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升平的电话说的很明白,万景富知道他们曾经的罪恶要大白于天下。那万景富究竟与段升平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往事呢?这件事儿说来话长。那是一九三四年底,南满大地进入了冬天,天气嘎嘎冷,东北反日抗战已经进入了最艰难和高潮时刻。抗联雪地行军,裤子总是湿的,让寒风一吹,冻成冰甲,很难打弯,每迈一步双腿都有千斤重,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很多战士的鞋子跑烂了,只好割下几根柔软的榆树条子,从头拧到尾儿,当作绳子把鞋绑在脚上。棉袄全叫树枝扯烂了,开着白白的花,白天黑夜都挂着厚厚的霜,浑身上下全是白的,全是凉的。天寒地冻,人都成了冰人儿。昔日翻腾咆哮的辉发江在寒冬的淫威下驯服,江面上已结了一层层薄冰。傍晚时分,杨靖宇率部到达辉发江畔肖家渡口,一轮弦月映照在江面上,辉发江就像一条长长的银链,静静地在两岸山峦之间流淌着。两岸边的树木,落光了叶子,挂满了亮晶晶毛茸茸的银条儿。那些冬夏长青的松树,则挂满了蓬松的雪团,一阵风吹来,落在还穿着单衣的战士们的脖子里,更让他们感觉到寒冷难耐!
杨靖宇急切地问李红光:“都准备好了吗?”
李红光打着火把,身边站着赤条条的王世奎,在火把的映照下,皮肤是古铜色的,胳膊上的肌肉像铁疙瘩一样呈现着几何形状。王世奎急切地说:“杨政委,我已经把保障绳子拉到了对岸,放心吧!对岸有人接应”
杨靖宇再三嘱咐:“水流很急,在江心放人,要保护战士们的安全,过江就是胜利!”他站在一块巨石上作最后的渡江动员:“同志们,枪林弹雨我们都闯过来了,难道一条辉发江还能拦住我们吗?不能!日本鬼子还没打完,江南人民正期待着我们去解救!现在,我命令:全体指战员开始渡江。我们要打到江南争取胜利!”
这时,战士们每人一碗白酒,一饮而尽!战士们都赤条条拉着绳子,向江对岸趟过去。战士们几乎都几乎都安全渡江,杨靖宇才喝下一瓢白酒,衣服搭在胳膊上过江。冰冷的江水浸透了肌肉,侵入了骨髓,从脑芯到脚心透心凉。杨靖宇屏住呼吸,拽着缆绳奋力向前!临过江前,他嘱咐断后的四个人最后过江,其中就包含段升平和万景富。没想到,杨靖宇带领大部队过江后,江北岸响起了枪声。夜黑江水飘荡,杨靖宇根本看不清对岸咋回事。到底是断后四人遇险,还是掉进江中冲走,成了他一生未得答案的遗憾。实质上,段升平和万景富怕牺牲流血,开枪打死了另外两名战友。后来,抗日斗争形势越来越残酷,李红光转年来牺牲,杨靖宇始终没有机会查清这件事。等到三九年,这俩小子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想方设法联系上省委,负责审查他们的正是冯仲云,冯仲云对他们中间失去联系这段持怀疑态度。因为无法查证也就不了了之。随之,杨靖宇将军牺牲,这件事更石沉大海啦!就这样,抗日战争很快进入战略相持末期,进入战略反攻,他们又正常恢复了党的工作。他俩以为这件事儿做的天衣无缝儿,万无一失。山不转水转。其中一名战士侥幸活了下来,逃到了朝鲜境内。抗美援朝中,他自动参战受重伤,在奄奄一息时受到了金日成接见。金日成问他有什么未了心愿,他断断续续说:“我有两个心愿:一是将我运回国内安葬,二是转给党中央毛主席,万景富是叛徒。”
那时候,抗美援朝战争如火如荼,这件事情一直搁浅下来。至于,金日成何时何地将这件事转告到中共中央,直到今天都是未解之谜。天地恒久不变,日月周而复始,好人终有好报,恶人自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刻未到。
七二年这挂车承载着岁月走完了三百六十五天。段升平和万景富都知道正义马上降临,他们兴风作浪已经到头。但是,他们仍就想抓住机会咸鱼翻身,绝处逢生。没想到,春节还没有来临,段升平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万景富预计自己可能要东窗事发,开始利用有限时间想补救措施。他把眼前盘算一遍——知道和怀疑他们的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死无对证;到时候,我就把一切都推动万景富身上。所以,他开始弥补漏洞,假惺惺慰问被关过“集中营”的人,讲了很多革命需要和自己的无奈的干涩道理。
万景富自以为外围工作做好后,来到卫生院看望李问天,发现李问天气色开始变好,精神开始变清醒。他坐在床对面椅子上:“文田局长,文革虽然继续但我极力顶住压力,不会让大顶子山再发生以前的情况。你啊尽快养好身体,一线工作需要你,大顶子山需要你,我也会尽全力支持你!”
三年来,除了王星火和周淑兰死造成的伤痛以外,李问天对四妮儿的意外死亡痛心不已,几乎天天生活在伤心欲绝之中。一想到四妮儿十岁出头跟着他逃荒,小小年纪遭到五爷侮辱,后来嫁给短命丈夫胖虎……直到文革以前,依然跟着他李问天风雨不误,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没有像其她女孩子一样打扮一回……可是,她没有死在日寇手里,没有死在国民党特务手里,没有死在土匪手里,没有死在美国轰炸机下,竟然死在文革的红卫兵手里,而且还是为了他李问天死的,岂不疼死人啦!
面对万景富这张害人精的脸,李问天真想就地撕吧了他。为了配合组织工作,他没有冲动地发作,依然表现出呆乜,一语不发。实际呢,昨天来逮捕万景富的人就到了大顶子山,昨晚已经秘密与李问天会面,了解大顶子山近期情况后,中央联合调查组决定平静地带走万景富,不至于引起大顶子山过度的震动。面对问天装傻充楞,万景富以为李问天还没有恢复,起身要回矿务局办公室。病房门“哗啦”一响,两位上校军官和一位着便服的干部站到他面前:“你叫万景富?我们是省军区和中央联合调查组。”
说着,他们同时亮出了工作证,亮出了逮捕决定书,让万景富马上签字。万景富当时瘫坐地上,绝望地看着李问天。
第二天,李问天恢复矿务局局长职务,被东煤任命为党委副书记、铜锣县委第二书记,主持矿务局和铜锣县全面工作。虽然李问天恢复了职务,也顺利主持了工作;但是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为纲的大形势依然没变。实际上,文化大革命的浪潮还没有过去,李问天还不能伸不开腰儿甩不开膀子抓生产。但是,李问天复出,孔德育复出,铜锣县开始转向正轨,大顶子山气象已经为之一新,一切向前的力量已经在孕育之中。随着万景富和段升平的逮捕,李大能耐也不像原来那样嚣张跋扈,嘴上高唱文化大革命腔调儿,却不再像原来那样实际行动,也不再像原来那样耀武扬威。因为大背景下文革势力盘根错节,一切都要在平静的节奏下进行。万景富为什么不把李大能耐供出来?这就是恶人的可恨之处。他想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不能就这样便宜了自己的对头。所以,他故意不供出李大能耐,把他当作钉子楔在大顶子山,给李问天当绊脚石,绊不倒李问天也绊他个跟头。
大顶子山这片煤海现在像千疮百孔的掩体,需要李问天从头开始收拾残局。他把复出后第一脚踢在生产上,从生产出煤为突破口提振士气。于是,他把张斌谋划的五项措施找来研究,发现这五项规划与自己落实中央“八字方针”的六项措施非常吻合,互相弥补,特别适合当前安全生产实际形势。他与张斌、唐保全和王石南挑灯夜战,对当前及今后一个时期生产谋篇布局。他发现唐保全和王石南不像原来那么直接,指出问题躲躲闪闪,生怕掴着谁碰着谁。对张斌这五条措施,研究来研究去,始终拿不出准主意。最后,李问天发现自己与他们一样,竟然没有原来拍板的冲劲儿,心里想的天花乱坠说出来就走样。他想这世界咋地了,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矿区变得萧条,人变得优柔寡断和胆小怕事,所有事情没人敢当家做主儿。
国家和省“北能南调”联合督察组,已经从长春出发,拿出决策迫在眉睫,势在必行。李问天硬着头皮做出决定,微调张斌五条措施,出台当前生产方针:第一,七、十三、十五、十七和二十五个矿修复老工作面,开拓新工作面,将新旧浮煤全部拿出来,保证老工作面正常采煤后再大规模生产;第二,对十五矿新矿井急倾斜煤层采用柔性掩护支架采煤法,提高回采效率同时开展竞赛,达到每工十吨的个人和集体晋升一级工资;第三,在其它十五个矿所有工作面推行薄煤层壁挂式采煤,必须达到平均月产煤二十三万吨;第四,恢复矿井队三级管理制度,采掘机运通五大系统人员进行分批轮训,使全体干部职工扭转依赖和担忧的思想。
明明是很兴奋的事情,他们谁都没有表现出来。是啊,一举一动还没有从惊魂余悸中走出来,包括李问天在内都在猜来猜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都刚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洗礼,谁还敢冲动冒天下之大不韪呢!李问天恢复职务提出第一脚生产四项措施一出台,使一潭死水的煤海泛起了微澜,使干部职工提振了些许的士气。到七五年底,十五矿主井副井岩巷单孔月进尺六百米以上,创造了吉林省单孔月进尺最高记录;二十矿创造了长距离锚喷输料全国纪录,并获得燃化部甲级段队称号;一矿机电队和四井一二一队被评为全国煤矿先进单位。这些实打实的荣誉点燃了大顶子山希望之火,点燃了黑哥们心中淤积许久的情绪,成为这片煤海即将腾飞的航海之光!
总结完七五年的工作,李问天想到旷野透透气,他信马由缰步行到了浅底江畔,满眼一片雪白,白雪上面浮着稀稀疏疏的荒草尖儿,仿佛被白雪即将淹没殆尽,如同疏忽留下了一丝丝希望,又像在深冬严寒中苦苦挣扎的生灵。他似乎无心留恋残败不堪的风景,脚步不自觉地顺江边迈动。突然,一座荒坟出现在视线里,白雪覆盖下像一个硕大的馒头,坟前离着一个白桦树木牌,上边歪歪扭扭写着爱妻王大红,侯孖去敬立,没有落下年月日时间。李问天的脑子如同过电,“倏”地从脑顶到脚心,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走到坟前默默肃立了很长时间!他想到了王大红虎吵吵追求自己,想到了给侯孖去当媒人,想到了周淑兰牵线搭桥……每件事就像刚刚发生再眼前。李问天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对王大红说:“你很幸运,好多人连尸骨在哪都不知道!”
天已经黑下来,李问天置身于一片暗夜之中。他离开王大红的孤坟,想回到办公室找张斌查找侯孖去的下落。事情就邪了!李问天感觉自己脚步很快,就是围着王大红的孤坟转圈儿。但是,他自己一点都没感到在转圈儿。他心里就是着急,心想怎么就走不到矿务局大院,怎么就走不回办公室呢!干脆,他停下来歇一歇,摸兜抽一袋关东烟儿,左右口袋空空如也。他蹲下身来才发现还在王大红坟前。他心里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意思,苦笑着念叨:“你啊你啊,或者做不成夫妻,难道死了还能做夫妻!你别作妖啦。”
这时,远处亮起火把儿,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仔细倾听才听出来是付金凤大嫂在喊他。
七六年春天来到,还没等春信子发音,敬爱的周总理结束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大顶子山彻底笼罩在白色与哀嚎之中,李问天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喝,麻杆儿一样身子在矿区中穿梭。七十二小时,他没有一刻停止工作,似乎用工作来抵消心中巨大的悲哀。此刻,大顶子山的情绪就像一堆干柴,只要有一丝火星子就可以点燃它。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变得异常脆弱,每个人的神情都紧绷至极,每个人都眼泪叭嚓。
无论有多么悲哀生活都得向前看。转眼之间,周总理去世一个月过去,大顶子山地区文革气氛似乎淡退了许多,李大能耐突然不知所踪,红卫兵突然像融化的雪无影无踪,李问天顺心顺意开展起各项工作……唐保全、王石南脸上露出了笑脸。可是,收音机里释放的紧张气氛不减反增,四人帮把持党政事务更加专横。李问天天天盼着省里来指示,省里连二指宽字条都没有,谁也猜不到现在到底是什么形势,大家都感觉到空气凝固了一样。全国似乎没有人管事,又似乎人人都可以管事儿。为这,李问天特意偷摸去了一趟林业局,想私下观察一下林业系统什么动静。他看到的情况更是大吃一惊,林业局各项工作似乎回到了六六年以前,人们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工作和生活的阳光心态,比矿务局和铜罗镇强百倍。李问天直接来到孔德育办公室,看见孔德育正在向大洼子林业站打电话,告诉林业站站长将赵大鞭子一家搬出来,安排他八个孩子在就近林场入学。李问天听到这一切兴奋至极,使劲敲了敲门推门而入,把孔德育吓得蹦了起来,以为退去的红卫兵又卷土重来了。他看到是李问天,猛地窜上前紧紧相拥在一起,比多年未见的情人都深情。
孔德育高兴地说:“问天儿,赵大鞭子厉害了,八个孩子都像小老虎一样,生龙活虎看着喜人!”
“唉,我当年给苏元英当媒人,却害了姑娘一辈子啊!”李问天怀着愧疚的心情长叹一口气。他向孔德育说起了那段往事,字字忏悔,句句叹息,使孔德育一时插不上嘴。
等李问天平静了许多,孔德育问:“一个矿务局的,一个林业局的,咱们怎么安排他们?”
孔德育为什么这么问?因为那个时候八个孩子有六个没户口,所以除了老大赵望成和姑娘柳晓俊以外,其他六个孩子是地地道道的黑人。虽然吃饭问题好解决,但是黑人身份上不了学、参不了军、参加不了工作,就是连参加体力劳动都不允许。李问天能不懂这些吗?他又叹口气:“赵大鞭子恢复车老板子,苏元英回矿务局统计,柳晓俊给予孤儿补助,没有户口的孩子现在基建队挂名,等上级政策酌情办吧。”
孔德育认为这样较为合理,先保证赵大鞭子一家基本生活。就这样,赵大鞭子一家先搬回了万景富的房子。
按照轻重缓急的原则,李问天和孔德育竭尽所能恢复群众生活,使所有受到迫害的人员现恢复岗位。到七六年八月,只剩下杨盼生夫妻和侯孖去没到位。李问天找到李大能耐:“李大能耐,杨盼生夫妻和侯孖去在什么地方?”
“具体我说不清楚,我听万景富说过。他们三人情况复杂,被万景富送到饮马河农场单独关押。去她的——我真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李大能耐舌头打卷。
这正是:煤海无计洗尘埃,风雨将过污旧船。寄意俗尘说旧事,还去旧情催晓谙。