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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孖去与王大红新婚燕尔，应该齐人之福的人生巅峰。但是，侯孖去重新觉得世界阴阳颠倒，激荡突变，憋了巴屈，对这婚姻如同他在黑窟窿里挖煤，使尽全身力气看不到前方任何光亮，就跟他四八年东北解放时心情一样。
已经回到家中，侯孖去不得不进家门，进了家门怯生生坐下来吃饭，第一筷子下去“吧嗒吧嗒”嘴儿，咸淡可口，滋味生香，比起大食堂清汤寡水好的多。这一尝，侯孖去一下子满足了自己胃口心满意足。他叹口气想，管咋地有个女人能吃口热乎饭，也算是这个婚没有白结。他虽然不愿意面对这个五大三粗的老婆，但是看在香甜可口的饭菜上硬着头皮坐下来。看丈夫坐下来吃饭，王大红一脸喜气地陪坐旁边，想讨丈夫欢心和热情。再次看看老婆忸怩的神态，侯孖去刚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又起了一身。要说女人这块，侯孖去真是不陌生。尤其父亲当通化地区警察厅长时，他侯孖去在金美客栈没少与妓女鬼混，个个细皮嫩肉，左拥右抱，打情骂俏，好好享受了一番女人的好处。可是，现在面对这样一个洗衣服做饭、百依百顺的良家妇女，他无论如何提不起兴趣。
红尘俗世，不光侯孖去一个男人喜欢“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感觉，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身如巧燕，清风拂玉，湘裙斜曳，眉如翠羽，肌似羊脂的女人。可是，这种脸衬桃花瓣、金凤似游丝、纤纤娇媚的女人，不可能是陪你白头到老的夫妻。说来也怪，侯孖去看到王大红就想到麻麻赖赖的蛤蟆，总觉得王大红是一只癞蛤蟆在身边，甚至都达到了狰狞可怖的样子。现在，王大红就是他掉到灰里的豆腐，吹不得打不得，只能强忍心头悲哀、苟活于眼前。
时间如风。在阴霾笼罩下，大顶子山矿务局迎来了六三年春节。这个春节更加不如往年热闹！从建局第一个高产期下滑到今天解放前产量，设备豁牙漏齿，井下工作面多数停产停工，人员思想出现了极度的混乱。李问天这个一直以来的当家人，现在虽为副局长主持安全生产，每天都处于当家人的愤怒和焦虑中。因为万景富主导思想的掣肘，从上到下人人都恐惧犯政治错误，全局干部职工思想分为两拨儿：一拨儿是跟着万景富思想跑，惟书记而行；一拨儿是既不跑也不退，坐看大风弄巧云。偌大矿务局，没有人想生产想出煤，都沉浸在墙头草的左右摇摆中。在这种情况下，李问天只手难遮天，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他不恨别的。他恨专业的人干不了专业的事儿，对党和国家的事业是莫大的损失。但是，矿务局现在是党委书记万景富说了算。他为了争权立威不惜假大空，不惜冒险冒进，不惜坑害同志加兄弟的感情。万景富能做到如鱼得水的程度，唐保全分析他具备三各别人不具备的本事：第一个本事审时度势交人，上上下下，他想交住的人没跑；第二个本事见风使舵，借力打力，表面原则暗地使劲儿；第三个本事惯用政治手段攻击和自保，永远都用党和国家政策制度压人。这三个法宝使他如鱼得水，人人自危。别说矿务局一帮窑花子出身的煤黑子，就是从大城市下来的知识青年，就是杨盼生这样改造过来的精明工商业主……统统在他倒打一耙下败下阵来。
春节刚过，东北管理局下发了《关于国民经济第二个五年计划补充通知》，《通知》主要精神是“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调整在第二个五年计划中出现的“左”“右”的现象，争取实现二五计划所提出的各项目标；巩固在第二个五年计划中所取得的成绩，为国民经济三五计划打基础；充实就是在二五所取得基础上完善和补充，使滞后计划目标迎头赶上；提高要高于二五计划目标实现新突破。这个红头文件下发，给大顶子山矿务局注入了新活力。可是，李问天仍然在副局长位置上，他是无法正常行使安全生产该有的权力。万景富能吃透上级精神不会干呢。怎么办？所属十九个矿没有局里明确指示，所有矿长、党委书记都干瞪眼会也不敢动。因此，从万景富到矿井干部都着急。
在局党委会上，万景富明确提出：“文田副局长，按照这个文件精神，你要立即落实，不得延误！”
“万书记，你让我干必须给我几项权利，否则我寸步难行！”李问天实事求是提出自己看法。
“权力可以给，说吧。”万景富已经彻底不把李问天放在眼里，不懂无知，安排工作还趾高气扬。
李问天抬头看看他，又看看在座党委班子成员，才干脆地说：“给我人事权和一定决定权。我必须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岗位，让这些人发挥能力才有效率。否则……”
会场上鸦雀无声，只有唐保全略微点了一下头，似乎在表示同意李问天的意见。万景富冲着唐保全大声说：“唐总工程师赞同了？嗯！我看你李问天这是反攻倒算。什么叫要人事权和一定决策权？我看你把我这个党委书记决策了吧！”
万景富说完拂袖而去。会场上又恢复了鸦雀无声的场面，除了李问天以外谁也没敢再有小动作。大家看得明白，万景富这是恼羞成怒、束手无策的表现。经过岁月和现实的打磨，李问天没有像以前那样固执，默默站起身来长叹一声走出会议室。为了避免许多麻烦，李问天直接回到了卫生院病房，一头扎在床上想心事。与其说这是李问天的病房，不如说这是李问天的牢房，既是与外界隔离的牢房，也是他把自己身心关起来的牢房。到现在来看，这间牢房只有周淑兰经常进出，再没有刚住院时的红火热闹。因为现在李问天病好了，所以医生护士都不来了。一米八十多的硬汉，没有被日寇整死，没有被国民党困死，却被今天的现实打败，灰溜溜躲进了自己给自己设定的牢房。这何止是人生不易啊，简直就是李问天人生的死局啊！
正月还出去，天黑下来特别早。这样的季节，大顶子山不到下午四点，太阳就隐身而去。李问天无精打采看着窗户一点点黑下来，知道夜幕已经降临，万籁俱寂，煤海再一次陷入无声。虽然他知道这种无声静默短暂，但是他的心里忽悠忽悠的，一点底儿都够不着。正在他胡思乱想时刻，侯孖去提着网兜进来，笑嘻嘻地说：“李局长还没吃吧？”
说着，侯孖去拿出两个饭盒，拿了一瓶老白干。这个老白干就是葡萄糖瓶子装的白酒，劲头儿大的拱倒一头牛。他边打开饭盒边说：“这是王大红让我来陪你吃喝点儿。”
看着侯孖去憔悴的神情，李问天知道新婚生活不愉快。但是，他不能挑破这层窗户纸，那让侯孖去太难为情了。李问天假装非常高兴：“侯孖去啊，我的兄弟，你现在已经成家立业，不要把心思用歪了。不容易。”
“那是那是！”侯孖去不知道说啥，应付着李问天。
李问天一看，侯孖去拿来的花生米和白菜炖土豆。白菜炖土豆里还有两块肉，一看就是春节矿务局统一发的。另外一个布袋里装着五个馒头，就是矿工兄弟称之为的面包。因为这个馒头长条子发面的，特别像大城市商店里的面包，一凉了就掉渣儿，得双手捧着吃。那个年代即使是真面包也掉渣儿，也得用双手捧着吃。这明摆着是下井保健馒头，被侯孖去熥了一下拿来的，事实告诉李问天他在撒谎。
李问天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不经意问道：“你媳妇呢？”
“回娘家了。”侯孖去说完就后悔。因为他刚才告诉李问天媳妇让他来的，现在又说媳妇回娘家两岔了嘛。
李问天一笑：“来，来，我早就饿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娶了媳妇忘了我这个大哥。这叫什么事儿啊。”
两个人二两酒下肚儿，都面带潮红洇出了细密汗珠儿。突然，李问天问：“这也三个月了。你媳妇怀没怀上？”
仗着酒劲儿，侯孖去也不嫌磕碜了，一五一十，从新婚之夜讲到现在，乐得李问天前仰后合，也不顾局长的威严了，唾沫星子、菜饭渣子都喷到了床上。侯孖去这头都掉眼泪了，李问天那头还在疯笑。最后，李问天止住笑声：“兄弟啊兄弟，你捡着啦，兄弟媳妇是雏儿啊，老天赐给你一个黄花闺女，而且是特别干净的黄花闺女。想啥呢，比你原来狂窑子的强百倍，就这样女人比金子值钱呢啊！啊，想啥呢。”
接着，李问天苦口婆心劝侯孖去，劝他与王大红好好过日子，不许老想着曾经窑子娘们的快活，更不能拿窑姐与王大红作比较。拿酒盖脸儿，两个人回忆起痛苦的过去，李问天骂他们老侯家不是人，侯孖去跪在他面前连哭带说。他们喝着，倾诉着，哭一阵，笑一阵，就像一对呆傻疯狂的精神病。不知不觉，他们把一瓶子散酒灌了下去，在病床上四仰八叉地睡了过去。人憋闷到了极致，确实需要这样无所顾忌地疯狂释放一下，就像倒空的酒瓶子再装满酒一样。
龙抬头刚过，大顶子山因落实八字方针不力，东煤管理局代理局长段升平亲临督导。他听了万景富的汇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骂了万景富一顿。万景富不但没生气，反而像小孩儿一样高兴。万景富咋这样想呢？这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是万景富几次出事儿，都是段升平给使的劲儿，他才没有掉到地上；二是段升平与万景富一样的人，都是野心勃勃、权力熏心的人，上下穿一条裤子。就说六二年2.06大爆炸事故，死了二百多人，万景富无论如何忏悔都得一撸到底，甚至抓进去坐牢。可是，经过段升平欺上瞒下，上报六十二人降为一般事故。即便这样这也惊动了国务院。上边来人一调查，段升平东扯西拉，一次又一次粉饰太平，帮万景富挡了过去。不但保住了万景富还让李问天背了黑锅。一直以来，他们二人穿一条裤子，一根绳上蚂蚱蹦不了段升平，也跑不了万景富。别说段升平大骂，就是打死他，他都不会还手。骂累了，段升平苦口婆心说：“万景富啊万景富，你不想想，刀把儿攥你手里，给他什么权力能咋地！糊涂，糊涂啊！告诉你，该装孙子装孙子，马上落实‘八字方针’！”
第二天，段升平主持了矿务局党委会，会上提出李问天主持落实八字方针，任何人都不许干扰和破坏；否则，矿务局党委以破坏革命罪论处。这等于满足了李问天上次提出的要求，李问天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会议全程，万景富没有说一句话，给人以被压住的假象。李问天心里高兴——你万景富不是嘚瑟嘛，到啥时候，人都得有真本事。
李问天哪知道这是段升平与万景富唱的双簧，目的就是拿李问天当驴使唤，使唤完了一刀宰了他这头驴。当然，不是真拿刀杀了李问天，而是一种形象的比喻。唐保全看到李问天重新得势，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激动。
段升平结束语讲到：“同志们，中央‘八字方针’必须落实，一点儿不能打折扣。从这一点看，万景富万书记六二年春节会战方向是对的，虽然在实施过程中出现了2.06事故，出现了人员牺牲，但是不能说万书记就是罪人。他和中央的步调一致，与管理局高度统一，与大顶子山战略部署一致。功大于过嘛！这次他思想过于保守，不给文田同志松绑，我狠狠批评了他，他也认识到了错误，绝不会干涉文田同志工作。万景富，我告诉你，你不能当甩手掌柜的，必须负起党委书记责任，该管的要管，管就要管到位。”
大家一听，这位代理局长没水平，说话像拉锯推出去扯回来，到底让万景富管不管，管到什么程度，都不说清楚。其实，这就是段升平和万景富这样人厉害之处，说话看似四处漏风，其实他这话四面见线，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既让你李问天出牛马力干活，看似给了你权力调配，又给你身后摆了一个太上皇，时刻拿鞭子在后面抽这你！干好了，他段升平决策英明，万景富也有功劳；出了事儿，你李问天没干明白，你万景富担个浮皮潦草的责任。这一分析，实质上刀把子始终在他自己手里。这是个多么可怕和阴险的家伙啊！
所以，告诫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刚参加工作，越是没能耐的领导越要尊敬。这样的人干工作干事业没能力，整起人来步步杀机，看似不经意的平常部署，实则暗藏着杀人刀伤人箭。现实中明明与他不相干，他也认为你威胁到了，处处对你阳奉阴违，事事对你挖陷阱打闷棍。
散会以后，别说李问天没时间思考这些，就是有时间他也不会想这些，一门心思扑到了“八字方针”落实上。很快，李问天理出了思路，定出了可行性措施。他决定对矿务局十九个正常生产矿进行全面调整：第一，调整矿井采掘关系，采取快掘细采、一掘保采的方针，对矿井生产布局进行科学修养和恢复，全局现有二百七十个工作面进行微调；第二，坚持正规生产，改革采煤方法，对地质复杂的工作面采取坚硬顶板管理，将水平分层留煤皮采煤工作面改为杏条帘假顶，而且坚持“由上往下、由里往外”的程序，合理搭配煤层厚薄，杜绝挑肥拣瘦，解放出被压的煤量；第三，加强巷道维修和机械设备维修，使巷道回复率达到百分之百，压风机、电煤钻、发爆器、水泵回复率达到百分之六十；第四，对井下煤尘大的工作面增设洒水系统，保证采煤工作面看得见、摸得着，接续上风井的反风设施；第五，建立健全了党委领导的矿长负责制为中心的各级管理制度，强化生产管理；第六，所有干部带头宣传中央八字方针，将干部职工散乱心思收拢起来。这六条落实“八字方针”措施一宣布，矿务局上下沸腾了，干部职工心思彻底活了过来，干劲儿好像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的，不用李问天安排部署面面俱到，大家都知道干什么活怎么干，一切进行顺利，一切犹如早都安排好的。这就叫路子对了头力气大如牛。开局顺利，也使万景富心头一震。但是，他心中不痛快——李问天真成了反攻倒算、抢班夺权啦！你虽然没提局长负责制，矿长负责制不是更恶劣？怎么地，想用群众路线方法夺取权力啊！没门，我万景富也不是吃素的，现在更不是泥儿捏的，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万景富这歪批蘑菇心理真是可怕！他认为蘑菇生长见不得阳光，一见阳光就蔫吧。所以，他把什么事儿都当成阴暗的权力斗争。李问天要想实现中央提出的八字方针目标，必须要有一个顺畅连贯的生产机制。如果不建立党委领导下的矿长负责制，党委书记不懂生产瞎指挥还不乱套？即便像于小眼儿那样同情达理的党委书记，在很多方面也有一定的掣肘作用。所以，李问天建立党委领导下的矿长负责制，对改变大顶子山涣散和乱套的局面起到决定作用。万景富不能让李问天这么干！一时没想出对策。他蹲在办公室想对策，要坚决阻止党委领导下的矿长负责制，要把权力牢牢攥在手里。同时，他也知道李问天这次拼命都要这么干的用意。面对即将大权旁落，他万景富能甘心？
这正是：力微任重忍痼疾，再让衰庸祭党旗。苟利国家何所惧，岂因祸福怕政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