,“开拓团”强占或以极低廉的价格强迫收购中国人的土地,然后再租给中国农民耕种,使五百万中国农民失去土地,四处流离,或在一万两千多个“集团部落”中忍饥受寒,其间冻饿而死的人无法计数。而且,鬼子将“开拓团”里面男性成人、小孩按照军队编制实行编组,定时军训。说白了就是日本式的屯田制。同时出台法律,规定东北中国人为二等公民,不允许吃大米,节假日不许穿中国服装,小孩不许学习汉语,必须学习他们规定的日语。
日本宣布战败后,东北境内各种“开拓团”瞬间土崩瓦解,有幸逃出“开拓团”的妇女儿童,像在大风吹散的蒲公英,在偌大的关东天空中飘摇无根。有一部分听说大顶子山煤矿娶媳妇,只要有女人嫁给煤矿的人,父母兄弟就能成为矿工,管吃管喝还有房子住。就这样,凡是有寡妇和姑娘的人家纷纷来到大顶子山。这时候还讲什么男才女貌和门当户对,第一眼看顺眼就睡在一起算是结婚,其中不乏有日本女人和儿童。这些人都是在动荡和仇恨中活过来的,现在能有个安稳的地方生存就知足不已。
李问天统计完人数,把身子靠往椅子背上,显得有气无力。他冷静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坐直了身子:“各位弟兄,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怎么样才能弄到吃的、棉衣,让所有人能渡过这个熬人的冬天。”
三井井长说:“大烟儿炮的天气一来,神仙都得憋着!”三井长说的没错,东北大烟炮就像南方的海啸,发作起来弥漫天地,一米之内对面不见人。三井长开了头,大家都开始谈心中的想法。一井长说:“大顶子山二十个井口都在山尖上,无论如何躲不过大烟儿炮的袭击,尤其原来的防护又遭到破坏。我们必须像农民一样猫冬,必须储备好粮食啊!”
“这是没错儿!我们提前准备好木头封井口门,否则不来个大透膛才怪。”五井长说了一句地道的东北话。他意思说大眼炮儿风雪把井口灌进去,有时候都深达三五十米。李问天来这的两个冬天,没经历过太大的大烟儿炮儿。即使这样,他领教过大眼炮儿的厉害。刚来那年的春天刮起了一场大烟儿炮,把没有经验的兄弟埋在雪下丧命几十人啊。幸亏,大家发现的早。这个讨论会开得很热烈!等大家都发表了意见,李问天理了理思路说:“弟兄们,俺整理出三条意见,恁们看中不中?第一条,发动妇女儿童到山上捡榛子蘑菇和野菜;第二条,留够一枝花那两万吨,剩下煤与周围老百姓换土豆萝卜;第三条,在冬天来临前,我们全力以赴盖房子。对了,小伙计、四妮儿带着护矿队,也就是原来的锄奸队,到山上打猎,皮子能做衣服,肉能改善伙食。”
大家都附和:“李问天矿长说的对,我们现在已经山穷水尽,活人总不能让尿憋着等着饿死!”
大家情绪被点燃,都撸胳膊挽袖子,像是马上就动起来一样。此时,不知谁问道:“吃的算是有了,大家不能光着屁股睡觉,还没有过冬的棉被。”说话的声音很轻,李问天抻着脖子看了半天没发现是谁?李问天大声说:“不管谁说的,这话说的很有道理。我给大家吃颗定心丸,棉衣棉被的事儿我考虑好了,很快就能解决。”
事情定了砣,大家纷纷回去行动起来。小伙计和四妮儿凑上来,小伙计问:“问天叔,你大话说出去,往后怎么办?”
“啥咋办?”“就是你说棉衣棉被的事儿!”
李问天“嘿嘿”一笑:“这事儿你能办到。所以,我才敢说这个搭话嘞。”
“得了吧,问天叔。你这是忽悠我呢!”小伙计涨红了脸,似乎都有点哭腔。一万多人不说全没有,至少也得缺一半以上,即便有的那也像狗啃的一样。小伙计能不急吗?李问天问他:“你数算一下周围有多少日伪时期的旅店?”
小伙计掰着手指头算:“通化加上梅河口不少,少说也得有五六十家,像金美客栈那样的也得二十来家。怎么啦?”
李问天一拍小伙计肩头:“这么啦,傻小子?我们死人路走不通,就走这活人路。”
小伙计愣愣地瞅着李问天没明白。李问天问他:“当年你在悦来酒店当伙计,黑寡妇大车店是咋回事?”
“黑寡妇大车店——”小伙计想了一下:“哦,你是说所有人衣服被偷那件事?”
“对啊!”李问天回答。他看小伙计还不明白,接着说:“那就是咱爷们干的。因为当年我们也是衣不遮体,所以我就出此下策。这回你开窍了?”
李问天不紧不慢地说着东北话。小伙计大吃一惊:“问天叔,你这是当贼啊!”
李问天赶紧制止道:“喊什么喊!车船店脚衙不罪也该杀,偷他们咱这叫劫富济贫。你才是小偷呢!”
四妮儿看着他们对话,在旁边一句话也没说。她脑海中不懂这些是是非非,认准一个想法——问天哥说啥都对,做啥都对,自己啥都听他问天哥的。自从胖虎郑铁石牺牲后,四妮儿没了嫁给问天哥的想法,也没了再嫁他人的想法。现在,她一心一意听李问天的。她想把父亲和弟弟都照顾好,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就行,跟着问天哥照顾好这些矿工。所以,她没有参与李问天与小伙计的对话。
小伙计终于听明白了李问天的意思。他问李问天:“问天叔,你说咋办吧?”
“你挑十个身手好的,这几天就去踩点儿,把所有旅店客栈都搞清楚。有一点,不能碰普通人家,不能碰黑七旅。记住了吗?”李问天吩咐完,又对四妮儿说:“你不参与这次事儿。我另有事情交给你。”
“问天哥,你说吧。我一定照办!”四妮儿没打哏。
李问天想了想说:“现在事情多如牛毛,你随时听我的吩咐。你暗地里盯着,看有没有坏人混进来,或者已经进来的坏人有没有捣乱。这事儿不能明着。你发现了也不要声张。”
李问天安排一切,觉得自己精疲力尽,往炕上一仰睡了过去。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啥事儿都得他一个人操心,一眼照顾不到都不行,精神上还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他就是个铁人也得上点油才行!
候清肠把煤矿送给了李问天。他也确实拍屁股走人了,再也没有露面。他到底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李问天并没有钻到他心里看看,谁能保证他不是设了一个圈套。国共都往东北增兵派将,空气里都弥漫着火药味儿。大顶子山、铜锣铁矿、金矿,都是双方死盯的地方。面对这样紧张局势,李问天一刻都不能闲着,大脑处于高铁速度般飞快。他领着一帮要饭花子似的矿工,如何完成满洲临时省委交给的任务,心里一点儿底气都没有,更要命的是不能亮明自己身份,始终在黑暗的煤窟窿里行走,四处碰壁,四处受难。
这些日子,李问天为了冬储粮食和越冬棉衣,每天晚上都是薅着头发睡着的。今天,他把这两件大事都落实下去,才敢这么放肆地睡了过去。四妮儿趴窗户看到这一幕,心里好一阵难过。她想到问天哥的嘱咐,突然为他的安全担心起来,双手一刻没有离开双枪。在李问天睡觉期间,她一直在周围警卫,生怕李问天出现意外情况。四妮儿对李问天除了佩服还是佩服。李问天这头老黄牛拉着这挂破车往前奔,想着给所有人娶媳妇,想着矿工每一个人吃没吃饱,穿没穿暖,从没为自己考虑过一丝一毫。唉,这样的好人到哪找,到哪寻,俺四妮儿必须保证他的安全!四妮儿边想边转悠,似乎周围陷入了秋后的寂寥,无声无息。
突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西侧矮墙后过去。四妮儿以为眼睛上火看错了。她揉了揉眼睛回想,绝对没有看错,就是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过去。她努力地回忆这个身影到底是谁,想啊想啊想啊,终于想起来是罗虎。罗虎本来是矮墩墩的车轴汉子,现在由于抽大烟嫖女人瘦的跟猴儿似的。四妮儿捉摸,他要回来何必偷偷摸摸,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问天哥绝对不会把他撵走。她又一想不对。这家伙回来肯定有其它目的,必须得盯紧他。四妮儿想去跟踪罗虎,却又不敢离开李问天睡觉的屋子。此时,小三子从建房那边走过来。“小三子你过来。”四妮儿连叫带比划手。
“啥事儿?四丫儿。”小三子大号叫周松汉,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父母希望他像松树一样的汉子,给他起了这个大气的名字。他体型不胖不瘦,平头正脸儿。大家虽然叫他小三子,他已经人过三张天过午。他这个“小三子”外号不知道谁起的,反正他自从跟着罗虎上山,大家都这么叫开了。上次,罗虎偷跑下山他没跟着,把煤矿当成了家,把兄弟姊妹当成了亲人。四妮儿一叫他,他马上飞跑过来。
四妮儿伏在小三子耳朵上说:“你到周边看看,发现有可疑的人,去,马上跟我说。”
小三子在候清肠和罗虎手下当过伪警察,有股子机灵劲儿,就是遇事儿太紧张,一紧张便六神无主。他紧绷着心情从大门出去,围着矿围墙转圈儿,眼珠都不错。在围墙西侧有一处荒草窠子,中间挺立着一棵百年大树,高耸入云,七八个人手扯手才能搂过来。那棵树上系了不少红布条,都是矿工祭鬼拜神系上去的。平日里,小三子胆小就不敢靠前儿。今天,他瞅着那棵参天大树开始紧张,生怕后面藏着猛兽或坏人。他一步一步往前挪动,越紧张腿越哆嗦,越哆嗦心情越紧张。突然,从树后窜出一个人,瘦气旮旯的。小三子感觉眼睛一黑,用手揉眼睛的功夫,那个人一把将他扯到树后。这时,小三子看清是罗虎。他赶紧跪地求饶:“罗队长饶命,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儿,就想混口饭吃。”
“听着,什么他娘的乱七八糟。我问你,听说候清肠把煤矿送给了李问天,真的假的?”罗虎恶狠狠地问道。
“大家都这么说,我没有机会问李问天。再说我也不够格啊!罗队长,你可怜可怜我,我就是一个打杂儿的。”小三子一个劲儿地哀求罗虎,气得罗虎踢了他一脚:“恁真是完犊子玩意!俺咋地恁了?”罗虎南腔北调地骂了他一句,接着问:“李问天现在弄啥嘞?”
这正是:时难年荒家业空,颠沛流离各西东。家园寥落干戈后,人心流离道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